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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去到恒河
吴文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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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归来,收获太多印象,以至不知从何说起。和爱人分享了一个细节。在海德拉巴的集市,我们乘着的大巴走走停停。从车窗看市景,看到一对父女,坐在破旧屋檐下一堆破布中。父女俩一样的黑瘦。父亲没有穿上衣,根根骨头凸现出来,是那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黑瘦到极限的黑瘦。父亲干枯的手在女儿脏乱的一蓬头发里仔细地翻动,轻手轻脚。他在为女儿找虱子,脸上平静慈爱。那小女孩有一对大而黑的深亮眼眸,干净得如同第一次睁开的眼。大巴开动了。只是一瞬而过,却已是我永生难忘的一幕。我对爱人说,只要是看一眼,内心就再也不会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那么理所当然了。这样的画面在印度据说随处可见。就在总统府邸附近的树林里,经常有倒毙在路上的人。当年释加牟尼就是因为瞥见了一眼这样的画面而放弃了王子身份,开始追寻大道。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也真的从这对贫穷父女的画面中感受到了浓郁的精神气象,这气象在内心里化为汩汩流淌的雨水,而我情愿被这雨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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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归来几天读远藤周作的《深河》。仅仅因为封底的“恒河”一词,一口气读完。在这之后,我对印度的强烈印象才开始沉静下来。
《深河》讲的是一群日本游人去印度旅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去印度的因由。其中的女士和一个在加尔各答做神父的大津有关。大津的工作是每天在加尔各答巡视,看到路边有去恒河却已经走不动的人或死去的人,他就背他们去恒河沐浴或者火葬。这些人大多是不可接触的贱民。他说他在模仿耶稣背十字架。而这条恒河接纳一切人。穷人富人、健康者病痛者、纯洁的人肮脏的人,他们最终在恒河里合而为一。后来大津死了,死在他背死人的路上。事由是他的日本同胞引起的,他为了救这个同胞被打死,被平日一起工作的同伴,他一直照顾帮助的同伴打死了。
印度女神ALAKSHMI的形象,是一个皮肉松弛的老太婆,一只眼皮耷拉着,一只眼皮朝上翻,一只毒蝎子正咬住她的腰间,两条毒蛇咬着她的脚跟。她的脚烂掉了几个趾头,皮肤上有麻风斑。她正在用她干瘪的乳房尽力哺乳一个小孩。这就是印度之母。我在国家博物馆看到这个印度女神根雕,就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大棒。
远藤周作对印度之母做了强烈的渲染,让人在无法喘气中猛然醒悟这个印度民族之所以存在的某种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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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蕾对我说:你会喜欢印度。她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说印度的见面问候语NAMASDE是“祝福你在光中,祝福神与你同在”的意思。
我说不上是否已经喜欢上了印度。我在印度的旅程仅仅是跑马观花,是大巴车和干净的旅店。但我似乎再也旅程TRAVEL不会忘掉印度了。一开始,我误以为这种强烈的印象是异域风情引起的,所以我很享乐地向同事表示,希望能再去欧洲收获这样的悸动和眼界,在明年。一个月后,到台湾磊川华德福学校学习。一个人默默走在台中的小街道,安心地听课,一些图景变得很清晰:我已经不再渴望旅行。印度让我感受到的精神氛围并非仅仅是异域风情的结果。恒河也不必要再去亲见。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可以变得像恒河,包容一切,洗净一切,也可以变得像印度之母,即使困苦折磨,依然可以尽力哺乳一个新生命。
