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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庆已经发话了:网友们可以‘读着玩儿’。于是,我就转来看了,‘读着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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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13 09:31: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     
精 神(《芳草》2012年01期,《小说选刊》2012年02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02期)
曹军庆

王海波写了篇小说,题目就叫《精神》。小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县楚剧团很不景气,要死不活。当家小生吴生瑞每天夜里去地下赌场,端坐赌场一角。那赌场既寂静又喧闹,赌客们都在掷骰子,押单双。当某一赌客押中了骰点,将大把大把的现钞耙入怀中,吴生瑞会适时地大喝一声“精神”。那些端茶的,放码的,出门跑腿买烟的小子们也一并齐声唱和:“精神”!蠃钱的赌客一高兴,就会抽出一张(或两张,最多时能有三张)百元大钞,头也不回地从肩上往后一伸,也跟着朗声说道,精神!吴生瑞早将钱接过,再续一句大哥精神。一晚上,这种时候总会出现几次,这要看赌客的高兴劲儿和运气。自此,吴生瑞不去上班,他昼夜颠倒,白天睡觉夜里到赌场厮混。呼喝“精神”成了有稳定收入的职业,他自己也并不赌,只是准时坐到赌场里去。但是他的妻子却无法容忍,杨小玲一怒之下抱着幼儿离去。
小说发表后,王海波也没当回事,现在的小说太多了,谁会管它?可是有一天,王海波突然接到一个导演打来的电话,说是想把《精神》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如果你愿意的话,导演说请速来面谈改编事宜。
当然愿意,操,写小说的做梦都想改编电视剧。这里面的名堂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来钱又有名。多好啦,再说导演约他去的那地儿又是一海滨城市。王海波立马请假飞了过去。
海滨城市的空气就是不一样,一下车吸着就舒服。王海波拎着只大帆布包,又是短信电话,又是出租车,折腾了好半天才找到导演租住的好运旅馆。之所以难找,实在是这家旅馆太小了,出租车司机也闻所未闻。导演反复提示的参照物是艳艳夜总会,他说,好运旅馆就在艳艳夜总会的斜对面。短信里这么写,电话也这么说。出租车司机就是不明究里,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再一看,艳艳夜总会的招牌被众多的洗脚城和休闲屋所淹没,那一片区域恰像是已到了郊区,店铺林立。
导演很瘦,头上刮着锃亮的光头,嘴上却留着一篷胡须。王海波一看他这模样,心中也就有底了,看着还真像导演。导演爱皱眉头,说话声音低沉。他安排王海波先住下,说条件是差些,等剧本弄好,建了剧组,再转移阵地去大宾馆。
条件的确很差,房间里没洗手间。公共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后面是厕所,前面两排水龙头,供人洗漱或是洗衣服。王海波去了一次,好像有三只水龙头拧不紧,始终在嘀嘀嗒嗒地漏水。客房除了一张床和电视机,竟没有缝隙可以搁下写字台,王海波只好临时把手提电脑放在床上。
你要不先睡会吧,导演踱了过来,他说,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旅途辛苦,白天安心睡觉,我们晚间再工作。
看着导演肿着的眼泡,王海波心想,或许我也会像吴生瑞那样昼夜颠倒了?不过,他并没有睡踏实,老做梦,梦见大海。他已经到了海滨城市,却并不在海边,住在偏僻的小旅店里。
不知是怎么醒来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该饿了,还是在火车上吃过方便面呢,饿到现在,这么说像是饿醒的。也有可能导演来拍过门,王海波好像模糊地听到过砰砰的拍门声。他一骨碌爬起身,已是晚间九点。到隔壁一看,却不见了导演。中年老板娘刚好从这儿路过,她因为胖,和王海波错身而过时不得不侧着身子。你朋友出去了,老板娘说,正在门口的烧烤摊上宵夜呢。
王海波有点不舒服,妈的,宵夜咋不叫我呢?但这情绪不能挂在脸上。他假装散步,悠闲地走着,眼睛却警惕地注视着街面。
在这儿,正等着你呢。有人喊着。
循声音看去,果然导演一个人坐在小桌旁。桌上有十几只啤酒瓶,有一只里面只剩半瓶酒,但没有酒杯,显然是导演对着瓶口吹掉了半瓶。来,坐吧,想吃什么点什么。导演还没点菜,看来他是真的在等我。王海波觉得刚才错怪了他,所以故意拣那些便宜的品种点。
烧烤摊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那男的打赤膊,光着上身,主要是他在烤。各种海鲜,肉食,菜肴,在他手上滋滋啦啦地冒着烟。女的打下手,收钱,抹桌子,倒茶,或是把什么东西往铁签子上串。女的总是笑呵呵,男的则沉默不语。他那光着的肚皮上有一长条蜿蜒的刀疤。
导演说,他那刀疤不知是做手术留下的痕迹?还是被人所砍?
从他的身体看,王海波说,不像是做过手术。
那就是被人所砍。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别看他闷声不响,样子谦卑,如果谁惹烦了他,弄不好他一翻身就能把手上的铁签子扎进人家的眼睛,或喉咙里去。
听导演这么说,再看那老板便有几分阴森凶险了。
周边的食客并不多,可能还早吧,稀稀拉拉也有六七个,分散在不同的桌上。但都不太做声,都沉默地吃着。烧烤摊上沉默的食客格外怪异,这种地方通常都很喧闹。猛然间无声无息,听不到声音,只能见着开开合合的嘴巴和被烤熟的食物,这场面像极了电视剧里的镜头,让人汗毛直竖。
没错,电视剧就得这么拍,导演说,你得把人的心悬起来。开始说本子吧,老实说你那个小说得推翻,打碎,重来。我看中你小说实际上只是那个细节而已,你说哪个?就是吴生瑞大叫一声“精神”,赌客也回一声“精神”!然后从肩上递过一张钞票。
王海波要的东西端上来了,老板娘用一只铁盘子托着,上面烤熟的食物还在咕咕地冒着油泡。
这镜头好,县里唱戏有名的小生,坐在赌室里喊精神,那声音一定清脆,亮堂,跟舞台上一样。导演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红色大钞,猛地往耳后一递,随之叫一声精神,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王海波说,如果没看见,再叫一声,拿去,兄弟。
拿去,兄弟!导演撕扯着一条鱼,钱还在肩头往后举着。再缩回来,一口气干完了那剩余的半瓶酒。
看来导演的酒量很大。在影视圈内,导演还不是太有名气。而他对那些名导演的家底,以及如何起家却又如数家珍。言下之意导演对他们并不服气。他自己梦想着弄一个顶级的本子出来,现在缺的就是好本子,导演说,有一个顶级的好本子,就能捧红一批人。你信吗?导演用铁签子指点着王海波,说捧红一批人他的眼珠子都红了。
那是,王海波应和着说,我们能弄出好本子吗?
