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时代,知识教学的工具性价值十分显赫,我们力图通过知识教学让学生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得尽可能多的知识,让学生通过掌握知识增强认知能力,使之能够有力量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赢得世界,成为世界的强者。
于是,我们似乎有了很正当的理由迫不及待地让学生积累知识、发展智力,至于情感的生发、价值的形成、人格的健全、精神的卓越被有意无意地忽视。即使情感、态度、意志、体验被提到,那也是为了让学生更好地认知、效率更高地掌握知识。教学内容始终围绕着“有用”来安排,理科知识只是让学生学会解题,长远一些的考虑是让学生学得一技之长。文科知识也只是让学生熟练掌握与世界、与人打交道的工具,至于文科知识的人文性、情感性、精神性,可以忽略不计。教学过程呈现的是教师按部就班的传递知识,学生亦步亦趋地接受知识,有完整的步骤、严密的环节、严格的纪律,有固定的模式、重复的练习、统一的方法,却少有生命的活泼、欢欣、随意和生机。这样的知识教学可能造成的后果是,学生虽然掌握了大量各种门类的知识,但却感受不到生命的意义;虽然发展了认知能力,但却缺失了生命的完整与丰富;虽然拥有了生存的本领,但却找不到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
知识教学的这种状况与我们对知识价值理解的偏狭密切相关。知识无疑具有工具性价值,是我们人类认识自然、开发和利用自然、改善外在生存条件、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基本工具,正因为有了知识,人类从自然规定性中的解放出来,拥有了探索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力量,获得了尽可能多的福利和更好的生存境遇,“知识就是力量”,凸显的即是知识的工具性价值。不过,除此之外,知识还具有意义性价值,它直接指向人的精神生命,关涉个体存在的意义,涉及个体在生活中的福祉、期待和愿望,体现在个体精神世界的生成和生命意义提升的过程之中,为个体的自我探询和超越提供导引。哈贝马斯把知识按照旨趣价值取向的不同分为不同的知识类型,揭示出知识不独具有技术的、认识的、满足人类物质需求的价值,还具有增进人类文化和精神,帮助人类摆脱宰制和扭曲、追求更美好和幸福的价值。
知识的工具性和意义性价值对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都是必要的。而从人之为人的生命特质上来看,知识的意义性价值则更为重要,因为人之生命不只是物质性的存在,更是精神性、意义性的存在,对意义的诉求和向往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根本特征,一个人一旦感到生活没有了意义,其作为人之生命的存在即受到失去根基的威胁。然而,随着人类利用知识改造世界的巨大成功,知识的工具性价值被无限夸大,我们越来越专注于把知识作为使用的工具,越来越热衷于通过知识获得技能、财富、权力和地位,而遗忘了知识的意义性价值,遗忘了人之为人的生命特质,结果是我们在知识教学中考虑最多是如何让学生掌握和使用知识,所关心的是怎样使他们通过知识的占有来获得高分、学历和社会地位,知识的意义性价值受到冷落,知识对于人的精神的意义、对于人整体生命成长的价值在教学中失去了应有的位置,以至学生通过教学获得了越来越的知识,却越来越缺乏精神的富足和生命的意义感。知识教学如何关怀生命、尊重生命、提升生命的精神境界、促进生命的卓越与完善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紧迫问题。
关怀生命的知识教学需要真正理解人的生命的特性。人类追求知识,不仅仅是把知识作为可以使用的工具,而且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求知欲,满足人试图超越自我、追寻精神自由的渴望,满足人心智、情感、态度、意志、人格等整体生命的完善。伟大的科学家在探索世界、发现真知的过程中,让他们深深着迷的并不是科学发现的生产价值、经济利益亦或自己的名利,而是大千世界无穷的奥秘以及人在探寻奥秘的过程中显现出来的生命光辉、精神的飞跃。人类求知的过程即是追求精神自由、凸显人性优秀与卓越的过程。因此知识教学所应关注的不只是使学生掌握知识的工具、学会谋生的本领、获得外在的利益,更重要的是要满足人求知的本性、实现人内在的精神需求。