我没有去到恒河,也许是上帝仁慈的安排。在印度我们一再被导游叮嘱不要给乞丐钱,我们一车人就真的从头到尾没有人给过一分钱,即使是抱着小孩的妇女哀哀地站在车门边。其实整个坐着大巴东跑西跑的旅程我都有点惊慌。惊慌地赶路,甩掉兜售小礼品的小孩;惊慌地扭头假装没有看到乞丐哀苦的眼睛。如果我去到了恒河,也许我会被眼前强烈的景象击倒。如果我遇到一个垂死的人,他的眼渴望地望着恒河的方向,我只会逃掉。我可以有一百万个借口来为我的可以逃掉开脱,可是我的内心不会因这些理由而真正平安。我也没有进到泰姬陵里面去看那些宝石装扮的棺材。对于那样奢侈浓烈的爱情,我感觉到无法亲近。一如印度女子们艳丽的服饰,只有在这片土地上,穿在她们身上才觉得那么得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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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到台中的大巴上,一同前往台湾的同事问我:看过印度电影《心中的小星星》吗?是的,我看了。我喜欢这部电影,但我依然要说,比起现实中的印度,电影《心中的星星》依然是过于浪漫了。在印度,我们去参观了一所华德福学校。到达学校时已近天黑。我们就借着星光在校园里漫步。平房的旧教室,简陋得出乎我们的意料。地板是没有经过任何打磨的石板铺成的。窗户没有玻璃,桌椅陈旧破损。但他们的黑板上有流淌着热爱与生命的粉笔画。整个陈旧的教室因这黑板画而鲜活。我几乎能感受到在这教室里孩子们的笑眼和歌声。我爬上了学校的树屋,借着星光打量整个校园,一种历史的伤感涌上心头。想想十多年前,有那么几个人开始在偏僻的郊区建造这所学校,心中怀着对孩子的敬畏与爱。学校在一点点扩大,但依然简陋。
物质的简陋到底并不算什么。在印度,精神生活是自由的。在这片土地上16年前就有了华德福学校,同时还有著名的克里希拉穆提学校、泰戈尔学校。年轻的孩子们可以光着身子在总统府大道边的水池里游泳,自在地发出欢叫声。人与动物像亲密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在泰姬陵里,燕子们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门口,直接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进飞出,在陵墓里、寺院里的墙壁上筑巢、养育后代,让人感受到随处都是自由自在。
我们是来参加亚太地区华德福教师大会的。在主题演讲中,老师讲到了甘地在非洲的教育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甘地用心教导的孩子犯了严重的偷窃罪,甘地十分难过,却没有去找到这个孩子教训他,而是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绝食两天一夜,反省自己,是自己的什么行为导致了孩子这样的现状?奇迹发生了,这个原本躲起来的孩子在甘地的反省中清醒过来,认识到了自己的罪,来到老师反锁的屋子外恳求原谅。作为教师的甘地是如此全然地接纳他的学生。很多年前,我在《甘地传》中读到这个故事时非常震惊。在印度再次听到这个故事,突然就领悟到了一个教育的核心:首先是对孩子全然的接纳,对孩子内在需求和现实的体察和直觉,在此基础上,老师所传授给孩子的才会是适合的教育。接纳之后,在教育中实现合一:孩子老师合一、心灵精神物质合一,老师家长合一。这个全然的接纳就是恒河的接纳。甘地的精神一直在印度这片土地上传承。
一所真正完备的华德福学校,一般会有学校、农场和康复村。在康复村里,一些需要特别帮助的孩子住在那里,学习有尊严地、喜悦地生活。很多年前我曾经问过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人们要花那么多人力物力来帮助这些无法独立生存的人群,既然还有那么多四肢感官健全的人需要帮助?当我真正地目睹这些需要帮助的人群的生活现实时,我的心开始变得透明,真正地领悟到他们是地球上的小星星。他们牺牲自己,以成全我们的领悟与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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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度回到学校的第一个朝会,主题是“尊重动物”。当我被告知正好轮到我来给孩子们讲一些话或故事时,我直接想到的就是分享泰戈尔的诗篇。在朝会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解释,用不标准的普通话为孩子们朗读泰戈尔的诗篇:
西乡来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着替砖窑挖土。
他们的小女儿到河边的渡头上;她无休无息地擦洗锅盘。
她的小弟弟,光着头,赤裸着黧黑的涂满泥土的身躯,跟着她,听她的话,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地等待着她。
她顶着满瓶的水,平稳地走回家去,左手提着发亮的铜壶,右手拉着那个孩子—她是妈妈的小丫头,繁重的家务使她变得严肃了。
有一天我看见那赤裸的孩子伸着腿坐着,
他姐姐坐在水里,用一把土在转来转去地擦洗一把水壶。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它走进这孩子身边,忽然大叫了一声,孩子吓得哭喊起来。
他姐姐放下水壶跑上岸来。
她一只手抱起弟弟,一只手抱起小羊,把她的爱抚分成两半,人类和动物的后代在慈爱的连结中合一了。
泰戈尔《园丁集77》
我的声音出口即飘荡在了空阔的校园上空。有些大孩子听得有些诧异,也有些惊喜。我确信诗人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会在有些孩子心中埋下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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