有些人已经吃完,把钱压在桌子上,撕一条纸擦擦嘴,悄没声地走了。又有一些人掺进来。在吃的人,随着夜晚不断深沉还是在缓慢增加。增加是指人数,场面上仍然没有声响。能听到咀嚼声,铁签子碰到铁皮盘子的声音。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斯文?一些车辆从旁边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导演也许会瞧不起王海波,他龟缩在一个小县城里能写出什么好玩艺儿?你现在必须放弃文学,向电视剧看齐。文学是什么东西?你先要看几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要弄这个,就得洗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验,导演说,你们写小说的人都很顽固。
因为导演说话的声音偏大,那些正在吃着的食客全都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这边。
我们是不是也得声音小一点?王海波试探性地问道。
用不着,导演挥舞着又一瓶酒,我们是在说戏,不必顾忌那么多。你好好想,我帮你打开思路,唯一的出路是要编出好故事。别的都是扯淡,好故事才能卖出好价钱。
县楚剧团早就是一个破烂的摊子,工资都不能全额发出去。但还是有一群人在守着它,特别是一些老演员,像吴生瑞的师父和父辈,他们知道没人看,却还在坚持排戏。那是一群绝望的人,但并不悲伤。他们每年都会排戏,没有新戏,只是重复一些老戏。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对抗。
你的小说就是这样写的,导演说,对抗什么呢?对抗时光?或是对抗他们自己?这也太空洞了,电视剧得往狠里编。
吴志高有类风湿病。他年轻的时候是县城里的美男子,剧团里的顶梁柱子,当年他曾经迷倒过多少妙龄女子啊。而现在还有谁记得?他以前不喝酒,可是因为病,每天入睡前他都得喝下一小杯药酒。几年下来,吴志高变成了一个酒鬼,他嗜酒如命。不喝酒,他的手会发抖,头也颤个不停。一喝酒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因此他不得不在口袋里掖着一只扁壶,里面装满烈酒。他脸孔通红,经常流出鼻涕,从前的美貌荡然无存。
但是吴志高迷戏,他幻想着还能有人重回剧团看楚戏。他蔑视自己的儿子吴生瑞,说他这么好的条件却不务正业,不练功。
不务正业的不仅仅是吴生瑞,王海波继续说,剧团里所有的人都不务正业,务正业就活不下去了。再吱吱呀呀地唱楚戏,谁听?女演员也在分化,有的卖服装去了,还有的做过传销。孟花楼则在星光乐队里找到了位置,成了县城里唱丧戏的明星。哪家死了人,都会请她去,别人唱的是丧歌,她唱的是戏文。一招一式水袖,悲惨的唱腔,直唱得哭声一片。孟花楼的身价直线上升,有时她不用卸妆,忙得到处赶场。
至于剧团团长,吴生瑞的师兄肖立波,他也另有办法。剧团不是处在闹市街区吗?团长便将一楼的门脸,隔断装修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店铺,租出去做眼镜店啊,或是饰品店什么的,收取的租金以贴补剧团苟延残喘。
这些都太有意思了。导演停止了咀嚼,除了那条鱼,他吃得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好几瓶酒在他身体里哗哗地流淌着。这个戏的开头可以是这样的:闹市区,繁华的街道,一栋比一栋高大恢宏的写字楼。县楚剧团夹在中间,低矮,寒酸,有着剌目的丑陋。至于它的内部,则更破败。它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当时兼作礼堂,县里每年在这里开“三级干部会”。而此时,里面的设施已全部朽坏,悬挂着的幕布破烂得像蛛网。
大热的天,戏疯子吴志高还套着戏服,在舞台上练功排戏。一帮老人在旁边指指点点,他们都是剧团里的退休艺人。没有伴奏,光线黯淡,有一种悲怆和压抑的气氛。大家不安地张望着,有些隐约的期待和担心。没多久,观众明白了。有些人陆陆续续闯进来,吆五喝六地喊着清场。他们有人穿着制服,有人戴着袖章,更多的人没有。原来这是需要拆除的一栋建筑,一些重型机械已经停在门外。把镜头拉出去,剧团被临时围墙和脚手架包围着。看来拆掉剧团另建新楼,早有定论,是一件决定好了的事情。
吴志高拒不离场,他继续唱戏,正在戏里义正辞严地怒骂奸臣。
清场的人全都没招,一个个楞在那儿。
师父,这时团长不得不出面,师父,吴叔,老领导。团长不停地更换着称呼,你以前也做过团长,知道我的难处,配合一下吧。
难处?嘿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说说吧,为这事你到底得着了多少好处?
师父你喝醉了,我不计较你。但我没得好处,我是为剧团的前途着想。
没好处?没好处你会白白地把剧团这么好的地儿给开发商?谁信?
这个先不说,师父你可以告我。现在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让他们扶着你送你回家。反正这房子今天得拆。
谁敢拆?谁敢拆我戏院?我今天就是要暴力阻止。吴志高挥舞着一柄木剑,跌跌撞撞地从台上冲下来。
吴志高被几个人夹着往外拖,其他人也被夹着。外面停有面包车和救护车,以防意外。
放下我,吴志高叫着,我要和剧团共存亡,你们要拆就把我活埋在这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镜头切换,推土机从几个方向前行,戏院轰隆隆倒塌。尘土飞扬,一团一团飘浮在县城上空。
这开头怎么样?