知识教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学生掌握了多少知识和技能,而在于使学生经由知识的学习获得精神的自由成长以及自我价值的完满实现。就人文知识的教学而言,让学生掌握语法、修辞的知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的技能,提高与人沟通交往的能力等是需要达到的教学目的,但更重要是让学生体验到生命的丰富多彩、守护人性的温良善意、追寻精神的深邃与高贵。就科学知识而言,让学生弄清楚概念、术语、公式、定理是必须的,学会解题或是解决实际问题也很必要,但更需要重视的是,让学生在学习知识的过程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动和奇异,感悟人类在科学活动中表现出来的质疑的勇气、求真的态度、执著的努力和超越、创新的品格与精神。
关怀生命的知识教学意味着在教学中给生命以充分的自由。自由是人之为人的生命特性,也是人实现其生命意义不可或缺的条件。知识教学是要让人受了知识的启蒙、唤醒、激活从而挣脱客观环境和蒙昧无知的束缚实现自由,而不是使人臣服于知识的“规训”而失去自由,不能以“学好知识”的名义迫使人抛弃自由,“一个人抛弃了自由,便贬低了自己的存在,抛弃了生命,便完全消灭了自己的存在。因为任何物质财富都不能抵偿这两种东西,所以无论以任何代价抛弃生命和自由,都是既违反自然同时也违反理性的。”[1]因此,知识教学不应强制地进行任何形式的灌输,无论知识多么“有用”,教育者都无权把学习目的框定在单一的标准上、把学习内容严格规定在所选范围之内、把学习方式限制在模式化的程序中,教育者不能因为学习者是“受”教育者而剥夺学习者自主发展、自由选择的权利。“自由的教育不是‘受’的,也不应当有人“施”。自由的教育是‘自求’的,从事于教育工作的人只应当有一个责任,就是在青年自求的过程中加以辅助,使自求于前,而自得于后。”[2]知识教学应充分尊重知识学习者的自由权、自主权,尽可能为学习者创造多样的机会让他们能自由选择学习内容、学习方法、学习时间和学习进程,鼓励他们自由思想、自由表达、自主判断,为学习者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创造提供广阔的空间,以促进他们精神生命的自由成长。
关怀生命的知识教学同时也意味着对生命丰富性的尊重。人的生命的丰富性表现在人既有人知,也有情绪、情感、态度、意志,既能够逻辑推理,也可以直觉判断,既具有客观存在性,又有着主观精神性,既按一定的规律成长着,又有着不规律的成长细节与过程。知识教学需要顾及到生命的丰富性,教学目的不只考虑学生知识的习得、认知的进展,还关注学生感受的细腻、情感的充沛、意志的刚毅、精神的饱满富足;教学内容不是限定在教科书的范畴,不是只偏爱“有用”的知识,而是向生命所在的生活开放,同时让“有意义”的知识呈现意义;教学过程不仅仅有计划、有规律、有秩序,而且有些意外、松散、活泼、无忌,让原本充满灵动的生命在这种活泼随意中能够自由伸展、自由呼吸。正如约翰·密尔所言:“人性不是一架机器,不能按照一个模型铸造出来,又开动它毫厘不爽地去做替它规定好了的工作,它毋宁像一颗树,需要生长并且从各方面发展起来,需要按照那使它成为活东西的内在力量的趋向生长和发展起来。”[3] 关怀生命的知识教学不是用知识去规训、裁剪、控制、操纵、禁锢生命,而是通过知识启迪、引导、唤醒、拓展生命,让生命更具生命的特性,并在此基础上提升生命的境界,从而使人不仅拥有知识,更拥有生动的、意义丰满的人生。
注释:
[1]卢梭著,李常山译:《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37页。
[2]潘光旦:《自由之路》,杨东平主编《大学精神》,辽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157页。
[3] 约翰·密尔著,程崇华译:《论自由》,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3页。
曹雪芹的红楼梦一开始就把视野置于开天辟地的宇宙鸿蒙之中,为作为新人的贾宝玉提供一个全然不同的出场空间,其意义可以说十分明显,那就是要彻底跳出其当下教构教育的原点,重新回到起点,回到生命之诞生的原始自然之中,来重新甄定人之为人的本源意义,并以求得教育精神的重建。对起点的回朔在下面三个方面展开。
