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朋友展览所写的文字——翟永明/文
朋友作为一个母题
基本局限于生活在小酒馆——白夜以及后来的弥渡酒吧这样一条直线上,唐雯的新作《呵,朋友》系列,证明这一单调贫乏的活动路线,仍然可以凭借观察和创造使之充满活力和富于想像,使之点线成面,进而扩大到更远。这样一条路线上出现的人物也可以多姿多彩,就像路旁的树林或风景,可供他随意浏览和随手拈来,以作创作资源。
从去年开始,唐雯开始画一些小头像,在此之前他也一直在画人物肖像。唐雯作画动机及题材都是随意而生发的,出自一种自然,比如我问到为什么会选择画小头像这样的形式,唐雯非常质朴地、像一个初学画的人一样回答,“当时因为手边正好有许多小画框,就开始画,越画越觉得有意思”。一个人活到一定年龄尚有学画之初的情怀,是非常要紧的。就像庄子所说:“刀刃若新发于硎”,用了多年的刀仍像新磨的刀一样,那便是一种品德。艺无止境,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初心,才是保持艺术真诚的紧要之处。唐雯多年来一直保持这种初学画画时所执信念,几十年未改。他作画不求发达,不图功名,纯粹自娱。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一个传统的古典的油画家,他也自诩如此。在办个展时,唐雯提出不办学术讨论会,不提学术。他很不在意地说“因为,我并不学术”。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一个艺术家对当前人人趋之若鹜的“学术”二字的拒绝。举目四望,“并不学术”的艺术作品比比皆是,但只要找上一两个批评家,辅以西方学术概念中唬人的一些理论名词、大词,就可以变得“学术”起来,这是当今浮燥的中国当代艺术圈的大病。但显然唐雯并不认同这样的潮流,而更愿意保持自已最真实的感觉。在习惯了以批评家的阐释来读画的时代,一个画家不以“学术”为主题,而仅以“朋友”、朋友聚会的方式来办展览,必得要艺术家自已就有“平常心”的心态,“平常心”三字常被人提起,但艺术家作起来就格外难。除了“淡泊”“无争”的天性之外,还得有对自已作品独有的珍爱和真情。现在已然鲜有如唐雯这样“不谈学术”,只谈兴趣的艺术家,或许这是因为唐雯画画的起点是正统的油画方法,他拘泥于这套方法,从正统方法中汲取营养和价值,不破不立,不追求活力也不追求暴力,而是追求一种让内心平衡的方法,以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小世界。
唐雯是四川美院七八届的毕业生,这一届毕业的油画家许多都成为了当代中国艺术的中坚力量。唐雯曾与何多苓、张晓刚、周春芽、叶永青等人同过学,并在同一个成都艺术圈子来往。这些艺术家既是他的同学,又是他的朋友,在其妹唐蕾开的小酒馆里,他们厮混得非常谂熟。但唐雯与这些著名艺术家走的是不同的一条路,他嗜酒如命、爱唱老歌,为人亲和,与世无争。四川美院毕业后,他开公司,搞软件开发,但从未停止画画。后来终于辞掉工作,回到老本行上。绘画对于唐雯来说,是有几十年扎实的油画基础训练,或称有“童子功”的。可以说,是他那一届同学中基本功最好的之一(何多苓语)。
对唐雯来说,艺术既不是野心,也不是功名,既不是谋生之道,也不是工匠之艺。艺术是他生活的附加品,是他表达人生态度的材料。友谊是唐雯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份,可以说,他大部份时间生活在朋友当中。所以,对友谊,对朋友的描述也变成他艺术的主要内容。他的油画系列画的都是他身边的朋友、亲人、同学。他像塑造群像一样,塑造他身边的朋友。这些人中有重要的艺术家、作家、音乐人、电视主持人、演员,也有普通的朋友,公务员,其职业纷繁杂陈。这些人是聚居在玉林小区,游走于白夜和小酒馆两个文化酒吧之间的常客。在近期,位于荷塘月色的蓝顶艺术中心,也成为他的描述对象。这些群像代表了成都这个城市的某一个横切面,也参与了成都三十年的沧桑变化。