太棒了,王海波无限佩服地看着导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添了很多食客。而且吵吵嚷嚷,满眼是光膀子的男人。回想不久前,仿佛是音响设备出了毛病,才会那么无声。此时应该是音响设备修好了?太吵,导演和王海波哪怕坐在对面,也必须叫喊着说话才能彼此听见。弄得像是两人在吵架,或是互相诅咒谩骂。
开头最重要,导演拚命加大嗓门。一个戏有好的开头,就成功了一半。你晚上动笔写吧,先写开头。把戏疯子吴志高的戏份弄足些,不要怕出事,相反要弄出事来。不妨在他的疯劲上做足文章,在将他拖离现场时,可以让他突然犯病。某种潜在的病因为激动一下子就犯了。救护车嘀嘀地驶往医院。病床上吴志高打点滴,和推土机拆楼房的镜头相互切换。你先按这个思路把开头写出来,明天再看,行吗?
行,王海波说,这根本就不是他小说里的开头,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事实。但他乐意这样写,这样写对王海波有一股新鲜劲儿。
到处都是脑袋瓜子,脑袋瓜子晃动着。街头烧烤的情景,油烟子,声浪。王海波转着头一看,看到的尽是脑袋瓜子,滴着汗。一街的脑袋瓜子,就像暴雨中的一池水,噼噼啪啪满是水泡。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导演很有些意犹未尽。他舞动着酒瓶子,仿佛是战场上的指挥官,或者也可以说有些歹徒的意思。你这个戏,导演说,就是要写一个地方小戏种的的死亡。没办法,这是时代的原因。一个小戏种,先在县城里死去。当然很悲壮,有些人将以身殉戏,吴志高就是如此。你要把这个写出来,剧院(戏台)的倒塌,艺人的挣扎,你要在一开始就扼住观众的咽喉。
在公共洗手间冲了个澡,用塑料盆接满一盆盆水往自个儿身上泼。泼了好几盆,王海波湿淋淋地回到自己房间。他席地而坐,把手提电脑就搁在床上打开。晚上就这么凑合着写吧。
出来以前,在家里,王海波失眠。之所以失眠,是天长日久积累起来的。他在机关里写材料,累着不说,每每还会为一份材料不停地修改。这些都可以明着说,还有一些机关里根本无法说的,都给憋在心里,就像火烧乌龟,里面疼。这让王海波在每一年里,看着他都比实际年龄老。他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皱纹却从没减少过。
为了和失眠抗争,王海波入睡前不喝茶水,而是坚持喝一杯牛奶。可是这会儿,王海波却要改变习惯。他不仅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还去隔壁找导演要了一包速溶咖啡。茶和咖啡就摆在地板上,在他伸手可及的屁股旁边。导演精神特别饱满,王海波去要咖啡时,他还在练习头也不回往身后递钱的动作。他兀自大叫着,精神!
喝这么多饮品,确实睡不着。王海波抚一把头,掌心里全是发丝。一部戏可以让人红起来,这不是没有先例。红起来我还会回那座小县城吗?我还会去写材料?靠!
王海波奋笔疾书,他的思路完全被打开了,按照导演的意思来写开头。剧团,一座五十年代的老式建筑将被拆掉。那是吴志强他们仅剩的舞台。一帮人,戏疯子吴志强在领头,双方将发生激烈对抗。一方要拆,一方要保。王海波设计了好几波来回,由言语争吵到肢体冲突。他们年轻时,都曾是县城里的戏曲明星,偶像。而现在,他们想保留这一方舞台却做不到。在前面的争执中,王海波给吴志强组织了大段的台词据理力争,那种味道有点像是演讲,或话剧中的独白。为了更符合他的戏疯子身份,王海波还让他即时演唱了一段悲怆的楚戏。在第一集的结尾处,戏疯子吴志强被强行拖离,他正唱着的戏文突然中止,脑袋一偏被送进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吴志强生死未卜,而剧团大楼已灰飞烟灭。
写完这一集梗概,天已渐明。
因为脑子停不下来,王海波又对这个故事做了一番“延展”,以便和导演交谈时,也能说说自己的想法。此处寸土寸金,戏院原址上后来建起了一座二十几层的高楼大厦,成了这座县城里的地标性建筑,名叫梦大厦。它的最下面建有地下停车场,一楼超市,二楼咖啡屋和洗脚城,三楼夜总会。四至十楼写字楼,上面是公寓房出售。这将是县城里最繁华的一栋大厦,剧团也顺势变身为物业公司。剧团团长,吴志高的徒弟,吴生瑞的师兄,肖立波理所当然成了物业公司的老总。物业公司收取租金和物业管理费,顺风顺水,比以前剧团的日子好过多了。团长也因此像其他老总一样,成为腐败分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海波腿脚酸麻,腰都直不起来。他想要睡一会,却怎么也无法睡沉。半睡半醒间,依稀做了好几个不连贯的梦。下午干脆起床,隔壁导演的门还紧闭着,或许他还睡着呢。
王海波想敲导演的门,又觉得不合适。犹豫着,从他门前来来回回徘徊着走了三遍。
到底忍不住,还是敲了。第一回,导演没开,第二遍,也没开。敲上第三回时,导演把门打开了。王海波以为导演还在床上。但他衣冠楚楚地坐着,正在上网。他把电视机扔在地上,电脑则在电视柜上。真是的,房间里连个电话也没有。你下次找我,打我手机吧,或者给我发个短信。
嗬,原来导演不开门,不是因为他不在,或是不方便,而是因为没给他打电话。王海波猛一下脸红了,心里七上八下地咕咚作响。刚刚还兴冲冲想要交稿,一下子变得迟疑。这让他想起了在家里给领导交材料时的感受,妈的,简直一模一样。
只隔了一个夜晚,或是只睡了一觉,导演就变了。他变得无精打彩,和昨天晚上烧烤摊上的他判若两人。他甚至还削瘦了一些,体重一定要比昨晚轻。真是这样吗?酒精或酒液也能增加人的体重?至少精气神不一样,他不再意气风发,看着还有几分颓废。王海波十分诧异,曾经的导演灵感勃发,此时却像是身在病中奄奄一息。
第一集已经写出来了,王海波说,你先看看。
放床上吧,导演说。
