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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小说家必须确保谎言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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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0 17:48: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付秀莹:小说家必须确保谎言令人信服
新华网


  作家付秀莹近日就其作品创作风格,以及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她们和这个时代是什么关系等问题接受新华网记者专访。
  新华网:你的小说中有一个“芳村”,这是一片长“粮食”的精神自留地。这样的自留地许多作家都有,但各不一样,有着自己的独特属性。依据目前已有作品,向读者描绘你的“芳村”是什么样子,将来,可能“芳村”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有其他自留地即将开辟出来?
  这世上或许并不存在“芳村”这个地理意义上的村庄。但我可以信誓旦旦地说,芳村确实存在,它存在于我的心中,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甚或可以这样说,“芳村”,她确乎就在华北大平原的一隅,在时代的风潮中默然伫立。
  我的家乡在北方一个偏远的乡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中学到县城读书,而后省城,而后京城。以物理时间来计,我在那个小村庄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多年以后,童年记忆却如此深刻而持久地影响了我的写作。在异乡的日子里,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梦到那个村庄的某一条小街,某一棵柳树,某一个人的名字在不经意间忽上心头。醒来后怅然不已。当我坐在电脑前的时候,我首先便身不由己地走进“芳村”,我熟悉那里的草一木。那里至今都生活着我的亲人。
  当然,“芳村”交织着我的童年记忆和文学想象,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我试图用自己的文字,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芳村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美丽,却也有着暗藏的伤疤。芳村从历史深处走来,同样也将在时代的大潮中经受冲刷和洗礼。但无论如何,“芳村”是一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对那里有着精深上的牵挂。如果用颜色来形容“芳村”的样子,我想,她应该是金色的。温暖而明亮,带着淡淡的光晕。我想,“芳村”应该是我的一个富矿,我会珍视她,并耐心发掘。
  至于其他,如果有的话,应该是城市。而今算来,在城市中生活的时间早已远远超过了乡村生活。作为写作者,我得为我耳鬓厮磨、正在亲历的生活留下点什么。
  新华网:你多写日常生活,小说大多没有壮观的场面,比较宁静。你觉得写到极致,这类小说将达到什么面貌?哪些作家的哪些好作品可以归属这个领域?
  日常生活宽阔,丰富,表面上波澜不惊,然而却暗流涌动。我喜欢描摹日常生活中那些宁静的部分,它是生活的常态。但我更喜欢捕捉那些暗涌的激情,微风中荡起的细小涟漪。它们是日常生活中出其不意的浪花。我羡慕那些笔力雄健的作家,笔挟风雷,壮观开阔。然而,我更愿意呈现生活的常态,以及常态中那些出人意料的部分——小说是离不开偶然性的。小说便是生活本身。与一篇好的小说偶遇,犹如新生。我想这或许是小说的一种理想标高。
  《红楼梦》写的便是日常生活。这应该是最经典的范例了。
  新华网:你说日常生活中那些宁静的部分,它是生活的常态。很赞成。其实,很多好小说,在书写极端动荡中的社会,以至于战争中的人,依靠的都是日常生活宁静的常态,甚至熄灭动荡,着力表现这种常态,有了常态才有动荡。文学作品之所以有魅力,在于她永远是人类的安魂曲。你是否将文学看做宗教?因为宗教是安妥灵魂的,是让人宁静下来,具备宁静而坚实的力量。
  文学能够安妥人的灵魂,令人在尘世的喧嚣中获得宁静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文学是一个人的宗教,是内心的需要,是精神的依托。在它面前,任何俗世的魅惑都犹如烟尘。写作是艰难的心灵的事业,但它慷慨的精神馈赠足以抵消其中的劳顿和困厄。
  新华网:你的小说目前主要以女主人公出彩,选用视角也大多是女性视角。谈谈你对使用女性视角写作的体会。女性视角对你现阶段而言,有没有一定的特殊意义?
  身为女性作家,以女性视角写作,自然首先是方便。因为是同性,对女性的生活角色、情感经验、生命体验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能够品尝笔下人物的甘苦,并对此抱有同情之心。因而更便于地走入女性人物的内心深处,触摸到她们的心灵褶皱和精神伤痛,聆听到她们内心真实的呼喊和叹息。自然,在人物身上,作家个人的生命经验会或多或少地有所投照和映射。从某种意义上,我笔下的那些女性,她们是“自我”想象的不同侧面和切面。在她们身上,有着无数“自我”重叠的影子。不能说她们就是不同的“我”,但至少,她们身上有我的血液奔流和呼吸心跳。写作的时候,我会从日常生活中脱逸而出,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在她们的故事中重新活过。这是写作的迷人之处。
  从某种程度上,写作的过程是自我寻找的过程。我愿意通过写作,寻找到真正的“自我”。女性视角的写作,或许不失为一条更为切近的路径。
  新华网:这么说来,你的作品,其实是一份你自己的精神自传。你笔下的女性,甚至男性,是“自我”的多种可能?
