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育生:一个教书人的人生碎片——口述回忆录
时间:2012年9月19日 作者:孙育生 来源:孙国栋的博客
孙育生 口述 孙省吾 录音整理
[孙国栋按]先父罹患绝症后,我有意请他口述一生,又怕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便让犬子省吾,以听爷爷讲故事的形式,录下了先父人生的几个片断。现陆续整理出来,以志纪念。
一、早年家世
我的老家是宝坻县尔王庄,现在祖坟还在那儿呢,我的出生地却是宁河县大贾庄子,中间隔着十八里地。怎么从尔王庄搬到大贾庄了呢?话还得从我老太爷说起。
在我老太爷的时候家境特别好,几百亩地,还养大车,骡马成群,雇了好多做活的人。可是我老太爷不务正业,染上了赌博这个坏习,成天玩乐,而且是越玩越大。家里头老人说根本听不进去,谁劝也不行,一开始啊输地,输一回卖一块地,左卖右卖那几百亩地就叫他给输光了。地输完了以后输房产,好多房子一处一处地卖,接着还是输,把房产也输净了。后来就卖骡马,生产工具也开始卖,据我奶奶说,卖的一些农具耠子、耧子的,整整摆了尔王庄半条街。
最后输惨了,哎呀,实际上他已经输红眼珠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他总惦着赢回来,其实是赢不回来的。家产都输光了,最后就剩下我老太太和我爷和我大爷,老太爷有两个儿子,就剩下这娘仨了。有一天黑夜把老太太跟我爷和大爷娘仨下一个赌注,结果输给人家了,人家说好了天亮接人。这帮人里头啊有一个好心人,偷着猫儿的①就上我老太爷家去了,跟我老太太说,嫂子嫂子快跑吧,我哥把嫂子跟我两侄都给输了,天亮就要人了。我老太太一听妈呀可哭喽,哎呀哭有什么用啊,想法吧,派人上贾庄子找娘家人,大贾离着尔王庄十八里地,派了一个知心人去报信儿。大贾日子也好过,生活也行,我老太太的爹套着小车子,你琢磨着他家有小车那时候是好户啊,过去找对象得门当户对。所以套着小车子,两套牲口车就去了,到尔王庄接自个的闺女和外孙子,也心急走得也快,没多长时间就到了。到那儿以后叫我老太太收拾一些东西穿的用的,这些东西都得带着,你到大贾那就是过日子去了,这就叫逃跑。收拾完东西就上车了,这已经是后半夜快天亮了,赶着车这就跑。就在这时候我老太爷知道了,后边这就追,一直追到一片高粱地,那都快天亮了。有一个人在高粱地里穿青呢,这边我老太爷提溜着棍子跑来累得够戗,就问这人,哎大哥我问一下有没看见过一辆小车子,上头坐着一个女的还俩小孩。这人一听不是好事,手里还拿着棍子,一琢磨就唬他,嗨,早就过去了,这时候都到大贾了。我老太爷一听到大贾了他没戏了,丈母娘村他敢进嘛。他把老婆孩子都输了,大贾娘家人饶得了他吗?他害怕呀,自言自语地说算了吧别去找别扭了,就往回走了。
从那以后,我老太太带着我爷我大爷娘仨就在大贾娘家落户了,这就是为什么到大贾的原因。
① 偷着猫儿的:方言,偷偷地,悄无声息地
二、童年往事
恰同学少年
捉河蟹
我小的时候,河蟹都是野生的,不像现在,都是人工养殖的。宁河县大贾庄这个地方是九河下梢,十年九涝,几乎年年发水。秋后,把庄稼拾掇完了,庄稼地被水淹了,我就跟我二叔,就是你二老太爷吧,撑了一条小船去捯螃蟹,我二叔叫我跟着他撑船。那水大着呢,一片汪洋呀,怎么捯螃蟹呢?拿锤子把一根老高的大棍子揳进去,把绳子拴上,撑船撑出老远,又揳一根棍子。绳子有小手指头这么粗,上面穿的都是棒子①粒,就是把棒子粒穿成串儿,有时候也穿上高粱穗,凡是螃蟹爱吃的东西都给它穿上。然后就回来等着吧,等了会儿说开始了,就捯啊捯啊捯那绳子。碰巧在吃棒子粒的螃蟹就被捞上来了。那年头螃蟹特别厚②,我们一天能捞半麻袋,你说半麻袋这得有多少。
有一次,我跟你大奶奶,也就是我的大嫂,她比我大一旬,也是属龙的。我们俩去抢鱼③。一抢网下去,很沉,提不动。使大劲提起来,满满一网河蟹!我就喊:“嫂子,嫂子,快来看这么多螃蟹!”原来河蟹成群结队从这儿过,我们碰到螃蟹道了。你大奶奶就说:“快回家叫二叔去,多带几个麻袋!”我赶紧跑回家叫二叔,这时,别人也都听到信儿了,都拿着抢网和麻袋来了。即便这么多人抢,你猜我们捞了多少螃蟹?整整七麻袋!自个家根本吃不完,拿到天津市里卖了,一毛钱一斤。那年头东西真便宜。
