中西思想传统都不是和谐的整体,其中包涵了许多互相歧异以致冲突的成分。中国思想史上早已有儒、释、道的三太系统,而每一系统之内又复有宗派之别。西方文化的来源是多元的,所以情形更是复杂万分。宗教、哲学、科学、文学、艺术从来便各有独自的领域,也各具不同的传统。以眼前而论,西方世界在学术思想方面尤其充满着内在的矛盾和紧张。撇开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两大壁垒的对峙不谈,学术界便有所谓人文学与科学的“两个文化”的冲突,哲学界也有英美分析传统与欧陆的存在主义和现象论之间的争执;在一般思想界,德国的“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现在正在向主流派的政治社会学说挑战。这一派人特别强调知识的批判性格和解放效能。这是西方式的知行合一的理论,在思想上一部分渊源于马克思所谓哲学的任务在于改变世界之说。甚至在西方思想的核心部分,即知识论的领域内,今天也大有异说竞起的趋势。科学哲学(Philosophy of Science)的最近发展已相当改变了以往实证论者对“科学”和“知识”所持的那种褊狭看法。在有些识解宏通的哲学家(如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眼中,文学、人文学、伦理学等也一样具有“知识”的身份,不过与自然科学的知识不尽相同,不能“形式化”(unformalizability)而已。
在步伐快速的现代世界中,中西思想的融合也许不必像佛教中国化那样要八百至一千年的长时期才能完成。但是回顾我们70年来在学术思想方面的工作,无论就“整理国故”或“吸收输人外来之学说。而言,我们所取得的成绩都还是很有限的。因此这个巨大的工程恐怕决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够告一段落。献身于学术思想的人永远是甘于寂寞的工作者;他们必须从热闹场中“退”下来,走进图书馆或实验室中去默默地努力。佛教之所以能震荡中国,正是由于有鸠摩罗什、真谛、玄奘等许多大师不断地在那里埋头从事译经的工作。这种工作记载在历史上好像非常热闹,其实他们当时的生活却是隐退而寂寞的。如果我们承认输入吸收西方各种学说是中国文化重建的重要一环,那么这些佛教大师的范例依然是值得我们师法的。但是这种“退”井不是消极逃避;相反的,从整个文化史的观点看,乃是最积极的进取。孔子晚年返鲁编定六经,便可以说明“退”的涵义。汤因比(Arnold Toynbee)论文明的发展曾提出过“退却与重回”(withdrawal and retum)的公式,则尤足与“退而结网”、“退而更化”之意互相发明。佛教虽主出世,但是中国的华严宗却有“回向”之说,可见得“退”就是为了“回”,而且也只有在“退”的阶段中才能创造出“回”的条件。愿以此意,与有志于文化重建的朋友们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