  优秀的作品是用作家的血肉写就的。我相信这句话。我笔下的那些人物,男性或者女性,他们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他们眼里闪烁着我的泪光。他们的心跳连着我的心跳,他们的呼吸应着我的呼吸。他们是我的过去、现在或者将来。他们是我的梦。是“自我”的多种可能。
  新华网:《爱情到处流传》《花好月圆》《锦绣年代》《六月半》等几个短篇中的女性,《旧院》《红颜》《秋风引》等几个中篇里面的人物,有没有一个谱系?
  人物谱系这个问题,倒不曾认真想过。如果一定要按照谱系来划分的话,那么,《爱情到处流传》中的“妮妮”,《锦绣年代》中的“我”,《旧院》中的女人们,便是童年时代或者童年记忆中(昨天)的“她”;而《花好月圆》中的桃叶,《六月半》中的俊省,以及《秋风引》中的小桃,便是现在(今天)的“她”;至于《红颜》中的滕雨,则是“她”的前世。女性们的前世、今生与去路,都是我愿意书写并试图寻找和探究的。最近的《笑忘书》《无衣令》《旧事了》《夜妆》等新篇,依然是女性的世界。我热爱我笔下的女性。我愿意为她们穷尽笔力。
  新华网:从前边你谈到的,写作的“精神自传”的意义来看,我理解了你关于昨天的“她”,关于前世,今生的说法。我更关注的是,在历史、文化、哲学等形态下,人物的谱系。记得有人点到过你笔下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谈论的。我想,其实作为当下的自传,当下的“我”,其实也是在历史之中,在未来之中的。
  我笔下的那些女性大约都有着共同的精神文化背景。乡村的;从乡村到城市的;即便是身在城市,精神故乡依然远在乡村。从乡村到城市,从历史到现在再到未来,或许“她”是一种文化符号,或者叫作文化象征。
  新华网:你如何看待你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她们和这个时代,是什么关系?
  性格决定命运。这是一句经典的老话了,但似乎也可看作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人物的命运走势,大多取决于她们各自各异的性格。而性格的形成,往往有一系列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比如环境,比如教养,比如心性,这些都或多或少地影响甚至决定着一个人性格的养成和塑就。无论身处何种命运,我对我的人物们满怀悲悯之心。我对她们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我对她们有多少轻慢,就有多少敬重。因为,我常常以为,她们就是我。是我身边无数平凡人中的一个。她们是这个大时代中的个体,虽然普通,但却是真实而鲜活的存在。或许,他们并不是时代的弄潮儿,然而,她们身上,一定投射了这个时代的光影,濡染了这个时代的色彩。甚至,很多时候,人物的个体命运便是时代命运的一部分。即便是我的“旧院”系列,那些“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物,也终究同这个时代脱不了干系。我并不认为,只有书写当下的作品才是具有时代感的作品。倘如此,时代感的定义未免狭隘了。
  新华网:是的,当下作品是当下这个时代,以前的人物,也有自己的时代。旧时代中的人,也可能具有当下参照意义。
  这牵涉到对“时代感”的理解问题。有人以为,写过去时代的作品,就缺乏了时代感,缺乏了当下性,缺乏对文学应有的责任和担当。只有那些书写当下生活的作品,才无愧于这个时代。房价飞涨,医患纠纷,煤矿事故,食品安全……这是时代的难题,也自然需要文学去关注去表达,然而,我担心的是,这样未免有急功近利之嫌。文学处理人类内部精神事务的。文学不是新闻。文学需要经过时间的积淀,距离的暌隔,需要深沉的思索,审美的提升,独特的发现,精神的升腾,诗性的飞扬。文学首先是一门艺术。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当下性,而艺术上粗糙不可读的小说,我们该如何看待?如何才能以文学的方式,切入时代生活,创作出真正具有有时代感的作品?这是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新华网:相对于呈现女性心理的幽微、曲折的命运,你将男性往往处理成为符号,你怎样界定做为符号的男性以及对应他的女主角?