① 棒子:玉米。
② 厚:方言,繁多。
③ 抢鱼:方言,用一种叫抢网的工具捕鱼。
洗澡摸鸭蛋
我们小时候管游泳叫洗澡。我们都不会正规的游泳,像你这个姿势那个姿势的都不会,只会洗澡,狗刨。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哪儿洗澡呢?在一个麦场。就是夏季麦子割下来以后,把麦粒打下来。过去没有打谷机,是人工用碌碡轧,一块麦场有的是一家自用,有的是几家合用。麦子一收完,下雨了。一下雨就涝,就发大水。开始的时候水小,我们几个就在麦场里头洗澡,麦场地硬而且光滑,在里头洗澡舒服。
我们洗澡的麦场里有好多鸭子,都是家鸭子,各户自个养的。因为麦场里有麦秸垛,就是麦子轧完以后剩下的东西,一下雨就泡在水里头了。麦秸里有落下的麦粒,鸭子就天天去那里捞麦粒吃,你也去他也去那鸭子就多了,有的鸭子就在那里下蛋。我们几个人洗着澡,其中一个同学比我们心眼都多,其实他比我还小呢!他摸着鸭蛋了,也不声张,把鸭蛋藏在哪个地方存起来,还接着摸。我们这帮人傻不拉几的,还在那儿瞎扑腾呢,人家摸着一个鸭蛋就送上去摸着一个又送上去,都摸一堆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吱声:“哎!我摸着鸭蛋啦!我摸到一大堆鸭蛋!”其实不是,他是一个一个摸上来的。要像我这样没心眼儿的呢,摸到第一个就得宣布,你一宣布大家都来摸,那鸭蛋就没了。人家也不宣布,我们这帮在那儿瞎洗澡呢,人家自个在摸,摸得差不多了,才通知大家。
逮野鸭
我小时候,一发水,好多的鸭子,外头的野鸭子都来了,到水里来找食。你说这鸭子多到什么程度,多到可以把天遮黑,哗,一起飞起来,哗,一起又落下。大贾村有一个火枪队,我们叫它大排杆,一条小船上有搁一杆的,叫独杆,有搁两杆的,叫双枪。我们经常上队长他们家去看,他们最多的时候达到十几个人,一人一条小船,小船上一人一杆枪,这枪是用钢筒子做的,里面灌上炸药,然后灌上铁砂粒。灌一层药,灌一层砂粒,灌一层药,一直灌到枪的多半截。然后把枪扔在小船上,人躲在船的后头,在水里推着这个小船,为啥呢?让船身挡住人。如果你不藏好了,鸭子一发现人就飞了。队长是一队之长,他说话最算数,大家都听他的。
大家把船推下水了,只看船走,不见人,人在船后头推着呢。前面就是鸭子,鸭子一看有小船,但是看不见人,那小船来回动。那鸭子有警惕性了,就往中间跑。小船越往里走,它越往中间跑,跑来跑去都挤到一块了。就在这时候,枪头,也就是队长,喊口令,说点火,每个枪手的手里都有一根香,听队长的令下随时都可以点火。枪炮跟前撒一些炸药、火药,当引子,把香上火药那儿一扎,那火药就跟枪管里面的火药接着茬了,就引起爆炸了。这一爆炸,出火,鸭子就听见了,正好起飞,正好似飞不飞的时候,有一尺高,这时候就叫炸鸭子的时候,枪响了,砂粒都打在鸭子的身上。
我们这帮小孩就在枪排后面跟着,看到有受伤的野鸭子,就去捡。大人不让我们捡,我们偷着捡,一个人能捡好几个。野鸭子的肉特别香,倍儿①好吃。现在是保护动物了,不能逮了。
① 倍儿:方言,特别,非常。
捕鸟
我们小时候捕鸟都比较简单,象书上写的那样我们也做过,弄个大圆筛子,用个棍支起来,棍上拴条绳子,筛子底下那块呢撒点苞谷啊,麦粒啊,谷穗啊,等鸟进去一吃,一抻这个绳子那筛子不就扣下,把那鸟扣里头了。我们捕鸟更多的是用夹子,就是打鸟的夹子,它是铁制的,把夹子掰开了以后,那上头得锁上小虫子,那小虫子还活着呢,在那儿动。把夹子埋在土里头,鸟来了以后一看那有食,它一啄,拿嘴一粘这食夹子就收了,啪就把鸟的脖子夹住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天天就这么打鸟。
我有个表叔, 有一天说你们小孩子捕鸟,太慢,你看我们大人捕鸟,捕的多多啊,每天都得几筐,他用筐。我问你咋捕呢?他说我们有一个大网,把这大网子埋进土里,网子这边呢有一根大绳子叫网纲,这网纲啊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土上撒很多的小冰块,这冰块干嘛呢?这冰块拿太阳一照啊反光,那鸟老远就看见那个冰块。他在那个网前系着棍,一个挺高的棍,棍子上头拴着一个活鸟他们叫诱子,就是引诱别的鸟上这儿来。诱子拴在上面它叫啊,别的鸟一看它在那儿叫一定有吃的,哇来了一批,也遮黑天的,啪,就落在那个冰上,这就吃冰,它渴啊,冰子解渴,除了冰以外还有谷粒啊乱七八糟的诱饵。就在这时候,躲在远处的那些人好几个人呢,捏住那个网纲使大劲一拽,就听哗的一声,网翻过来了,就把这些鸟全部扣里头了,就这样逮鸟。鸟在里头是活的,他挨个给掐死,他摁鸟的脊梁骨,咔咔,我们在旁边看着哎呀真过瘾。