1、空间的起点,也就是从当下的伦理空间中逃离,回到自然,回到人类生活的初始性空间,从开天辟地的茫茫宇宙中寻找健全人性的生命空间。《红楼梦》开篇之始就把生命空间的起点拉得很远,拉到广袤的苍苍茫茫的宇宙空间之中,拉到女娲补天的原始混沌天地,拉到久远的灵河岸边三生石河畔。生命初始的原始混沌天地,现在显现人之“来处“以及“去处”的终极意义追寻,在于显现对于人自身本源意义的探寻。告诉我们不要急功近利,不要你争我夺,不要反认他乡是故乡。所以当诞生于天地之始的顽石,带着生命之初的混沌,带着生命之根的质朴与自然,下到人世间,见到世间人如此追名逐利,如此贪婪险恶,如此虚伪自私,反认他乡是故乡之后,怎能在精神上不产生分离感与孤独感。而实质上对于这种精神上的分离与孤独正是对他乡的逃离,他常常逃离于家族的大红大闹的热闹气象中,第十六回元春才选风藻宫,“宁荣两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1]而宝玉却担心秦钟的病情,“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宁荣两府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是有如无”。
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听到林黛玉的《葬花词》“不觉痛倒在山坡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及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何为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1]宝玉由花推及黛玉,由黛玉人推及他人,由他人推及自己,再由自己推至万物,由浅入深,层层设问,自我,人生乃同万物何在何往?这样的层层叩问,既是对于神话寓意的回应,又显明了对于人自身本源终极追寻的回答。人来自于苍茫的宇宙,宇宙才是人“来处”以及“去处”的故乡归地。人不过是来到世上走一遭,只是流浪而已,所有的富贵繁华,所有的功名利禄,只是虚空而已,什么金满箱,银满箱,脂正浓,粉正香,富贵云华只是梦一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是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故乡生在广袤的宇宙之中,那么当下所谓的“贾府”“经济仕途”“功名利禄”只是人匆匆过往短暂的停留,只是人匆匆过往短暂的他乡。那么就要“逃大造”,“出尘网”,逃出当下假仁假义的贾府空间,逃出当下封闭桎梏的伦理空间体系,从匆匆过处短暂的他乡抽身而出,回到人自身诞生的宇宙空间,回到人之为人本源意义上的故乡,以此来彰显生命意义。
正是站在原始宇宙空间的至高点上,石头俯下看红尘,而所谓的“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不过是瞬时繁华,过眼云烟,终归虚空一场,到头来不过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2、时间的起点,也就是从当下的时间中逃离,回到太初,从初始性的时间中寻找人的生命要义。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即童年时期,较之于文明社会即成年时期,更能体现出“自然”之要义,童年的东西因而更深刻,更接近人性。《红楼梦》开篇之始就把生命置于女娲补天之原始时空之中,把生命置身于初始性的太初之中,显现生命之初始的混沌性以及如无知无欲婴儿般的赤子之心。诞生于初始性时间中的生命,宝玉的生命本质是一个婴儿,以其带着原初之时混沌天性拒绝被开窍,顽石的顽劣拒绝被打磨成“玉(欲)”。
贾宝玉十分喜欢《南华经》“弃绝圣智”的观点,第118回薛宝钗对他的劝导:“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贾宝玉立即反驳到即说:“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生命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之中,就如同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尘网啊!你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早已说了,可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的地方的!”[1]生命回归到婴儿赤子纯真状态,以无知无欲纯真的状态来对抗当下社会世人自私贪婪,你争我夺,贪功名利的泥浊状态,以宝玉之言就是被“声色获利所迷”,那些“读书上进”的被宝玉骂为“禄蠢,国贼”,骂甄宝玉“空有臭皮囊,而丢了真性情”。[1]而被至于伦理社会中,忠君爱国的最高道德意义“文死谏,武死战”却被贾宝玉说成了只是为邀忠烈之名的沽名钓誉之徒,天下男人因为“经济仕途”而成了“须眉浊物,臭气逼人了”。