  这个提法让我惊讶。或许,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将男性往往作了符号化处理。如果不以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或许是源于我对笔下女性人物的珍爱和疼惜。在约定俗成的逻辑中,女性,往往作为男性的对象物而出现。视觉的对象,欲望的对象,追逐的对象,猎捕的对象以及征服的对象。即便所谓的女权主义,也不过是一种色厉内荏的自我证明。我的小说中,如你所说,男性反而成为某种符号,这恐怕是我的潜意识在起作用。表现女性命运,自然离不开男性的介入和参与。某种意义上,正是由于男性的介入和参与,女性命运才更加一波三折,风诡云谲。在这里,或许男性恰是女性的对象物,是女性命运的配角,是参与者,更是旁观者。而他们对应的女主角,才是命运真正的主角,是这场大戏的主人。盛衰荣辱,系于一身。我以为,女性,堪当此大任。
  新华网:在《火车开往C城》这篇小说中,你对“反串”书写男性主人公有什么体会?
  我曾尝试以男性视角书写人物,在《火车开往C城》中如此,在《出走》《迟暮》中亦如此。还有《世事》中,以苏教授的视角;《当你孤单时》中,以南京的视角,等等。怎么说呢,这种“反串”,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感受,陌生的,新鲜的,富有挑战性和颠覆性,非常过瘾。我试图走入男性的心灵世界,或者极端地说,彼时彼境,我化身为一个男性,我的情感方式,思维习惯,价值观念,以及语言、行为等方方面面,都必须符合男性特征。这是十分有趣的事情。通过这种反串,我对男性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而对女性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对两性情感中微妙、幽深、曲折、婉转之处,也有了更多的洞察和发现。
  新华网:因为我觉得你是特别女性的作家,所以,对你使用男性视角,而且如此真切,感到十分诧异。所以,才提这个问题。
  这对我是一种挑战。但我喜欢挑战性,喜欢挑战叙事的难度。最近的两篇小说,也是男性视角。我愿意不断进行尝试。
  新华网:你对小说中的人物是温和的,表达了对他们的理解。比如《爱情到处流传》《花好月圆》等,温和中是否有尖锐的东西包裹在里面?谈谈由生活生成小说的动力。
  我对小说中人物的态度,源自我的人生态度,或者说,我个人的心性,决定了我对小说人物的处理方式。我总以为,这个世上,绝对好的人不多,绝对坏的人也不多。更多的是,平凡的人,普通的人,在通常的境遇中,他们身上呈现的是人性中正面的因子,循规矩,守法度,在世俗规定的框架中规行矩步。然而,在某些特殊的语境之下,他们人性中的种种弱点出人意料地暴露出来,令他们自己都猝不及防。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但我更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我愿意以最大的努力,去包容,去接纳,去善待。我以为,这是一种人生姿态。我曾听师长说过这样的话,你为别人做了一件好事,请马上忘记;别人为你做了一件好事,请永远铭记。这是金玉良言。生活中,我喜欢与人为善。我是温和的,但并不等于我没有锋芒。我欣赏柔中有刚,刚柔相济。曾经在《十月》的一篇创作谈中说过,柔软和锋利,是一对悖论。我渴望在这个悖论中寻求某种奇迹,刀光闪处,一些生命疑难迎刃而解。如果寻找生成小说的动力,恐怕此为其一种。我以为,所谓的刀光剑影,并不仅仅是外部情节的激烈冲撞,赤膊相见,甚或短刃相向,更多的应该是人物内心的厮杀,那是精神的风暴,灵魂的搏斗,情感撕裂的血肉模糊的证词。《爱情到处流传》中,如果只看见了风花雪月的爱情,而没有触摸到那一种隐秘的疼痛——因为隐秘,才更加痛彻心扉,那么,实在是一种误读。《花好月圆》中,如果只见花好月圆,那么,那一对男女相拥而死的情景,大约也不会令人由震动而大恸。我想,这其中大约包含了你所说的那一种尖锐的东西。因为深藏其中,才更令人防不胜防。
  新华网:是否可以理解为情感(感性)与现实(当下的生活)与道德(理性)扭结在一起?这个扭结、摩擦的力量,成为一种书写动力?
  理想与现实永远无法相遇。其中的纠结、挣扎、厮杀以及对抗,它们逼仄的缝隙里,是文学生长的地方。可以说,没有这种扭结的摩擦的力量,就没有文学。
  新华网:你喜爱书写乡村,乡村生活是慢的;你喜爱采用慢节奏书写,笔调从容;你喜欢用短句子,短句明快干净。这种内容到文字感觉综合而成的一种小说面貌,或许来自控制,你如何理解小说写作中的控制?