那时鸟多呀,现在呢一般的都保护鸟,从人与自然的平衡来说也不应该捕鸟,过去我们都捕鸟,捕很多很多。这就是捕鸟的故事。
新棉裤
我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不是一般的穷,穷得叮当响。我6岁的时候就没了爸爸,家里连买油盐酱醋的钱都没有,得等着我妈也就是你的老太太养的鸡下了蛋,再拿去换。小时候农村家家腌咸菜,就是把芥菜洗净了,搁进大缸里,泡上盐水腌着,等吃的时候捞出一个,洗洗切成块或者条,倍儿咸,禁jīn吃。时间长了,缸底会有沉淀,就是咸菜泥,你说那有什么营养?说不定还有毒呢。就这个,还拿大葱蘸着吃,象蘸酱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比现在冷多了,地都冻裂了。就那么冷的天,我也没戴过棉帽子,因为没钱买。你老太太照别人家的棉帽子,做了一副棉耳朵,直接安在我的夹帽子上,戴上后活象猪八戒,顾不上多难看,反正暖和就行。你们现在的铅笔盒(文具盒)多高级啊,一个人有好几个,什么样式都有。我上学连一个铅笔盒都没用过,也是买不起啊,又是你老太太用布做了一个布袋子,生没用过铅笔盒,你说可怜不可怜?
我7岁就会系棉裤了,系一花又一花,小孩一般不会系这个,我打小手就比较利索,我会得早,7岁就会系裤了。你的老太太高兴坏了,给我这儿找点布,那儿找点布,那时候没有现成的好布,毁①一条棉裤。这儿弄点棉花,那儿弄点棉花,破布当里这就是一条棉裤。
有一天刚吃完中午饭,老太太非要我穿上新棉裤,我就穿上,给我乐的。穿上新棉裤,我领着我的侄女,你大姑,前面有一个大水坑,就上大坑里看着玩去了。在岸上玩就没事了,可一看下面有逮鱼的,冰厚着,这边一排篱直直的,那边弄一排篱也都倍儿直,拿网打鱼,看着好玩就下去了。到冰上,冰上滑着呢,其实刚上冰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大冰窟窿。咋那么寸②呢,我的脚一滑就掉里面了。水并不深,就掉进腰这么深。关键在棉裤,哎呀,我侄女就喊开了,弄鱼的大人多,就把我拽上来了。我回到家门口,不敢进屋啊,但又太冷,大冷的天都湿透了,就进去了。老太太一看,这个气啊,我新给你做的棉裤,就这么不点会儿的工夫你就给我弄湿了,这顿打啊。从那以后我吓得再不敢上坑里去了。这是新棉裤的故事。
① 毁:方言,拼凑。
② 寸:方言,巧合,碰巧。
三、求学经历
生炉子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非常调皮,老师的话有时候不听,有时故意犯错误。有一天,我到学校去得很早,班里有几个同学也都到了,他们正在教室门口生炉子。过去是煤球炉子,没有烟筒,把木头或棒子骨头①在外头点着,把煤搁里头,等烟没了以后才能搬进教室。几个同学生了一回又一回,怎么也生不着。当时我从后面说这是什么破炉子,一脚就把炉子踢倒在地。这个炉子它咋那么寸呢,一踢上面的大盘跟炉身成两个了,叫我给踢坏了。同学们傻眼了,有的同学报告老师去了。老师,孙育生把炉子给踢坏了,今儿个咱们得挨冻。老师就来了,教我的老师姓于,新来的班主任。结果他把我叫到办公室,他问,你为什么要踢炉子,你知道不知道这炉子是公共财物,你知道不知道这炉子关系到全班同学的取暖问题。他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我没啥可说的,我知道我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从那以后,我比以前老实多了,表现也好多了。
这就是生炉子的故事。
① 棒子骨头:方言,玉米脱粒后剩下的芯。
跑冰上学