王海波其实可以走了,但他不便马上就走,他站在门边和导演又闲聊了几句。导演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到了另一个眼下非常火爆的导演。这个导演拍的电视剧,正在国内所有的电视台热播。导演着重说到他倒霉时的几件事,最潦倒时,他曾不得不厚着脸皮到别的剧组去蹭饭吃。那日子过得,导演说,但是他幸运,他后来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本子,那本子让他绝处逢生。
导演讲的这些影视圈里的逸闻趣事,更像是励志故事,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撞大运。不过,导演故意不去看一眼床上的U盘,还是让王海波不舒服。那U盘孤零零地在床上,就像是一枚钥匙。
写材料的日子甚至连沮丧都谈不上,王海波看不到尽头,他背负着,漫长得就像是无期徒刑。所以,当他意外接到邀请来写电视剧时,最初的感觉是他终于也撞上了大运。写电视剧能挣大钱,能红,就连傻子都能明白这一点。这个时代写小说算什么玩艺儿?写电视剧又算什么?谁都一目了然。
接到这个消息后,王海波的妻子和他相拥而泣。那一滴一滴温软的泪水从王海波脸颊淌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长出羽毛。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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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3 09:33:18 | 只看该作者
妻子在电话里全都听信了,她兴奋得有些发抖。她还没见过海呢,去看海,这是多好的事。她当场要求过来,我来探亲吧,她说,探亲看海。
不行啊,王海波赶紧阻拦,本子还没定下来,等稍有眉目,我再请你。再说,导演他们的家人都没来,你不好带这个头啊。
跟妻子这么说话特别扭,既客套又虚假。王海波甚至有了生理反应,他牙疼。人一说假话,就会牙疼吗?或者牙龈出血?或者舌头肿胀?也不一定啊,王海波羞愧地摸了把自己的嘴。好在妻子并不知道,她以为王海波说的都是真话。她为丈夫高兴,或许他也有出头之日。
好吧,那我等着,妻子雀跃着说。
那么,你休假的时间快到了,妻子问道,要不要给你续假?
王海波记起来了,根据工作年限规定,他的年假时间只有七天。果然过得快,算上路途耽搁的时间,后天就到了。
恐怕要续,王海波说。
你直接打电话续呢?还是我去机关帮你续?还得找个什么理由呢?
你续吧,王海波说,就说我旅游还没回。
王海波在他年假将近的那一天,也就是妻子给他打过电话的第二天,他用短信联系上了导演,把写好的稿子交给他。
相对于《精神》,这一稿更为面目全非。王海波却对它有很高的期待,他希望能过导演这一关。
没像上次一样,导演很快就有意见。这回他隔了两天才找王海波。
导演目光灼灼,他一定胸有成竹,或是再次为灵感所击中。实际的情况却是,导演所联系的几个投资商都没兴趣。他们委婉而礼貌地表达了谢绝合作的意愿。这件事情,在这里的确已到了尽头,理智的做法应该是散伙。但导演却有一种奇异的冲动,这冲动来自昨天,前天,或隐隐约约来自这几天的积累。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那么,导演偏执的冲动有点类似传销:他一定要找到“下家”,下家!
说传销还不够准确,但找到下家却是准确的。
导演现在想要摆脱掉投资商,妈的!那些浑身沾满铜臭的家伙,那些白眼狼们。不管他们。导演想要单独和王海波做一个东西出来,一个拿出来让所有人都震撼的东西。妈的,到时候那些投资商们,他们会纷纷围着我。他们将伸出手来,死乞白赖地跟我要。
前面做的大纲和对剧本开头的想法,都是在应付投资商。现在自己做,肯定要完全推翻。
导演在手指上漫不经心地玩着王海波的U盘,像是在绕钥匙串。这一稿也不行,导演肯定地摇着头说,要重来!
王海波倒抽一口冷气,一阵心凉。他担心导演会愤怒地摔碎他的U盘,放在脚底猛踩,像踩一只臭虫。或者如果是纸质的稿子,导演没准会撕得粉碎。他不明白导演为什么会如此冷静地否定?没一点商量。
接下来,我们要做一个完整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开头。导演说,前面做的所谓开头,都太可笑了。为开头而开头,故意做出来的冲突,太突兀。比如这个,孟花楼的那些事,其实都是前戏。尤其是她母亲和叔叔,我这部戏一开始,她母亲就不在了。我们要弄一个完整的本子,必须从头再捋一捋。要捋清楚,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
王海波有些头晕,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些日子太过兴奋。他老走神。
但导演却很亢奋,他好像恢复了那天夜里在烧烤摊上的神态。王海波对那天夜里的回忆既诡异,又不可捉摸。哪天再去吃烧烤呢?坐在那儿吃,和路过感觉会不一样。王海波后来从那走过几次,夜里睡不着,或是写作间隙出来散步,他注意观察过,老板和食客都没什么异样。可是那天夜里,王海波一想来就觉得奇怪,先是静默,后是喧哗,都一样地毫无来由。
在第一集里,导演说,男一号和女一号都必须出场。女一号可以是孟花楼。但男一号不可能是吴志高。我倾向男一号是吴生瑞,这里面会有一组群像。男二号可以考虑肖立波,当然吴志高的戏份也很重。这些人聚合在一起,有社会性,也可以把矛盾冲突集中在家庭(或师徒)内部。到底怎么弄?你再想想。我觉得男二最好是肖立波,这样,男一男二和女一就能构成三角关系。后面还有其他人物,三角或多角。一三角,或一多角,就有戏。
如果这个能定下来,导演问道,能定下来吗?