正是站在初始性时间的高度,来彰显生命本身的无知无欲的存在。以无欲的个体来对抗欲望横流,自私贪婪的堕落。以无来对抗占有,重新显现生命的其实也显明了人生在世就是一个不断去欲,蔽欲的过程。
3、文化的起点,也就是从当下的文化世界中逃离,从无所不在的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意义世界中逃离,回到遥远的神话世界,从那里开始,重拾生命的意义之源。“神话产自原始人类的心理体验和心理需求,它的永恒的魅力不在于它是一种童年的玩物或幻想,而在于‘童年’所流露出的人类的真实本性较之‘成年’多而自然,童年的东西因而更深刻,更接近人性的底层。”[1]远古的原始神话产生于人类社会的童年时期,有如婴儿般的纯粹;没有经历文明时代的精细雕琢,而是发乎于自然,如同自然的山山水水般自然地留下。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而言,原始神话就是最淳朴,最纯洁的人之话,原始神话就更能彰显人之为人的本源意义。
《红楼梦》开篇之始就置身于开天辟地的苍苍茫茫的原始神话之中。女娲补天神话不仅仅交代了顽石的来历,更是把生命本身置身于一种健全的,自然的,纯洁的原始神话中,从而来展现生命之为生命的本源要义。那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生命之质的意义在于“洁”, “强于污浊陷沟渠”,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于拒绝泥浊,拒绝沟渠,不断的回复“洁”,。贾宝玉来自于顽石,来自于健全的原始神话,来自于苍茫的原始宇宙自然,“洁”必然是其生命的存在方式,而其必然站在“须眉浊物”的对立面。宝玉从小便宣布了这种“洁”的人生观,世界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矛便觉浊臭逼人。”“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男权社会之中,男子承担起立德,立功,立言的责任,而女儿尤其天赋少被社会秩序所规范,被经济仕途所排挤在外。因此对女儿的崇拜,对女儿的亲近,其实是对于不经雕饰、无意无识、至真至纯美好人性的追求。而相反,对于进入到社会纲常伦理的女子又相当的厌恶。“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珍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了,竟是鱼眼睛了。”[1]抄检大观园,迎春丫头司棋被几个媳妇拖了出去,宝玉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男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儿,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1]因为女子一旦为人妻,为人母,就进入了父父子子的家族伦理纲常秩序之中,就沾染上了泥浊之气。
灵河岸边三生石河畔,绛珠仙草与日以甘露灌溉经石头幻化的神瑛侍者产生了一段缠绵不尽之情。后神瑛侍者下凡人间投胎是为贾宝玉,而绛珠仙草为报其灌溉之恩,于是到警幻仙子前挂了号,亦下凡为人,用一生的眼泪还报神瑛侍者,是为林黛玉。木石前盟神话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爱情的前世根源。木石之情发乎自然,基于本性,没有任何目的功利。基于木石的爱情在凡尘的历劫也必带着木石神性自然之质,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而言,这种发乎自然,基于本性的爱情就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生存姿态。基于神性自然的爱恋,正是要从当下无处可逃的伦理文化意义中逃离,正是要以这种神性的自然的爱恋来对抗世俗伦理之恋,从而甄定人之本源的意义。人本是“来自情天”,“去自情地”,“人亦是为情而生。红楼梦曲《终身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而当现实中情绝之时,人生亦失去了存在的根本,失去了立身的依托。只有撒手人寰,复归于神性自然”。[1]