1954年我们初小毕业,四年级为初小。四年级毕业以后考高小,五六年级为高小。我考上了,可没想到中心校的校址挪了。我的老家大贾是个中心,周围这几个村距离差不多,所以中心校搁在大贾。那个校长也是大贾人,姓姜,叫姜久峰,可是姜久峰在大龙湾教书,离大贾8里地,在大贾的北面。姜久峰又兼大龙湾党支部书记,大龙湾的村民不让姜久峰走。所以到教育局里申请把中心校移到大龙湾。结果局里就批准了,这下子可苦了我们这帮学生喽。像我是大贾离8里地,像杨建、王庄、白庙都十一二里地了。那一年也怪,下涝了,我们叫沥水。雨连下了不少日子,平地就下了一米深。发水了,虽然说水不大,跟往年比水不算太大,但把道都没了,你要上学去,就得坐船了嘛。
我们9月1号开学了,那时候天还暖和呢,坐船带着面子,带着菜,到那儿找住户,住人家的房子。那叫号房①。我们6个人住了一家房子里,几个月就过去了,盼冬天,为什么要盼冬天呢?好顺着冰跑家啊。可是那年特别奇怪,是个暖冬,冻的冰就一寸厚,人上去以后冰嘎巴嘎巴响,不能停,在冰上一停啪就落下去了。这可咋弄?几个人就商量,你说这冰能跑吗?水倒不深,到膝盖往上这么深的水,但是一掉下去衣服就都湿了。商量的结果一个人准备两条棉裤,今儿穿这条棉裤去了,这个掉下去了,那个也掉下去了,不管早晚都得掉下去。湿着衣服上课,教室里面有炉子,拿炉子好歹烤烤就上课了。上完课又回家,衣服湿着回家。结果回来还照样掉下去。第二天得换一条新棉裤,再去,新棉裤照样湿,那个冰太薄,禁不住人。
就这样跑了两个多月,够艰苦的。因为这种情况,同学们和家长就向局里反映,这个中心校是我们村的,为什么非得跑大龙湾去,叫我们孩子受苦,这太不合理了。这一反映可不要紧,局里也吃不住劲了,还是把中心校挪到大贾来吧。等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就又回到大贾了。在大龙湾上了一年学,五年级。
① 号房:方言,借住,不付费。
考初中
我小学毕业是1955年,全县只有芦台一中、芦台二中这么两所中学招初中。我和我的同学一共是七个人。那年头都是土路,从大贾到芦台一共90里地,没有别的交通工具,都是走路。几个人起个早,吃完早饭背着包,拿着所需要的东西就上路了。走到大海北,大海北离大贾30里地,这时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看看带准考证了没有,就把包打开了,书、本,包里的东西都翻了,还有一个同学叫赵元贵他也帮我找。结果俩人没有找着,没有翻着。这可咋整?没有准考证人家不让你进考场。
我就跟赵元贵说,你跟着我,咱们回家再取一趟。赵元贵说,我不去,走30里地了,回去,再回来都什么时候了。我说你不跟着我,我就自己走了。我背包就往回走,走着,走着,一抬头是一个小村,这个村里的这个路是一个死胡同,此路不通。走到人家里面去了,人家说这儿不是路,回去吧。我就背着包往回走,心想这个倒霉劲,走了半晌白走了。
我说我自己再找找,又把包撂下了,打开,这回一翻在这儿,上回怎么也没找着,怎么这么巧呢?眼见那六个人走老远的了,我背着包又追。追到哪儿呢?追到芦台农场的桐城村。他们几个正在井上喝水,我说我可追上你们了。赵元贵说怎么回来了?我说我走半道自己又翻,翻着了,在里面呢,嘿这不耽误事儿吗。这几个人说走吧,离芦台还有30里地,快到了。这天就过晌午了。我们几个人走到日头偏西,就到芦台了。
那个时候芦台镇比较破烂,都是一些老的砖房,几个人说咱们先住店吧,找好旅店,咱们上饭店吃饭去吧,走一天了都饿了。到饭店里头,烩饼2毛钱一大碗,一人来一碗,这挺好。2毛钱吃饱了,那个年头的钱比较实①,两毛钱一大碗的烩饼,那是多便宜,现在2块钱也买不来。吃完了几个人就回到店里面,就琢磨,咱们上哪儿考去呢?这里还有两个学校呢,芦台一中还有芦台二中。其中有一个人叫杨广达,他是大龙湾的,他就去找他的叔叔了,他的叔在县委,叫杨文远,他叔跟他说,你报二中,二中好考,一个是考的人少,再一个我有熟人。他说行。我们七个人中六个人考芦台一中,他呢就报二中了。
距离考试还有一个星期,我们就搬到芦台一中去住,也在芦台一中吃饭,早晨是稀饭、馒头、咸菜,中午是馒头、米饭,反正这一天是八毛钱就够了。早晨两毛,中午四毛,晚上两毛,一天八毛钱伙食费。我们在那里等着考试,一看哪儿来的考生都有。芦台一中那个时候属于河北省省中,省立第一中学,所以它比较有名,河北省好多地区的人都上那儿考,重点中学。