王海波只有听的份,见问他,忙说,能定。
既能定,第一集应该是男一号吴生瑞的戏。地下赌场具有流动性质,是这样吗?王海波说,是这样。有时在宾馆里,有时在乡下民居,还有时在郊区的厂房,或废弃的仓库里。
那样的地方适合拍戏,导演说。
赌客,放码钱的人,带刀护场子的人。赌桌上的现金,人脸上丰富的表情。吴生瑞坐的地方有些特别,他的凳子比别人要高,也不是太高,后面有一块直靠背。他固定地坐在那里,坐姿端正,不太靠近赌桌,也不至于隔得太远。他的视线能罩住整个赌场。
隔不多时,他清亮周正的嗓音就会响起,“精神”!
那一声精神,是这赌场里的招牌。就像京城里某一名店里正报着的菜名。吴生瑞白净,好看,坐着也有派头,是戏里的小生。但他不赌,也没人拉他赌。有人问他,枉有这么好一副嗓子,怎么不唱戏呢?
吴生瑞黯然说道,唱戏谁听?谁还会去戏院?
戏院在哪?这城里还有戏院吗?
真还有人不知道呢,呸,另一人捻着手上的钞票说,有啊,哪没有?只是后来拆了,做了梦大厦。
梦大厦就是以前的戏院吗?
就是,以前是。
不能唱戏就没收入,坐在赌场里喊精神可以弄到钱,吴生瑞知足了。他白天睡觉,养好身体,也养好精气神,只为了那一喊让人舒服。只是这事冷了杨小玲的心,杨小玲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赌场进赌场出,那都是二流子们才会去的地方。他们争吵,杨小玲指着儿子说,你不为我也为你儿子争个脸啊。一个男人什么不好干?跟孟花楼唱丧戏也别赌嘛。
吴生瑞不解释。他心想,唱丧戏就比上赌场体面吗?
劝不动吴生瑞,杨小玲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杨小玲是教师世家,父母亲教了一生书,现在退休在家,有时间带孩子。
知道吴生瑞单身,赌场里的常客申大姐想要包他。申大姐每次出场都会对着吴生瑞微笑。她装束得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学教授。她后面总跟着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给她拎包,男孩拿她手机。即使正赌着,她也会经常回头笑看吴生瑞。
如果她精神了,给的小费必定多。
申大姐通过中间人传话,所谓包,也就是一种说法,并不拘泥于形式,没想到吴生瑞一下子就回绝了。中间人很失望,说申姐的意思不让你为难,大家一起玩嘛,钱不是事。
吴生瑞甩着头发说,我想要银行就自个抢,不用人家给。
对儿子行为最痛心的是吴志高,儿子白天睡觉时,他狠砸卧室的门。还有意播放戏曲录音,音量开到老大。
说了半天没说到正点子上,导演说,他摇着头,是对王海波说,也是对自己说。要提醒,第一集得出事,你要记住,得出天大的事。比如警方把地下赌场一窝端了。赌场老板拒捕,暴力抗法,被当场击毙。一干赌客和吴生瑞,全被抓进公安局去了。
这就是另一出戏了,王海波说。
还是那出戏,只是开头不同。导演说,我们拍的永远是那出戏。我们正在说和将要拍的,都是一个东西。吴生瑞和孟花楼十几岁时的那件事被曝光,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惊吓。如果不受惊吓,他们可能会由玩闹到情窦初开,再到成就一段姻缘。可是,那么小却不得不背负一桩丑闻,使得他们渐行渐远。两个极有天赋的戏苗子互不搭理,一心学戏。
沉稳而暗藏心机的肖立波,暗恋孟花楼,他仇视吴生瑞,并把他当做终生的死对头。这一切他都不表露出来,为人处事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直到坐上剧团团长宝座。梦大厦建成后,肖团长变为肖总。无论在他结婚之前,还是之后,肖立波费尽心思,想要把孟花楼弄到手。只是那孟花楼从不拿眼角瞟他,她压根瞧不起这个人。
肖立波每次约孟花楼,孟花楼都会借故推辞。他只能以谈工作为名,才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见面时,他以酒盖脸,竟对孟花楼动起手来。两人推搡间,肖立波咬着牙说,吴生瑞做得你,我也做得。难道我不如他吗?他成天坐在赌场里,已成废人。好几回被抓进公安局,还是我去捞他出来呢。说着,肖立波把她往沙发上推。那是办公室,沙发靠墙。那张沙发做过好几次床,只不过睡在上面的是别的女人。
但是,孟花楼在使出蛮力抵抗。她打肖立波,揪他的头发,踢他。这样的缠斗更激发了肖立波,他更为用力,想要逼孟花楼就范。两人都不说话,都吭哧吭哧的,在办公室里撕扯了十好几分钟。一直到孟花楼抓破了他的脖子,肖立波才松开手。
肖立波捂着脖子,说你不愿意,怎么不喊叫呢?