回到古典神话世界,以重拾人的意义之本源的神话世界来对抗反认他乡是故乡的世界;以发乎自然,基于本性的情来对抗现实的龌龊和泥淖;以发乎自然,基于本性的情来对抗当下儒家伦理礼教对于人性的规训。以神性的,自然的爱恋来对抗世俗伦理之恋;以基于自然的,健全的神话来对抗冰冷,麻木伦理文化。
正是在以贾宝玉为中心的逃离与回归的生命姿态中,展开了一个丰富的、充满着张力的教育意义空间:一方面是古典的太初时间,一方面是当下的时间,是曹雪芹真实生活的历史性时间;一方面是原初生命诞生之始的原始宇宙空间,它代表着对于生命“来处“以及”去处“的终极追问,彰显着人的本源意义探寻。从而来展现生命的开阔和动态,以此彰显生命的自由之气。另一方面是以贾府以及当下社会为中心的不自然的空间,一个充满着假仁假义的虚伪的生命空间,它代表着对于生命“故乡”的迷路状态,导致了生命精神的萎缩。一方面是充满着健全的、自然的、纯洁的生命气象的古典神话传说,体现着生命之质的纯洁与丰沛。一方面是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以功名利禄为主旨、狭隘的,虚伪的,僵化的文化现实,导致生命本身泥浊与腐朽。
在以贾宝玉为中心的逃离与回归的生命姿态中,曹雪芹最后给出的教育回答是消极的,却又蕴含着积极的意义,正是在展现人这么一个不断寻家,回家的历程中,肯定美好的自然,肯定美好人性,来彰显生命之为生命的最终依据。《红楼梦》凸显了所在社会最为尖锐,最为严酷的教育拷问:生命是附和于当下社会的平庸,还是不断的回返到生命的源头,重拾生命之为生命的要义,从而来甄定人之为人的意义本源。在这个意义上而言,《红楼梦》所拷问的教育意义不仅仅是曹雪芹当下的时代,更是超时代,跨时空的大教育概念。
回到起点,正是否定当下伦理对于人性的规训,否弃以儒家伦理纲常为中心的、对生命世界的过于文饰、以至消解了生命的丰沛气象,导致生命精神的萎缩的生命路径。从而以向当下生命时间、生命空间、生命意义依据的逃离,以及向本源性生命时间、生命空间、生命意义依据的回归,来重构中国人的生命精神与生命气象。那么在这三个逻辑起点的意义之中,其关键的,核心的教育问题就是救救青年。在伦理意义的桎梏下,留意于孔孟之道,委身于经济仕途,孝子忠臣烈女成为了伦理时代青年个体人格的宿命,理过于情,文过于质,以至过早的消解了青年生命原有的热情于丰沛。要么犹如李纨槁木般,失去生命的诗性精神。要不犹如贾琏,薛蟠之流成为物质利益计较的工具,失去生命的丰沛。
曹雪芹并不是让人们去出家,而只是以一个极端的方式,来显明伦理纲常对于人,尤其是对于青年人生命气象的降格与遮蔽。逃离是否定中有肯定,逃离是绝望之中的又一种希望,逃离否定当下伦理意义,却肯定了美好的事物。在绝望之中,去不断的追求美好的事物,重新构建青年教育精神。新人出场的宝玉,无疑在这个封闭桎梏的纲常体系之中,有如黑暗时代一小把微亮的火光,而就是着微亮的光明在绝望之中,给予了一种新人教育可能的希望。
而今天,我们现在来谈《红楼梦》,谈青年教育。其目的在于重新审视我们今天的教育,三百年曹雪芹所发出的声音——“拒绝庸俗的生命”,而今天的我们能否已经领悟?
我宁可说“敞开孩子的生命意蕴”,而不想说“敞开孩子生命的意蕴”,因为,在现代语境中,后者作为名词的“生命”更多表达的是一种实然状态,是从孩子的现实“生命中”所延伸出来的描述性的状态,它缺少对生命本源意义的敞开和对生命本质不断追问的冲动。在这个意义上,后者的生命更多指的是“身体”,是马克思。舍勒所说的“从机理上去理解生命”,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活的生命被看成一架‘机器’,生命‘组织’被视为一批有用的机件——同人造机件只有程度的差别。”[1]
这正是现代大部分人理解生命的起点,而这种理解又是从孩子的生命已被“外在的监狱”和“心灵的监狱”[1]双重锁住和遮蔽的社会中开始的,因此。不可避免的,这种“生命”的理解只是外在的、变异的,是在“异化”的社会中表现出来的原初生命的怪胎。“异化”一词最初来源于卢梭,这位自然主义教育的倡导者,在18世纪的法国就已经洞察到了社会对人的生命的遮蔽,他说“人类是恶的;假如他们竟然不幸天生就有知识的话,那么他们就会更坏。”[1]因为“知识没有随着人们理性能力的提高而使人们过得更好,而是进一步激化了人们妄想的倾向;人们妄想得越多,就越会成为穿着文明外衣的奴隶。”[1]知识(主要指工具性知识)成为现代社会扼制生命的罪魁祸首。卢梭在这里抓住了现代教育最根本的缺陷,即成人化与工具性的教育对孩子生命本真的遮蔽。虽然,他用语言来建构的自然教育理想国被人斥为非现实而不被许多人理解,但其对儿童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仍成为后来者取之不尽的教育源泉,正像刘铁芳老师在其《古典传统的回归和教养性教育的养成》一书中所解释的那样:“自然教育乃是作为一种教育理念,作为置身于纷繁复杂现实牵扯中的当下教育的精神镜像,使教育得以可能超越即时性的社会需求对教育的挤压,借以来甄定当下教育的走向,为当下教育空间的敞开与教育诸种追求的秩序化提供可能的基础。”[1]