  谈到控制,我以为,大约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定的控制力。诚实地说,在写作上,我并不属于技术派——这个词并不带任何贬义,技术派需要拥有精湛的技术,他们严谨,认真,理性,清醒,控制力良好。我钦佩这样的作家。因为,他们对手中的作品胸有成竹。他们深知,何处有起伏,何处有跌宕,何处高潮,何处落幕。他们对其中的起承转合了然于胸。而我,惭愧得很,却是一个感性的写作者。当我坐在电脑前的时候,当我处于写作中途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笔下会呈现什么,至少,我看不清她的全貌。我曾经深受其苦,但却以苦为乐。至少目前,我还不准备予以修正。如果说,我的小说呈现出了某种控制力,那么,我更愿意把它视为对节奏的控制。一味的快,或者一味的慢,都不是节奏的佳境。这里不仅仅涉及语言的驾驭,还有情绪的流动,感觉的渗透,意识的蔓延,以及细节的晕染……这是一个微妙而复杂的系统工程。作家是要有控制力的。从某种意义上,小说是信誓旦旦的谎言。小说家必须确保这谎言令人信服。
  新华网:小说家是关心人物,关心人物性格、行为、命运走向之来由的,谈谈你是如何塑造人物的。
  在小说中,小说家是上帝,他不仅创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还创造了一个个丰富的文学世界。塑造人物,就要学会角色置换,深入人物内心,体察和把握人物真实的内心逻辑。譬如,在《出走》中,我塑造了一个平庸懦弱的男人陈皮。我必须以陈皮的视角,以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语言和行为方式,来完成“出走”这一“壮举”,来书写这个男人人生故事中无数的片断之一。作家必须“化身”为他笔下的人物,洞察人物的内在生命逻辑,才能参与并影响人物的人生运程。因此,优秀的作家应该具有理解他人的能力,具有对世界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和把握力。
  新华网:作家对于“故事”在小说中的态度千差万别,你怎样看待故事这种小说构成的成分?
  “故事”确是小说构成的重要因素,但并不一定是唯一要素。我一直以为,好的小说,绝不仅仅是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好看的故事,当然,故事也很重重要,然而试想,在如此资讯发达的时代,各种信息纷繁丰富,瞬息万变,网络八卦,报纸社会版新闻,几乎包罗着世间万象,我们的小说家,还能够虚构出多少比它们更精彩的故事?如果仅仅想满足看故事的愿望,似乎根本不用劳小说的大驾。更何况,生活永远走在想象力前面。面对如此浩浩荡荡,生机勃勃的生活的激流,我们的文学想象,应该从何开始?通往何处?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它的难度是作家们人所共知的。当然也不是说不要故事,一律地淡化故事情节。杰出的小说都是故事因素和艺术意蕴并举的。只专注于焦躁而肤浅地故事编造,而忽视了文学应该具备的内在意蕴,诗意和深邃,崇高和悲悯,典雅性和精神性,那种仰望星空般的神性,人类共通的隐秘的痛感,忽视了这些,就忽视了文学应有的艺术品质,也就失去了文学所理应具有的审美特质。文学也就不成其为文学,小说也充其量只是通俗故事会的一种翻版。
  新华网:请谈谈从灵感得到,写作准备,直到作品问世的某个经历。我想,某部作品中,现实与虚构只有作家自己清楚,大家肯定想知道,只是缺少了解的机会。
  我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在写作时尤其如此。我非常钦羡那样的作家,他们在写作之前,构思好每一个细节。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打精确的腹稿。他清楚地知道,那一个人物在哪一段出现,在哪一章里要出现高潮。他的手写稿,几万字的篇幅,改动处一般不超过三处。更绝的例子是汪曾祺。他先把要写的小说背下来,然后,抄写。这真是让人惊叹。然而,我却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往往凭着最初的创作冲动坐在电脑前,跌跌撞撞地前行。这样的旅程,一定充满了无数的坎坷曲折,仿佛一个孩子在林间奔跑,迷路是自然的。然而,也常常收获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我看着我的人物们在那里欢爱,争吵,哭泣,大笑。内心里充满了惊讶,还有敬畏。总以为,写作的魅力亦在于此。
  比如《爱情到处流传》。最初,我只知道自己要写一场爱情,这场爱情,我愿意让它生长在乡村。仅此而已。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我坐在电脑,对这场爱情心怀向往。我是在慢慢敲字的过程中,才逐一地认识了我的人物,了解他们,熟悉,并且热爱。父亲,母亲,四婶子,这些可爱的人,我的亲人们,在我的笔下忽然就活了起来,他们置我于不顾,他们自行其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情感的深渊中辗转,挣扎,呼号,我泪流满面,然而,我无能为力。