孟花楼不做声,沉默着看他一眼,拎着包走出办公室。
没人知道,孟花楼早已心有所属。她爱着叔叔的儿子。叔叔的儿子被认为很没出息。他读过不太好的大学,回到县城来教过两年书,因为机关缺少写材料的人,有机会调到办公室去了。
叔叔的儿子在工商局办公室写材料,灰头灰脑,毫无出头之日。孟花楼怎么会爱上他呢?没有逻辑。可是这世上,一般都是没有逻辑的事才会顺理成章。如果一定要找到原因,至少有一点相通。在他们心里,自小时候起,双方父母的丑事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屈辱。而这一层,两人又都没说破。
我怎么说到工商局去了?嗨!导演突然指着王海波说,你不就是在工商局吗?不如就拿你自己做原形,这样写着顺手。
王海波脸色陡变,心里猛一阵发软。导演太厉害了,他似乎真的是无所不知啊。
叔叔的儿子不知道孟花楼的恋情,或是假装不知道。他娶了一名护士。他觉得和父亲情人的女儿恋爱,或者娶她,都太丑恶。
孟花楼对此无法释怀。叔叔的儿子为了给自己找到出路,他开始写作。有一天孟花楼对他说,你写戏吧,写一出大戏。等你写出戏来,我给你演。我还是想演戏,要是能演上你写的戏,这一生也就够了。
在海边的这处小旅馆里,王海波就想写出一出大戏。电视连续剧当然是大戏。他要写大戏,这大戏得由孟花楼来演。
深夜里,唱罢丧戏回来,孟花楼脱衣沐浴。水流冲着,只有她知道,她还保留着干净身子呐。可是,能给谁呢?她想给的人,却娶了别人。一闭眼,那水里便有了泪。
吴生瑞被肖立波从公安局捞出来不久,就又出现在别的赌场里。就像夜总会里的坐台小姐一样,他就是赌场里的坐台小生。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诸如申姐包他不成,赌客们的恩怨情仇,赌场与赌场间的暗中火并。而最大的一件事则是,吴生瑞后来也成了赌场老板,他也开了赌场。
一步步走来,吴生瑞终于成了赌场大佬。而他唯一的野心居然是赚足了钱之后,自己开一间民间戏院。谁能想到?他见识了地下赌场的威力,也见识了钱来得如此之快。他那些手下的喽罗们,到时候一吆喝就能成为剧院打杂的人。现在他必须招人赌,狂赌人生。
自己建一个私人戏院,吴生瑞要把孟花楼请回来,请她做掌门人,也只有她配做。要到结了婚之后,吴生瑞才会发现,孟花楼是种在他心底里的一颗种子,她早晚要发芽。他无以回避,怎么否认都没用。她长在他身体里面了,除非他即刻死去,否则她一直都在。
他最终的结局将很悲惨,导演鼓着眼睛说,而在他落网之前,他的小戏院差不多已有眉目。
团长肖立波不是梦大厦老总,他是梦大厦物业公司老总。剧团成了物业公司对肖立波不是耻辱,而是幸事。他从最小的腐败开始,到成为一个有罪的腐败分子,前后没有花多少时间。
王海波逼着自己,他写得焦头烂额。写戏,写电视剧也不是一件容易干的活儿,真正做起来王海波才知道。但他已经陷进去了,处在癫狂状态。导演让他刹那间睁开了入戏的眼睛,对县城里的那些人,王海波看到了平日里看不到的事情。他要把它们变成戏。吴志高,叔叔,他们两个,以及孟花楼,肖立波和杨小玲的父亲,小时候他们是要好的五兄弟。有人与戏有关,有人与戏无关,但他们小时候有过兄弟之盟。这些都是前戏,王海波全都记起来了。他们的后代将演绎更复杂的纠葛。
在学校,肖立波和杨小玲家是隔壁邻居。杨小玲后来嫁给了吴生瑞,但这个腼腆羞涩的女人,当她青春乍现时,她爱的却是邻家帅气小伙子肖立波。她一怒之下离开吴生瑞,也是因为始终在心里拿他和肖立波暗中比较。她觉得吴生瑞在肖立波面前,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肖立波后来与吴生瑞争斗,竟会把杨小玲当做一枚棋子。他腐败之后,有一段时间也沉溺在赌海之中。
又续了一次假。妻子显得很不好意思,她打电话王海波,告诉他,我实在憋不住,很委婉地跟刘局长透了口风,说你没有旅游,而是在海边写本子。刘局长没怪罪,相反鼓励你好好写,他说这是好事情嘛,是县里的光荣。
这事我没做错吧?妻子胆怯地问道。
还不等王海波回答,妻子又说,我想我没做错。照你上次所说,很体面啊,又不是坏事,又不是丑事。怕谁知道?要是别人,指不定到处吵着嚷着说呢。住宾馆,吃海鲜,写电视剧,挣大钱,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妻子说得喜滋滋的,王海波能想象出,她灰暗脸上绽出的笑容。
已经有多久没能让妻子这样啊?王海波记不起来,让她稍许高兴一点竟会如此困难。吃什么海鲜啊?王海波肚子饿得发慌,这几天的伙食非常糟糕。他和导演只能吃上外卖的盒饭,五块钱一盒,或顶多八块,有时还会吃三块。回想起来,那次和导演在旅馆门口吃烧烤,竟是最为奢侈的一次。再也没有那样吃过。导演也没藏着掖着,他把财经上的困难直言不讳地告诉王海波。
导演说,如果还找不到投资商,以他的财力,即使这样的旅馆和饭食,他也维持不下去。导演问王海波,你还想不想继续?
王海波说,继续会怎样呢?
导演说,继续啊,只要我们扎下去,舍命做出好本子来,手上有了东西,哪会找不着投资商?
这么说着,导演手舞足蹈,眼里放光。
那就继续吧,王海波说,我们绑在一起。
为什么要和导演绑在一起呢?王海波自己也不清楚。当初来时,想着不用花钱,王海波只带了很少的现金。妻子让他带一张银行卡,他说不用,没要。少量的现金快花完了,变成了一把单据塞在口袋里,不知道何时才能报销变成现金?想起报账,王海波又有些怀念机关。机关里的单据好报销啊,只要有正当理由,刘局长一签字就行。而要在导演手上报账,王海波怎么想都觉着玄。
手上没钱,想要单独出去吃好点打打牙祭也不行。不是不行,是没招。往坏处想,导演会不会单独打过牙祭呢?王海波可不知道。导演说他没钱,总不至于到了这等地步吧?
居然会为吃发愁,王海波觉得齿冷。但又不能跟妻子要钱,怎么开口呢?谎话说在前面了,要改口也难,只能硬着头皮。电话里还要和妻子打哈哈,说了就说了吧,我哪会怪你?早晚总会被人知道。
那就好,妻子现在说话小心翼翼,还有些羞怯,和先前明显不同。男人要想降住妻子,就得有地位。虚假的地位也能暂时起点作用。王海波苦笑着,她哪知道我此时的处境?
妻子还在唠叨,明摆着和王海波套近乎。她说到了吴志高,那个戏疯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王海波皱着眉头,他的舌苔苦涩,痰液里也混杂着一股苦味,经久不散。我们这戏里还要写他呢。
写他?妻子无来由地兴奋。她在医院做护士,吴志高脑溢血,中过风,在医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正好是妻子在照顾他。出院后,吴志高见人就念妻子的好。他早晨和晚上坚持散步,从有人搀扶,到自己拄着拐杖。妻子这些日子总能碰见他,一碰上他就拉着妻子说话,说个没完。
他说话不太利索,这他知道。但他在用心锻炼,锻炼身体也锻炼说话。锻炼好了,他要去梦大厦找肖立波扯皮。
还有什么皮好扯呢?王海波不解地问道。
吴志高说,肖立波答应他,要在梦大厦里建一个票友俱乐部,算是给楚戏还留一块地儿。可是呢?他说话不作数,不建,却弄了好梦夜总会。戏疯子拿拐杖戳着地面,梆梆梆,你说他是不是丧尽天良?
