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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启蒙与知识分子的传统 | | |
资中筠在学术界和思想界,以及广大读者中都享有盛誉。近三十多年来,她致力思想启蒙,发表了大量文章,倾注了自己对于整个国家前途的关注,对思想蒙昧和当下社会现状的忧虑,并对知识分子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前不久,五卷本的“资中筠自选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本报记者专访了她。
学者资中筠多年来致力于思想启蒙,不久前推出5卷自选集,从现实、历史、国际关系、知识分子等各个层面讨论思想启蒙问题,在文化界引起较大反响。去年,资中筠发表《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一文,其中提出了“颂圣文化”这一独到的观念,反思中国知识界的历史传统。就此,本报记者和她展开了话题。
颂圣文化与皇权专制
新京报:我去年在杂志上看到了你写的《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一文,感慨颇深。后来又看到了朱正先生对你文章的回应。你那篇文章里,我觉得最为独特的是你提出的“颂圣文化”,在你看来,“颂圣文化”它形成的主要因素是什么?
资中筠:我觉得,最主要是皇权专制。所有的决定,一个国家兴亡,好像取决于皇帝是明君还是昏君,一切功劳都是归于皇帝。假如一个下面的官员居功的话,就叫贪天之功——这个天就是皇帝。所以,天下所有的一切事情,假如要是有成绩的话,全归皇帝;但是要是有罪的话,他底下的人负责。所以,唐朝的韩愈作了一首《羑里操》,里面就说“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不管臣子是冤枉还是不冤枉,天王永远是圣明,这个就是皇权专制的产物。
这个传统沿袭下来,导致你不再用常识来判断问题了,时间一久,你自己就变得没有自己的脑子了。所以我老说我们愧对先贤,好多事他们都说明白了,咱们现在又糊涂了。记得胡适没有用启蒙这个词,他说的大概意思就是,我们要用自己的脑袋想问题,不要用其他的人的脑子想问题;用自己的嘴巴说话,不要用别人的嘴巴说话;用自己的腿走路,不要用别人的腿走路。胡适就说了这么三句话,针对的是什么呢?就是当时的中体西用这一类论调。说到底,我们是要追随原来的所谓圣人之教,还是用我们现在自己的判断来考虑问题,我觉得他这个就说得很明白了。
新京报:康德就是这种观点。
资中筠:还有一个就是普世的问题。胡适曾经针对张之洞和梁漱溟做出回应。我觉得他也说得非常清楚:我们先把世界各国都公认的善和公认的恶列出来,把中国公认的善和恶列出来,看看哪些是大家都一样的,还有哪些是大家公认的善,但是我们中国恰恰就认为这是恶,倒过来的。我曾经说过,我走了那么多国家,跟那么多外国人打交道,我发现不管是发达的不发达的国家,我们认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大家评价基本上是一样的。你不会认为,一个西方人认为这个人特坏,我们认为这个人特好。我原来认为,这是我的新发现。后来我才发现,胡适老早就说过了。后来就讲,如果一个国民自己在自己的国家经常受辱的话,你要求他在国际上非常扬眉吐气很难。
后来我也发现,梁启超的心灵论里面专门有一章就讲一个国家有奴隶民,新民,自主民,中国过去的国民就是奴隶,所以在过去受各种各样的戕害,然后一旦外国入侵了,你叫他站起来英勇抵抗,他是办不到的。所以,我就有这么一种感慨,其实100年前人家老早就搞清楚的问题,我们现在忽然又全糊涂了,又重新来过。
新京报:你在书里面也提到,有一个人用母亲打孩子的比喻,显然,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说法。
资中筠:这一套体系,实际上是继承了皇权专制的体系。但是,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罪于中国传统的皇权,因为中国传统的皇权之下,还有一定的空间。政教完全合一以后,这个空间就没有了,这个是中国传统没有的。
常识应该简单说出来
新京报:最核心的问题在于,天帝君亲师全部被合在一块儿,这几乎不可避免会造成灾难。
资中筠:这个问题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一下子就想通的,特别想通这个问题还是在二零零几年游孔庙。我就觉得我忽然有两个想法,一个就是,最尊孔的政权,在历史上是异族统治的时候:一个是元朝,一个是清朝。孔子被定于一尊,在汉朝还没有把他的政治地位提得那么高。不久之后的魏晋南北朝,佛教就传进来了,魏晋南北朝的人是非孔的,也没有觉得这么了不起。
隋唐科举以后又重新尊孔,把他封为文宣王,但是也还没有尊到这个程度。到了元朝,孔子就变成了“大成至圣文宣王”,把他捧得很高。到清朝的时候,康熙经常祭孔,有时候派人去,有时候自己去。孔庙里面,康熙的题字最多,万世师表那几个字就是康熙题的。
另外,我在孔庙里面忽然想到,皇权专制时期还没有政教合一,所以,康熙得借孔子的尊严和威望来团结笼络知识分子,他不能说你们来学习“康熙思想”。雍正有点想这样做,他让大家学《大义觉迷录》,但是没有做到。那个时候,解释孔孟之道的权利,在大知识分子,大儒那里,他就可以葆有一点独立性,不是你皇帝一切都对,你要符合孔孟之道才对。这个孔孟之道谁来解释?是我(知识分子)来解释。
新京报:也就是说,“立法权”和“解释权”分开,思想不定于一尊。
资中筠:我在《孔子之用,大矣哉!》里面第一次提到,导师和政治领导合二为一了。后来我慢慢想清楚了,关于知识分子道统的问题。邵燕祥说,中国知识分子脊梁骨是怎么被打断的?为什么在有杀头之可能性的时候,还有人能够敢于跟皇帝辩论?我就是死了我也得说明,因为他相信自己掌握真理,他觉得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后来,连这个都不敢想了,觉得我永远是错的,你永远是对的。就是这个过程。所以,这个蒙昧远远超过历史上任何读书人的蒙昧。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就是《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这篇文章发表以后,我收到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老同学的电话,不少人都表示“太好了我同意”,但是底下就接着要问有没有人跟你找麻烦。连说这么点话,都有人说你胆子这么大,我觉得很悲哀。
新京报:你在自己的著作中特别提到了,在《孟子》里面都提到“君视民为草寇,民视君为寇仇”,后来统治者压根儿没有把这个当回事,他们只是利用儒家,把儒家作为一个符合他独享权力的工具。你的“非孔”,显然也不是要把儒家的整个思想体系全部都否定掉吧?
资中筠: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孔子这个形象,这个符号千百年来已经被作为一种工具来用了,所以你要想启蒙,要想冲破这个东西,非得非孔不可。我“非”的是什么东西呢?是它作为一种专制的工具来用。
我觉得,主要问题在于,是孔子被作为一种工具。每次要革新的时候就把他拿出来,说来说去就是这些。但是,问题不在于价值观标准的问题。
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文化基因,而且动不动就说东方。我说中国不能代表东方,印度和中国就不是一回事,就说中国吧,我说这个文化基因提出来是比较危险的,为什么?如果你这么说起来的话,中国因为汉族正好是居绝对多数,你就可以无视各个少数民族,硬说你这个文化基因是不一样的,这样说起来,国家就要分裂了。全世界那么多不同的族裔都跑到美国去,每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都是不一样的,它这个国家怎么团结起来?所谓常识就是这样,你把它说明白了是挺普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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