由于对生命理解起点的降低,我们在现代语境中看到的“生命”就失去了生命的内在意蕴,而剩下的只是生命的外在“躯壳”,即“身体”,当我们一讲到要关注孩子生命的时候,往往最先想到的是加强孩子的身体锻炼,而现在甚至于连身体锻炼“都只被视为了工作之余的‘休息’,或是为了重新干有效率的工作而积蓄力量。”[1]因此,在我们的中小学校搞校运会的时候随处可以看到这样的标语:“锻炼身体、报效祖国”,“我们今天更好的锻炼身体,是为了明天更好的为人民服务”等等,现代体育也成为了别的“更高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生命力的自由表现。
这种对孩子“生命”内外的双重压抑、控制,造成了孩子生命的封闭、暗淡,一方面,“身体”在工具性思想的指导下,变成了“行尸走肉”,它的存在是为了外在的目的,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同时,在城市化的背景下,“身体”也失去了自由,天天穿梭在蚂蚁般的车流中,“身体”每跨出一步都必须要特别小心,更重要的是,“身体”断绝了与作为其基础的自然的联系,没有了自然的依赖和滋养,“身体”就只能在“人”制造的单纯欲望中实现着自身的价值;另一方面,孩子的内心在极度平庸化的社会中,失去了本应有的丰富和整全发展的可能性,走向了狭隘,阴暗,在社会为他们塑造的黑暗角落中靠微弱的烛光生存,而无法看到外面的阳光。
我们需要敞开孩子的生命意蕴,这里,作为形容词的生命表现的是一种生命的鲜活状态,是与现实的“生命”对立的应然状态,同样也是立足现实“生命”来思考生命的思维进路,正是这种现实与理想之间构成的张力,为我们敞开了生命教育与实践研究的可能性。卢梭走出了一条极端之路,或者说是一条“教育革命”之路,他试图拒绝整个社会而返回到“自然状态”中去展开他的教育理想和实践,导致的结局是教育实践性的消解,因为离开了现实社会,教育实践根本无法进行,这从卢梭对爱弥儿的教育也仍然是以现实社会为镜像可以看出来。因此,卢梭作为一个教育理想主义者是伟大的,他对社会异化的揭示和教育本质的把握,以及生命的理解都是非常深刻而富有启发意义的,后人能从他的思想中源源不断的吸取营养。但正像他把自己的“道德理想国”付诸法国大革命实践一样,结果是从根本上消除了政治和教育的可能性。这种把孩子的生命完全“倒空”的想法,其实也本质上消除了孩子生命存在和生长的可能性。
敞开孩子的生命意蕴需要理论和理想的指导,同样也需要去实践中一点一点的改变,只有在这种理论与实践的合力中去构筑生命教育的“居所”,去
“空(去声)空(平声)”[1],才能找到并不断扩大生命教育理论与实践的自由空间。因此,在现代境遇下谈生命教育,首先一点就是要守住教育的底线,掮住生命的本色,特别是在中小学教育中,学生的生命之气还充沛,其自然本性未完全泯灭,现代性的病菌也还未扎根,那么,小心翼翼的呵护好,并逐渐培养其发展壮大,因为,只有学生内在生命的“沛然之气”才能从根本上抵挡住现代社会的腐蚀,而学生生命的自然性也成为了生命进一步敞开的基础。
生命教育实践还应善于发掘教育生活中的“生命性”事件,并使之作为敞开生命教育的可贵资源。这是听刘铁芳老师说到的一个典型故事:在成都市某小学,一只鸟儿死在了操场上,一个小孩偶然发现并报告了老师,这位老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事情所具有的教育意义,并和领导汇报后,在全校为这只死去的鸟儿举办了一场严肃的追悼会。这本身是一个小小的事情,但经过教师的智慧转化后却成为了一个典型的生命教育事件,启迪学生对生命的热爱,对死亡以及死的尊严的感悟,这样就从本来是个人感情的事情上升到了一个关于生命责任的教育事件。可见,学校生命教育需要发挥出教师的教育智慧,从大的方面来说,则需要全社会的生命智慧。
生命教育的旨归在于敞开孩子自身存在的生命意蕴,在现代社会,它更需要的是为孩子创造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其实我们不用去特意做什么,只需要与孩子“亲历生命的共同成长”,(刘铁芳语)在成长中去体会生命本身的酸甜苦辣。在这个意义上,生命教育是消极的,是一种保护生命而非塑造生命的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