我倒是担心他真去扯皮,妻子说,他这疯劲一上来谁能拦得住?没准就会出大事。
王海波什么也不想,闷着头往前写,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没个日,也没个夜的。他像是在肩上拉着一长挂重车,牲口似地往前赶路。导演时不时地会敲门进来坐一会,帮着出个主意,支个招,或是看上几个段落。
导演对王海波满意,称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对故事,对人物,两人常有惊人默契。他们眼里放射着执拗幸福的光芒,就像是一同患上了热病。
因为在海边,王海波有时会有一种幻觉,他认为他陷在一座荒岛上了。也不是他,是他们!他们是两个理想主义者,可以这么称呼吧?理想主义者,他们忍受着饥饿,贫困,企图写成一部有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本子。王海波努力克服着此类悲观心理,但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念头却每每浮现,以打断他正在进行的构思。他想和导演说说这事,总觉得难以启齿,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打击士气,得扛着。他不能说完成不了。
对这个本子,他们欲罢不能。
而饥饿,却是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太可怕了,在这个时候,成天想着吃本身就很羞耻。谁会缺吃呢?大部分人会想着法子吃差一些,为了减肥,为了降血压,降血脂,降胆固醇,总之,讨厌吃得太好。王海波倒好,弄到只能吃盒饭的地步。他能够指责导演,跟他提要求,甚至痛骂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样做不起作用。导演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同样,他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人。王海波现在和他同在一条战壕里,不是战壕,是一条坑。
旅馆老板和老板娘,分别找过导演。从他们的切切私语,到大声争执,王海波听出来了,导演欠着他们钱。他们是在跟导演催款,这可真让王海波无地自容。导演为自己辩解,并承诺绝不少他们一个子儿。
老板则充满鄙夷地说,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欠钱,没见过。
王海波进门,出门,或去洗手间,生怕会遇见老板,和老板娘。
如此局面,他们唯一的指望,是手上的本子。本子可以点石成金,只要本子成功了,他们这段经历将足以对所有人炫耀。
可是,王海波的身体越来越差。除失眠和脱发,他好像还得上了某种慢性疾病。也说不清是哪种,能感觉到他的体重在减轻,腹泻,耳鸣。都是慢性的,时断时续,能够捕捉到身体虚弱的信息。就像手机在偏僻的山谷里,因信号不畅而无法通话。简直糟透了,写本子可以把人写成这样,不可想象。王海波怀疑他会倒下,随时有可能,一倒下就起不来,但他硬撑着。
这是个长跑的活儿,有好多站呢,导演说,你要一站一站地跑下去,不能在哪个站里提前停下。
客观地说,并不只是王海波一个人在写。导演也在动脑子,他的脑子一刻不停。或许他的脑子更苦?古人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嘛。对本子,导演也这么想,要搞,就要在全国搞出响动。
这天,导演又来找王海波,和他商量。说是商量,其实王海波每次都在照他的意见修改。
导演说,我还是对开头不满意,开篇不好。不集中,不剌激,不能抓住人,让人非看不可。想想好来坞吧,好莱坞哪部电影的开头不是非同凡响?就要那种效果!导演一说话就有感染力。所以,我想动一下,重新设计一个开头。
这次,开头仍然回到吴志高。吴志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梦大厦三楼。在好梦夜总会的一个小包间里,吴志高和肖立波有一场正面冲突。浅色调的灯光,肖立波在和人喝咖啡。吴志高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他骂肖立波是叛徒,骂他卖剧团,卖戏院,在他手上把这么好的戏给毁了。
肖立波想要解释,吴志高不给他机会。骂他欺师灭祖,畜生不如。说好了要建一票友俱乐部,好歹留一唱戏的地方。偏不兑现,偏要做夜总会。什么夜总会?说着好听,不就是色情场所吗?不就是妓院吗?污秽,淫乱,你睁着眼睛满大街看看,这样的场所难道还少吗?多你这么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要紧?吴志高直骂得唾沫星子四溅,肖立波垂着头,不敢回嘴。可是唱戏的地方,全县城没一处,没一处啊!
吴志高捶胸顿足,你马上给我改过来,改票友。把夜总会的招牌摘掉,现在就摘,派你的手下去摘,我要剧团,要戏院。
我当不了家啊,肖立波拖着长腔说,师父,你以为我做得了主?做不了。在这大厦,就像在你的戏里,我只是杂役而已。我头上还有更大的老总呢,我算什么?我只管物业这一块,更大的事有别人管。
别跟我扯野棉花,你摘是不摘?
师父,不是我说你,认命吧。胳膊终归扭不过大腿。你一个人,或一群人又管什么用?哪种戏要消亡,你能拦得住?快别让人笑话了,让人骂成疯子,我这脸上也挂不住。
我没你聪明,吴志高明显是在挖苦。
这不是聪明的事情。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也去做英雄,我得让人活下去,让团里的人都有工资拿。
你到底摘不摘?吴志高又问了一遍。
我不能摘,肖立波说。
那好。
吴志高从身上拿出一只茶杯,他可能累了,口渴,想喝点水。但他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拧不开茶杯盖子。
肖立波看着他拧,拧不开,吴志高说,你能帮我拧吗?