几个人一看,咱还考试?人家一说话都比咱强,啥都比咱强,咱们几个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没有信心了。参加考试了,一看卷子傻眼了,连梯形都不会做,求梯形的面积,不是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二吗?连这个都不会做。考完以后,我们几个人心里就凉了,考不上。几天以后就听通知了,人家杨广达考上了芦台二中,我们这几个人谁也没有考上。
我跟赵元贵两个人同岁,而且两个人比较要好,他比我生日大点,我说元贵咱俩咋弄呢?咋弄,先回家干活种地吧,在家里干了半年农活。有一个姓姚的老师,在学校里面教六年级,看到我们说,你们两个复课,复半年课,来年再接着考。复就复,我俩就去了,到他那个班,一共30人。怎么那么寸呢,第二年1956年宁河县决定,在全县之内再建三所中学,丰台建一个丰中,宁河建一个宁河中学,潘庄建一个潘中。我们这拨正好赶上,1956年。
我那个班主任叫赵开阳,他把作文题给赌上了,提前就把作文做出来。“升学的目的”就是这么一篇文章,大家伙一人写一篇。写完了交给老师,老师给改完了又拿回来,然后大家伙都记住了。一考试作文就是这个题,“升学的目的”,这还不好写?这都写过了,当时乐了,这可好。
结果我们这个班30人,考上不是20个就是18个,多一半都考上了,猜题猜对了。潘庄小学两个毕业班,70人,就考上15个人。他就没有猜对,没有赌上题。可是人家那15个人个个是响当当,那学习成绩真棒。可是我们这20来人呢,大贾中心校的,个个是废物②蛋,考试的时候题猜对了,没有费啥力气,其实没有啥真才实学。一上课,老师一提问,凡是废物的都是大贾中心校的,凡是好的,全是潘庄中心校的。
① 实,方言,值钱。
② 废物:方言,形容词,笨的意思。
炸锅了
那年头我们上学那个苦。潘庄中学刚建校,太简陋,就两间教室,一个办公室,办公室还是一个三间的小厢房,两间是办公室,一间是老师的宿舍。学生呢,啥也没有,没宿舍。咋办呢?就在潘庄村里面找老乡号房子住,我们六个男生找了一个姓闫的老两口,儿子、闺女都没有在家,腾出一间房,我们跟他们住对面。中间的堂屋当作伙房。饭呢,还得自己做,六个胡孩子哪会做饭。我就算会做饭的,啥都可以给他们操持。怎么做呢?你带的米炖米饭,我带的棒子面贴饽饽,他带的白面蒸卷子。个人做个人的,六个人做六样,然后搁在一锅里面蒸熟了,是个大锅,六个人的饭一锅熟。熟了以后,自己吃自己的,你炖饭就端你的饭,你蒸卷子拿卷子,贴饽饽吃你的饽饽。那年头也没菜,家里给捞点咸菜疙瘩,有时买点酱豆腐。
有一个礼拜天没有回家,几个人都没有走,潘庄有集①,出门不远就是集,到集上遛一圈,一看有一个卖鱼的。大鱼,这么大的鱼,一毛钱三斤。可便宜死了。有一条十来斤,三毛钱买九斤多鱼,就提回来了。一会儿把鱼洗干净,把肚子抠出去,几个人说这可怎么吃,我说你们别管,剁丸子。把鱼搁板子上,就开始拿刀剁。向对面屋的老奶奶借了一个大盆,大黑盆,九斤鱼,你说剁完了得有多少,满满一大盆儿,搁上作料,葱姜蒜盐酱油都搁好了。我说煎丸子,其实不会煎。把锅烧热了,倒上油,把剁的馅儿都和好了,挖一勺放锅里,火烧得猛,一会儿就酿烟了,一看糊了。糊了要着火啊,几个人七手八脚乱忙活,有人顺手从缸里舀一大瓢水往锅里倒,这一倒可不要紧,凉水热锅,这锅底炸了,炸了一个大裂口,那是生铁锅,现在都用熟铁锅,过去都是生铁锅。这下完了,老太太跟我们玩命了,不依不饶啊,我这是新锅,你们给我弄坏了,你们给我赔。那怎么弄,几个人说凑钱吧,凑了两块多到供销社买了一口新锅。老太太这才安静下来,教我们把鱼丸子弄好弄熟了,吃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真好吃啊。
① 集:方言,定期举办的自由市场。
四、读师范·挨饿·工作队
画饼充饥
1959年,我初中毕业,正犯愁下一步怎么办呢,汉沽师范正好创办,我运气不错,被保送上了汉师。九月一号开学,过了半年比较好的生活,等到1960年坏喽,开始给指标了,全国都是低指标。那年头吃饭有定量,像学生呢,一开始的定量是45斤一个月,基本上是吃不完的。等到1960年低指标一开始,原来的定量就从45斤降到33斤,同时副食品都取消了,像肉啊豆腐啊糖啊还有好多这类的东西都没有了。
