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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体(又名:三千字) 刘有培
我庆幸,我有幸成为地球上的一个生命体。
我在地球上完成我的生命过程。
我在地球给我的特定空间生存。地球让我这个生命体以人的形式出现,因而我有了思想。地球让我在这个时代出现,因而我能了解过去,但却不了解未来。
这个特定的空间适宜生存。这里人口众多,植物茂盛,有山有水。山不高,是几十米的浅丘;水不深,是几百米宽的江面。处在北回归线30度以内,气候特别宜人。科学家考察说:这里冬天气温最低摄氏零度到零上一两度,夏天一般最高33度,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石刻的大佛历经千年也不会剥裂。
先秦诸子探讨个体生命来源,以为是“大钧播物”。偶然成为人,不足喜;偶然成为物,不足悲。地球让我成为人这样的生命体,也是偶然。我与地球上数十亿的人一样,与地球上数亿亿有生命的别样的物也一样。这就是佛说的大千世界。佛说,生命是轮回的,成为人,与成为别的有生命的物,都是在这大千世界里轮流回转的。那就是来生。佛说只有人这种生物能知过去与未来,能知因果报应,因而能够趋善避恶,主动做到六根清净,为来生积福,而不变成别的受苦受难的物。但物总归是物。它们都没有思想。我还是庆幸地球没有让我成为物,而是让我成为人,知道感恩地球。
地球长育了千千万万的生命。这些生命以群体的形式生生不息,繁衍延续。在人的生命群体繁衍延续的链条上,地球让我恰恰在这个环节上出现。我喜欢我所生活的时代。这个时代有着丰富的过去和辉煌的现在。我所属的汉民族,积累了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先秦是一段,到19世纪又是一段,20-21世纪又是一段。先秦诸子是上天落到地球上的星辰。孔子、老子、庄子学说的高度,到今天没有人超越。中国先秦诸子研究生命,在谈到可见的现实时,都要给不可见的非现实留下一个空间,用以接纳上天的意志。后来的佛家便在这里找到了生存的土壤。再后来的西方宗教传入,也可以在这里生根。世界上有许多地方,宗教的排外性很强。中国是一片可以让我这样的人看到各种文化影响的人。我从小接受了这个时代给予其他青少年一样的教育。我庆幸我选择了中文系。大学让我有了窥视其他学科堂奥的力量。我能认识到老子所说的自然科学的机心和巧心。能看透历史怎样在20-21世纪的大延续(在纵向的民族延续上加上了世界各民族的横向延续)和大转折(从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和国家转变到了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和国家——得力于联合国)。能从我居住的家乡清楚地看到地球母亲30年来的伤痕和眼泪。30年前地球素面朝天。50年后地球染发洗面。但那时我已不在。我庆幸地球让我了解了过去,却不了解未来。未来是将来如我一样的生命体的盛宴。
我在生命过程中享受自己的盛宴。这个城镇只有十几万人口。在离城镇6公里的乡间,我有幸有两年的时间到那里去与草木虫鱼鸟兽一道经受自然的洗礼,去跟农民一道生活。春风为我吹,鲜花为我开。青蛙长鸣,大雁低回。鸡满坡,鸭满塘。稻叶献上清香,玉米含苞灌浆。枣树挂满金颗,我体验到了“八月扑枣”的春秋美况。东家有一头耕牛,我骑着它走遍了全村的每个生产队。我在那里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我赤足踏在地球母亲的身体上。我也在那里读古诗,在那里学习体验陶渊明的情感,认识滋生中国古代文人的大地。我拿那里的世界与我父亲生活了8年、我祖父辈生活了一生的老家作比较,与我后来到过的别的农村作比较,我认识了中国。祖国在20世纪经历了太多太多。近百年的历史让现在二三十岁的人基本上无从把握。