成都生活便利,生活成本相对其他城市低廉,是一个诗人和艺术家理想的寄居地。我曾在《白夜谭》中写到我在开白夜初期:“目睹着玉林西路从只有三个酒吧发展到十几家个性不一的酒吧一条街,也看着这条街从入夜后黑灯瞎火变为霓虹闪亮,鬓影摇动,活色生香。当夜幕低垂,玉林西路就燃起了它高烧的颜色,威士忌和哥伦比亚咖啡香飘洋过海进驻玉林,艺术家和美女们都昼伏夜出,留着长发和寸头的艺术家或一些艺术混混在各个酒吧进进出出,——波德来尔的恶之花散发着颓废的香味,象万花筒式的给我们旋出了一个玉林的海市蜃楼,这是因为,我们需要更多的:卡普其诺,酒精,上升的烟,混合着勾引推拒和自由的性爱,而不是更少的”。在玉林生活了十几年,促使唐雯用画笔画下了在这个区域内,他所结识的朋友。就像刘家琨曾用他的工作、用玉林为案例,对自已生活的城市生活载体做了一个成功的剖析一样,唐雯的《呵,朋友》系列就是油画人物版的《玉林颂》。他观察和剖析并描述了他最熟悉的一批人:成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批人,才有了这个城市的文化风貌。唐雯画下了这批人,同时也保留了最有代表性的人物风貌。这些画,就像一副二十年的人物长卷,纪录和见证了成都区域性的当代生活史。
这次展览以一幅3米左右的两联画以及50多幅小头像构成。大画与小画从主题到构成,从人物到内在精神,都互相呼应,互相补充,互相作伴,大有成都文化艺术圈众生相一览图之感。两联画以成都艺术圈架上绘画老中青三代同堂的长卷方式,囊括了以朱成、何多苓以及何工、王龙生,直至中生代,年青一代80、90后的年轻画家。构图轻松随意,无等级之分,画家们以平行的正面形象出现,直视观众,神态放松,活泼自然,呈现出艺术家们日常生活随意的一面。他们姿态的放松表明唐雯内心重视这一构图大家庭式的亲密建构关系,传达出他对艺术圈美好无争的祝愿:和谐友爱,宁静欢乐。而活跃在中国当代艺术公共领域的画家们,也从他们的作品后面站出来,表现出其私人空间中的外在形象。朋友作为一个母题,由此衍生出无数子题,那就是50幅小头像一一描绘的各色人等,唐雯的绘画技巧受过严谨的学院训练,他也致力于在这些严谨的学院派肖像画中推进这些技巧,而不是否定。不避讳“唯美”和“学院”风格,使他具备了个人的风格。
总的来说,在中国,目前站在艺术最前沿的艺术家们,都倾向于表现宏大叙事的题材,既便是加入个人元素,也旨在表现整个社会的巨变与批判性的现实状态。像唐雯这样长期致力于传统人物肖像画的艺术家不多了。这样的执着一方面造成他的局限,另一方面却也成为他的风格,他与整个当代艺术圈脱节之处也正是他的艺术自有其价值体系之处。最重要的是唐雯在红尘滚滚的名利场旁边,难得地保持着一颗艺术的赤子之心。这与他为人低调、朴实超然的性格有关。
不记得有多少次深夜了,在我开白夜的那些时候,尤其是那些生意清淡,准备提前打烊的时候,透过白夜的落地玻璃窗,我会看见唐雯从沙子堰东巷处,快步疾走向白夜。我知道,这是从小酒馆到白夜的两点一线,也是他今夜喝酒转台的最后一站。十年如一日,与他的绘画一样,他执着于某种东西时,不求变化,遵循规律。这个世界上有两类艺术家:标新立异,无畏不羁的艺术家让我们为他的作品激动,并且让我们灵魂顿悟;而关注平凡日常周遭事物的艺术家,让我们对现实有一种新的认识和新的视角,并让我们的心灵纯净和安宁。唐雯在艺术语言上并不追求创新,而是以自己的视觉体验为依据,力图让画面作到微妙精细。作为四川美院油画系77级毕业生,他有着与他的同届同学一样扎实稳重的写实基础,固守这样的基础,使得他的创作变成工作的一部分。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随时在灵感高峰上跳跃,更多的时候艺术家的创作落实在每一笔触上;就像小说家一样(尤其是油画家),依靠每一天的“码字”,画家则“码笔”,循序渐进地把自己的情绪、体验、觉悟、心血、概念一笔一笔地放进画布中,坚韧而颇具规模,这就是唐雯这几年所作的事,因此而有了眼前这个社会群像式的展览。
从毕业到现在,据说这是唐雯举办的第一个个展。我有幸为一个老朋友的首展,写下关于朋友的文字,幸为甚焉。
注:唐雯个展——1月15日蓝顶艺术中心下午开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