1958年大跃进吃食堂,人们家里都不做饭了,都到公社食堂里去吃饭了。好,那真是水不伸手饭来张口,哎哟有人给做熟了,吃的时候还有人给端。那时候的人们不知道啥东西是自己的,都以为到共产主义社会了,这样一来全国糟蹋了很多的粮食。结果到1960年全国人民都开始吃低指标,瓜菜代,用瓜和菜来代替粮食。可有些地方瓜和菜都没处弄去,象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你一个学校上哪弄去啊,这就跟人家村里联系,到农村地里头去挑①野菜。全体师生都去了,凡是可以吃的野菜都可以挑,我跟大家一块挑马苋菜,还有那个刺儿菜,好多能吃的野菜。挑来以后到学校,就搁锅里拿热水烫,烫完了晒干,到冬天拿热水泡了然后再揣在面子里头,做饽饽,这就叫做代食,假二两,你原来二两窝窝头这回一揣上菜就够四两了,它不就多占分量么。吃来吃去这野菜也吃没了,这可咋弄,把学生和老师饿的,他们说是33斤定量,其实是不够,而且我们学校还是节粮模范单位,你说这越吃不饱他还越节约粮食,当这个模范又有啥好处呢。
有一天,老师通知了,你们都回宿舍吧,今个不上课了。同学们也正好都没吃饭,早晨一人二两稀饭稀里咣汤的,里头还搁山芋块也当粮食,那二两稀饭早就消化下去了。待在宿舍躺着,同学们躺不住啊,有的同学就说老孙哪你去问问老师,还是上课吧。我就跑到老师宿舍,说老师啊同学们要求上课。老师说你跟同学们说不上了,我饿得起不来了,那三楼我都上不去,你说要我咋讲课啊。我回来就跟同学们说,不能上,老师饿得起不来了,他三楼上不去呀。大家一听不上就不上吧,也真是都起不来,自个也起不来啊,何况老师。我们都是双人床,两个双人床并一块,跟我脑瓜对脑瓜的那个同学,起来躺下,躺下起来。我说干啥玩意闹欢②,他说我饿的,我抽袋烟,他卷了一袋烟,丝拉丝拉地抽,我说越饿还越抽呢,他说抽烟管饿,要不闲着也是闲着。你说他抽的是啥,是向日葵叶子,上哪弄烟草去。
大家伙躺着也没意思啊,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起以前吃过的好东西。这个说呀,我奶奶给我包的饺子一口一肉丸子,还是羊肉的,哎呀那真香啊。人们越说越饿呀,说得直流哈喇子。那个接过话来了,嘿我呀,我妈给我焖的肉干饭,那个饭甜呀。这个说我在饭店里吃过这个,那个说我在饭店里吃过那个,七嘴八舌的还挺热闹。你别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过去吃的好东西,他当时就把饿忘了。哎,实际上这是画饼充饥呀,呵呵,一点事都不管。这就是低指标的故事。
① 挑:方言,挖。
② 闹欢:方言,不安静,折腾。
暑假难熬
暑假到了,同学们各奔自己的家啊。其实是有苦有乐,有的同学家里头剩粮食,回家赶快吃饱饭,因为那时候正好是瓜菜代低指标嘛,在学校里成天挨饿。我就不同了,我们家里头没有粮食,一是家里头没有劳力,第二呢村里头春天就发水,还没等播种呢就发水了,所以地里头连野菜都没有。
到家了以后,我妈妈我奶奶还有我二叔还有二侄,他们没有什么粮食吃,吃啥呢?每个星期赶集去,潘庄集,花钱买那个三棱籽,这个三棱籽到秋天结籽,实际上这个籽呢是铁皮,没啥软乎的东西,买回家以后入锅给它炒了,这一炒糊了它就酥了,然后用碾子轧成面,其实是糊面,拿箩子给面箩下来,里头那些糙的还接着轧,因为这是拿钱买来的,三毛多钱一斤呢。完了就这样把它搁面子里头,做饽饽,那个饽饽做出来啊有点苦,可难吃了。没有办法它还是比不搁强啊,不掺那小饽饽头不点儿,搁上以后这饽饽头就大了,它占地儿嘛,这过去有人说黄鼠狼逮鸡毛——炫大肚。这整整吃了一个假期啊,花了好多钱,那钱也来之不易,这没有办法。后来我又琢磨光买这个也不行啊,我上地里头捋稗子,还有谷莠子。实际上都没有籽,它就是两层皮,皮就是柴禾,拿锅给它炒糊了,才能够轧成面子,都很难吃,这也不得不吃你没有办法。最后还吃别的东西,也不知是从哪介绍来的,说把棒子骨头打碎了以后弄成面,也掺饽饽里头,其实不是面,这棒子骨头最里面那个芯可以打碎,棒子骨外围轻易打不碎,而且吃着有点垫牙,没有办法这都是比较好的淀粉了。
哎呀,吃的东西都没营养,全家个个浮肿,腿呀脸哪都胖起来了。这一个假期就这样熬过来了,确实太难过了,生活太惨了。这就是暑假挨饿的故事。
访贫问苦