能,肖立波帮他拧开了。
吴志高退后一步,把茶杯里的液体全泼在自己身上。一股汽油味扑鼻而来,他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机也嗒的冒出火苗。既然留不住戏,就让我和这戏一起去吧。说着,吴志高把打火机伸向自己,一团大火球腾的燃起。
王海波惊呆了,导演也停顿着不说话。王海波的鼻腔里一阵灼痛,像是有鼻血涌流出来。喉咙里也灼痛,或许也有血丝?胃部痉挛,呼啦呼啦的。这太奇异了,王海波手足无措。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王海波明白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重写一个开头,后面的所有都将重来。这有点像是一辆车,它开的时候往哪走?将决定它后面的方向和道路。这意味着王海波前面做的都是无用功,房子每每做到一半就被推倒了,哗啦啦掀翻,重做地基。他写的那些都算是白写了,能够作数的不会太多。因为动一处就得全动,事情总是有逻辑的,你需要做到前后一致。
因此,重写开头让王海波觉得恐惧。但他还是自愿接受了,不为别的,是戏本身,这种开头对他充满诱惑。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吴志高自焚将把冲突张力推到极致。
好了,他们写的还是那出戏。不过,王海波又在写开头。
而妻子并不知道他们的进度,她以为丈夫的本子快结束了。她现在的电话打得更勤。接妻子的电话让王海波痛苦不堪,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以前说过的旧谎话,还得随即添加一些新谎话。这种行为使他心慌,倍觉阴暗,可耻。
妻子说,你写本子的事在县城里传得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很多人在羡慕你呢,我在路上走,经常会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打招呼,打听你的消息。真让人难为情,弄得我也像是名人。
妻子说得倒是轻松,可是王海波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使劲克服着,但那鸡皮疙瘩消退了,隔不一会又起一身。妻子还说,就连八杆子打不着,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找上门来了。叙旧,攀亲,说着虽然言不由衷却无比温暖的亲热话。
这是怎么了?王海波理不出头绪,似乎太过离谱。
还有更离谱的事,王海波的领导,工商局刘局长也打了他电话。他后来反复回味过这个电话,刘局长亲切地表示问候。对他请假时没有明说是写电视剧有轻微的责怪,但随即表示理解,谨言慎行很好啊。刘局长让他放心地写,也不用再续假了,你什么时候写完就什么时候回来吧。呵呵,没问题。他还提到,如果王海波将来在外面发展,不回去的话,他会支持。但若是还回去,他一定会考虑到王海波的进步。刘局长的言下之意,肯定是在暗示提拔他。因为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嘛,刘局长说。即将挂断电话时,刘局长才顺便说到小冬。小冬是他儿子,明年大学毕业,学的是文学。在学校里也喜欢写写划划,以后要是有机会,你要记得带带小老弟啊。
刘局长的电话,是在夜里打过来的,他像是给王海波打了一剂强心针。嗬嗬,这本子,嗬嗬,王海波笑得像是呜咽。
早上,接到导演短信。从短信发送的时间看,导演起得很早,或是一夜没睡?导演问,你上网了吗?
王海波回复,没上,怎么了?
网上果然有自焚的事,为阻止拆迁,往身上淋汽油自焚。
王海波差点呕吐,他忍住了。有戏疯子为戏自焚吗?
你上网查吧,导演回道,查查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短信?等于没回答,或是另有玄机?王海波准备去用凉水冲头,再来干活。他才懒得上网呢,他还得从头写起。
打开电脑,还没写上几行,妻子的电话又来了。说了一通闲话,她追问王海波究竟写到哪了?
王海波说,在写开头。
妻子停了会儿,接着哈哈大笑。王海波你真逗,她说,没想到你也懂得幽默啦。怎么可能写来写去一直在写开头呢?一个多月了还在开头,你骗谁啊?(完)
3#
 楼主| 发表于 2012-2-13 09:34:03 | 只看该作者
老茶馆里的正午时光
《精神》创作谈
曹军庆

接到写创作谈电话的头一天,我还在另一座城市。那天,我和一个朋友坐在“老茶馆”里。老茶馆是他开的。他现在弄茶,很少写文字。茶馆里场景是这样的:摆放着几十张方桌子。没有单间,也没有包间。中间搭了个台子,平时放映旧电影,和曲艺节目录相。每逢周末,有皮影传人秦礼刚来演皮影戏。他的代表作是《武松打虎》。偶尔,还会有草台戏班子演楚剧。茶馆里一色的老人,他们喝茶,搓麻将,听戏,或打瞌睡。我和朋友坐在门口靠窗的位置,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当时是正午,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我们在不算太喧闹的声音里说话。有些小孩子在里面玩闹,到处跑,把手上随便什么东西当做“枪”。
就消费而言,一杯茶三块钱。如果打牌,一个人收两块钱。不打牌,便不收费。相同的茶,在另一处茶楼,收费十五块钱。
这是朋友以及同伴开的老茶馆。然后,我们谈到文学。他说,要说残忍,文学远没有现实残忍。要说恐惧,文学远没有现实恐惧。要说温暖,文学也同样远没有现实温暖。两者比起来,现实强大,而文学软弱。
不需要任何佐证,我对这种说法觉得沮丧。
他还提到一些朋友,他称之为“孤品”。我对此表示过担忧。在一个如狼似虎的时代,过分肯定或赞誉某种稀有品德,是否意味着在眼睁睁地鼓励牺牲。
我们就这样在正午的老茶馆里闲扯。他说,他们做老茶馆,无非是要做一个“去处”。许多人现在都没有去处了。需要安置时光,需要安置他们自己。老茶馆就是一个可以安置的地方。他指着正在玩闹的小孩子说,等过了几十年,他们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许他们会回忆说,在我们小时候,曾经有一处地方,里面有老人打牌喝茶,有旧电影,有皮影戏,有楚剧。
他们这样回忆:我们在里面玩闹,把手上的玩具当枪使。有一天正午,窗口坐着两个并不算太老的人,他们坐在那儿谈话。那说的便是我们。
朋友坚持认为,老茶馆能给那些消失的旧时光留下记忆。
现在,我必须说到《精神》。县城里的戏院正在或已经消失。作为地方小戏种,楚剧或将首先在县城里消亡。那么,《精神》面对这种现实,是否也能保留一部分记忆呢?
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3 09:36:45 | 只看该作者
==转帖依据是军庆的话:

问候所有的朋友新年好!
新小说,有兴趣的朋友读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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