为了抒情,我还学习着用文学表达。我喜爱生命历程中的每一首诗。春夏秋冬,给你四季不同的印象。风霜雨电,让你看到不同的美景。我喜欢烈日下赤足行走,走到唇干舌燥,眼冒金光,来到一棵大树下,彻骨地感受绿荫的清凉。我喜欢夏夜里躺在躺椅里,静静地仰望星空,与星星对话,感觉灵魂飞升,看流星壮丽的消逝,揣测在地球上不同地方能见到的不同月相。我在秋风中骑着自行车在峨眉山麓的大坂上穿行,右边渐渐高起,左边渐渐低靡,都是良田,有农家间杂其间。60年代铺上的柏油马路,车胎驶过,沙沙声起,龙头自如偏转,身轻如燕。两旁应接不暇的是富饶平和的乡村美景。在春天,我喜欢看鲜花开放,或是骑车驰过家乡的桃林,或是夹着书本走在西师春花烂漫的校园。阳光明媚,有游丝在春天清新温润的空气中飘曳。我用眼赏色,用肌肤感觉气候宜人,用心搜寻古人的诗句,来比譬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惬意。这里有冬天么?有的,在清澈的小溪边,入夜后,我赤足淌在水中,清洗衣被。上岸来,双足通红,有微微火辣辣的感觉涌上心间。在这河岸上下,还有几位中年妇女,她们也淌在水中清洗衣物。不远处,是家乡有名的三拱石拱桥。桥头的路灯,发出微黄的光,照在软缎般流过的水面。
生命需要体验,体验需要延续。我想把我的体验传下去。我和10来岁的小女儿骑车回她的外婆家。有11公里。公路两旁的行道树,在寒风中还保留着稀稀疏疏的几十片老叶。我告诉她,这些剩余的赖在最高枝头的老叶,就像是现在的老年人聚会开心的协会,不久,就掉下来一叶;再不久,又掉下来一叶。它们掉光的时刻就要渐渐来了。这是自然的规律。自然界中能够千年挺立的是大山。在西天的苍穹下,大峨、二峨、三峨,由北往南,挨次排列。我指着远处眉黛似的峨眉山对女儿说:“你看哪!多美!”峨山如几抹淡墨勾勒在天际,从山前到我们眼前,是烟笼平畴,有20多公里宽阔。而我们驰过的公路上,是无边落木萧萧下。行人不多,车流量不大。一大一小,两个自由奔驰的人,带起一路歌声。
邵氏四柱书上说,人群中能欣赏自然美景的人不多,那是一种天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那是一种天命。天命不可违。在知天命的年纪上,我终于静下心来,默默地等待耳顺,等待着从心所欲。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到来。
我想象着有一天我倒下后会是什么。我希望是一座大山。覆着皑皑白雪的峰顶是我冷静的头颅。千沟万壑是我的胸襟。我舒展开四肢,任人家在我的肢体上筑屋而居,任他们把公路与山路的彩带缠上我的腰身。他们兴也罢,衰也罢,无损我心宁静。他们乐也罢,忧也罢,我不会动情。我阅读天空变幻的风云,地上游走的雷霆。青葱的植被让我饱储了宇宙的甘霖。
啊,树!这是我喜欢的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它比人更不同的是,它只能在一个地方生存。这里如果是森林,它跟大伙儿一同呼吸,一同成长。这里如果是旷野,它也坦然承受孤独的命运。它读大视野里的土地和庄稼,读大草原上的花草与鸟兽。在夜晚,它擎起群星闪耀的苍穹,或是独自迎接风雨雷霆。它衰老,枯槁,腐朽,倒在自己生长的地方,给地球交上一份完整的答卷。
一份完整的答卷,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叶甫图申科把每个活过的人当作一个完整的世界。他说,没有意思的人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死去,就是结束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人们渐渐离去,一去永不复返,万千隐秘世界就此沉入黑暗。”人类历史上结束的生命无法计数,他们都是一个个隐秘的世界沉入了黑暗。记得我父母的人现在越来越少,再过几十年怕是一个也没有了。我不能留念着不走,不能为后人是否记得我而忧愁。庄子把生命的过程看作传递薪火。只要点燃了下一个火把,就该丢手,否则,会烧手。
我见过国外(大约是美国作家)有人这样说,全世界今天在一起生活的人都是同路人。我们共同走向生命的终点。他的意思是今天同在蓝天下生活的人要共同关心,欧美幸福生活着的人要关心苦难中的亚洲人、非洲人。我喜欢他这个“同路人”的比喻。但我还这样想,尽管是同路人,但分手的时间却有早有迟。有的人走到六七十岁,就挥一挥手,退出了行列。也有的人走过八九十岁,还带着“速效救心丸”继续跟着队伍在走。我想说的是,人类发明医药刻意延续生命,跟生命体固有的生老病死规律唱反调,这样拖着双腿爬行的旅程,你们走起来累不累?
(二○○七年六月三日至六日,于彭州永经堂;六月九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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