1960年的下半年,学校召开我们中师班全体学生大会,宣布了塘沽区一个通知,让汉师后师班五十二个同学下乡当工作队,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反五风,反贪污浪费还有多吃多占。我被抽过去了,我们这五十二个同学先到芦台集训几天。到那以后我们仍然是吃不饱,食堂里的饭呀仍然是菜团子。有一天吃啥呢?稻草面子团,这稻草是从造纸厂里头弄出来的,纸浆弄出来拿水过净了,回来揣饽饽吃,哎呀所有东西最难吃的就是稻草团,咽不下去,苦!其中一个同学叫王在仁吃着吃着说坏了,我嗓子拉了一个血泡,他是被那个稻草拉的,血泡里头充血,长得快着呢,必须马上捅破,不然它可以把嗓子眼堵严了。他让李春余拿筷子捅这个血泡,春余说我不敢捅,我害怕。怕啥,等会它就长大了,你必须捅!一捅破了,哗血流出来了,吐了好多血。王在仁就没参加这个工作队,后来引起胃出血,回家养着去。
我们这些人呢集训半个月,就分配到各村里去,我和一个同学姜兴凡分到大田乡新立村,这个村是三个省十四个县的人,凑这么个好象一百来户人家吧。原来日本人在茶淀开了稻地,把这些人集中来给日本人种稻子。后来把日本人打跑了,这些人也回不去了,就在这落户了。同时呢从一个碱厂还派出一些工人来,分给我们一个工人老大哥,姓杨,领着我们就组成一个工作队,组织老百姓学习开会讨论。一开始就讨论,说说咱们吃食堂是解放劳动力好不好?没人说话,谁说啊,谁知道你们是干啥来的,说不好就挨批啊,都闷着,不说。后来我们就引导,说吃食堂也有不好的地方,这回一听工作队都说不好了,人们就七嘴八舌说没好的地方,吃食堂归在一块,大师傅管理员层层剥削,他们个个吃的都是肥头大脸的。有个妇女说,啥解放劳动力,做饭费啥事了,我夹泡尿的工夫也能把饭做熟了。
最后讨论总结,看意思大家说食堂这样不好就解散?解散喽解散喽!大家伙起哄。哎呀就这讨论结果,跟上级汇报吧,上级的意思是听听大家的意见,还得酌情反复地讨论,结果,这个小村一共才一百多户人家,没有一户同意吃食堂。其实连管理员都不愿意,管理员其实没挨饿他也不乐意,管理员跟我还挺好,偷着猫还给我多盛点饭呢。食堂从六零年底六一年初就开始解散了,把粮食都分到各户,分到自个家里头自个做。老百姓说我们自个做饭优越性特别多,把粮食磨成面子以后,我们可以揣自个收的菜收的萝卜,有的还把榆树叶捋下来拿水煮了揣在饽饽里头。我们到后来不是访贫问苦吗,有一天上一个老太太家,我俩一进去,老太太就说,哎呀孩子,你们的脸都啥色(shǎi)呢,不是黄的,是里头透着绿。这色够难看的!说来说去吃不饱,我说是挨饿的,我们的定量是33斤,到这以后跟群众同吃同住也给我们八两,这大小伙子八两还不够一顿吃的。她说你们吃这个饽饽么?她从篮子里拿出饽饽来,是胡罗卜缨子揣的饽饽,有一种药性味,平时谁也不吃,要的是那底下的胡萝卜,没人吃这个缨子。可是那时候是宝贝啊,把胡萝卜缨子弄到家以后洗净了用开水焯,就那样还有药味,还舍得给我俩一人一个,哎呀吃的这香啊。
在那村待了半年,上级通知到芦台集合,总结一下这半年来的工作成果。我们的体会就是,这半年来替老百姓还说了几句公道话,一个是挨饿过去不敢说,这回确定挨饿了吃不饱,再一个吃食堂给大家吃坏了,把食堂也解散了。这回可好,大家向我们的工作队给领导提意见,领导瞎指挥啊,地做好了,领导说东西垄不如南北垄,又毁了。瞎指挥,浮夸风,干部把亩产几十斤粮食说成几百斤几千斤,这都是群众给提的意见。这次通过整风,很多领导干部都做了检查,认为确实犯了很大的错误,有的干部痛哭流涕啊,不是光犯错误实际上有的地方就是犯罪,把老百姓饿死了,实际是当干部的罪过。这就是我当工作队的一段故事。
半路饿晕
1961年放寒假,放寒假学校食堂里不管饭,那是最困难的时期,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全国人民都吃四两,每人的定量一天四两,学生还不错一天一斤,实际上每天吃不到一斤粮食,大师傅还有管理员他再给你克扣点。