  还有《灯笼草》。说出来恐怕不可思议,仅仅是田埂上的一棵草,便触发了某种创作冲动。我试图让小灯,这个美好的女人,拥有一场爱情。她和二桩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愫,摇曳,颤栗,荡漾,柔情暗涌。然而,我无限怅惘地看到,小灯在瞬间的眩晕之后,归于宁静。后来每一回读起,都令我感到淡淡的忧伤,当然,更多的还是安慰。就像田埂上那一棵灯笼草,开淡粉的花,“很热烈,也很寂寞。然而,终究是凋败了”。我喜欢同自己的人物较量,对峙,在他们准备为所欲为的时候,我总是试图阻止。虽然,我常常是失败的一方。比如,《花好月圆》中,我渴望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让那一对恋人花好月圆,可是,我做不到。或许,除了死亡,他们别无选择。
  关于真实和虚构的问题,我想,或许大多数人都有纠结在两者之间的困惑。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作家的白日梦。作家通常会在日常的不圆满中,寻找一种类似于梦境的真实。既然是梦,总会寄寓创作者本人的某种想象或者期待。或许可以这样说,作家在这种文字的梦呓中,获得一种想象性的满足和抚慰。现实是生机勃勃、气象万千的。现实永远走在想象力前面。小说中的虚构,不过是某些真实的艺术再现,因为有了小说这一叙事文体的伪饰,从而具有某种虚构性。
  新华网:现在,许多中国小说家声称只读国外作品,也有不少作家写作已经欧化。请谈谈全球化背景下,纯洁的汉语小说写作还有没有可能和前途?
  诚如你所说,现在国内很多作家,言必称国外,声称只读国外作品,把一大串国外作家挂在嘴上,仿佛亲得了大师们的真传和秘籍。凡有国外新作家作品出现,必竞相追逐先睹为快,仿佛唯如此,才可显示自身的文学眼界和创作素养。自然,国外的优秀文学经验应该拿来学习、借鉴,只有在更开阔的文学视野中,才能够更好地提升和完善自身。这是常识。然而,如果缺乏文化自觉,只是学了人家的皮毛,而不得其精髓和真义,一味地模仿,便当真是令人担忧了。中国文学传统源远流长,文学经典灿若繁星。中国汉语博大精深,汉语言所独有的丰富、幽微的风骨神韵和审美品质,是汉语写作的利器。置身于这样博大浩瀚的文学传统之中,纯洁的汉语小说写作不仅大有可为,且不可限量。
  新华网:汉语写作者,吸纳国外优秀作品精要,还有没有必要突出小说的中国特征?如果突出中国特征,可能要从哪些方面入手?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首先,应该继承中国传统美学的优长之处,以汉语言的独特表达方式,讲述中国人的故事,表现中国人的生活经验、情感体验和审美理想,探索和构建中国人独有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其次,在继承本民族优秀文学传统的基础之上,致力于新的民族美学的发掘和创造。时代在变化,现代中国日新月异,中国人在现代世界的经验、情感和生活,以及其内在的矛盾冲突和微妙变化,需要我们不断寻找有效的表达方式,探索与时代相契合的美学规范和美学理想。最后,无论如何,生活永远是创作的源泉。对传统文学坚持继承,对国外文学有所借鉴,更重要的是,对生活有深刻理解和独特发现,唯其如此,中国小说才有可能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新华网:请谈谈使用汉语的一些体会,我想,将其作为载体的艺术家,一定有话想说。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几乎是一个常识。然而,这个常识,大多被作家们忘记了。现在有很多小说,单从语言上判断,就不能称得上是合格的小说,更毋庸谈优秀之作。作家就像一个匠人,语言就是他的工具,是他干活的家伙,是最看家的本领。如果语言都不拿手,那更何谈其他呢?况且,小说这种艺术,有它的特殊性。写作的时候,语言,几乎就是思维方式,有怎样的语言,就有怎样的叙事策略,而叙事的成败,几乎直接决定着这部作品的成败。对语言,我有一种天然的敏感。语言的速度、色泽、质感、味道,仅凭其细微的变化,便能够衍生出不同的意味,其间的丰富、幽隐、微妙、委曲之处,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自然,我是英语专业出身。但无论如何,对于英语,技术上再娴熟,终是隔了。我想,这是文化的厉害之处——恐怕也是我热爱汉语的唯一缘由。
  
  人物简介付秀莹:女,北京市作协签约作家。有多部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篇小说集《朱颜记》,中短篇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并列入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曾获首届、第四届中国作家出版优集团优秀作品奖、优秀编辑奖,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现供职于《小说选刊》杂志社。
  
201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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