放假了实际上是放年假嘛回家过年,心里头非常高兴,但是肚子里没食。我和我的同学李春余两人背着行李从汉沽走到芦台,找我的大哥,我大哥在芦台地段医院当院长。到那以后他就知道我俩没吃饭,给我俩做的是棒子饽饽头,能有棒子窝头吃那算不错了,里头可能多少掺点别的东西,那就叫代食吧。第二天起早,芦台离大贾九十里地,那年头就是用腿走。我们俩早晨起来,我大哥给我们俩每人两个窝窝头,俩人就把窝窝头吃了,实际上没吃饱,没吃饱也没辙,那还是我大哥平时攒起来的呢,一个人的粮食能有多少。就开始走吧,背着个行李两人就走了,芦台奔大贾上正西方向走,那天刮大西北风,有的时候都走不动,来了几辆拉苇子的大车,嘿这好,跟在大车后头,避点风好走。可这几辆大车到芦台农场人家就拐弯了,上北去,我们俩还得继续向西走。这回可玩命喽,肚子也饿了,大风刮得天都昏了,顶不动啊,走两步退一步。我跟春余说,咱俩一定要坚持走到大海北,大海北我还有表嫂,找她弄点干粮吃。俩人顶着上大海北吃饭这个愿望就走,走到一个村了,一问是小海北,失望了,小海北离大海北还要十一里地呢,这十一里地咋走啊?太阳都有点偏西了,俩人走到大路旁边有一块空地,一看就知道那是大海北农民轧场的地方,收大秋啊收高粱啊收棒子啊,打粮食的地方,有好多的柴禾垛,俩人也走累了,就躺那儿不动了。主要是饿得慌,当时就心想这要有点窝头吃也行啊是吧,哎呀眼珠子冒金花啊饿的。俩人躺着躺着来了一辆大马车,拉着几个麻袋,是他们从地里头扫来的稗子籽,当代食啊。车上的人认得李春余,哎春余,哎你躺着干啥,搭我们车走。李春余爬起来就追这车,说老孙哪我走了你自个想法子,嗨这事弄的,我说你走吧,走一个是一个。他这一走我可就没希望了,我鼓起劲也走吧,我自个背着行李奔老林店子走,老林店是我老姨家,不知道哪来这股劲一口气就跑到老林店,我现在还纳闷哪来的那股劲啊。
一进我老姨家门,我老姨正蒸大馒头呢,过年嘛蒸馒头,我一进门口,咕咚,连饿带累晕过去了,缓了半晌啊,慢慢的缓过来了。我老姨就说哎呀这孩子是咋事啊,我大哥也到了,人家骑车子比我们快,说这个老兄弟从汉沽放假家去①,这是饿的,早晨就吃了两个小窝窝头。哎呀这可了不得,给我老姨吭②的,快把孩子抱炕上,给盖上棉被。哎呀这不能给馒头吃,等着啊,老姨给做点面汤,做点稀的。我老姨快做了一碗面汤,给碗面汤喝下去马上就精神了,就缓过劲来了,也不冷了也不饿了。哎呀,就这样拾了个仔啊,差点饿死在半道上,这是最困难的时期。
① 家去:方言,回家。
② 吭:方言,心疼。
五、流年琐事
上班第一天
1962年,是我汉沽师范毕业的那一年。汉沽师范原来属于哪呢,属于宁河县跟汉沽合并后,叫做汉沽市办的学校。等1962年,我毕业的时候,宁河县和汉沽又分家,宁河县还是宁河县,汉沽市改为汉沽区,是哪里人回哪里去。那是1962年6月份,我们这帮来自宁河县的就回宁河县了,到教育局报到,让我们各回各的家,听通知。
我的家是大贾庄,我们村有俩学生,另一个同学叫贾绍兴。我们俩就回家了,到家以后也不知道干啥,听到通知就分配,听不到通知的就算完了。到家以后生产队非让下地干活去,不干活没饭吃,我们俩各上自己的生产队,干了一个月的农活。我顶今儿还记得,第三天我带了一个棒子饽饽去了,到地里不多一会就晕倒了,人们就给我送回家了。主要因为啥呢?一个是学生没干过活,再加上家里生活困难没有啥吃的。
在家先养着吧,后来又干了几天活,7月初就接到通知了,给我俩乐得,给我俩分到宁河县北淮淀村教书。好,我就上贾绍兴家去了,我管他妈叫表嫂,他妈说他表叔啊,想想去吗?我听说一个月才30块钱呢。我说,得去,这是个机会啊。别看30块钱少,这会儿不去以后想去也去不了。他妈说,要那样就去吧。我俩第二天带着行李,都是旧的,上学时的褥子、被,可能到家以后给拆拆洗洗,就是那些东西吧。洗漱的东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直接用一个小扁担,就是一个小棍挑着。那时候没有自行车,没有汽车,啥车也没有,大贾庄离淮淀43里,就得拿腿走。我俩吃完早饭,挑着行李,就跟西游记里差不多挑着担走。出庄,先奔造甲城15里地,刚走一半这云就上来了,这就下雨。也没处避雨,走,顶着雨走,给我俩浇成落汤鸡了。走走还不错,不下了。我想这可咋弄,这行李都浇湿了。我说,上我大姐家去,一进门大姐说,这样的天气也出门?上班不去不行啊。大姐一看行李都湿了,这不行,都打开了吧,晾着,还不错,雨过天晴出太阳了,给被褥晒晒。晒了得有两小时吧,我说,不等了,等天黑也走不到就坏了。还有点潮,收拾收拾就走吧。俩人挑着行李又开始走,造甲离王台子8里,王台子离淮淀15里,先到王台子走1小时。1个小时走8里地到王台子,又走2小时到淮淀了。
到淮淀以后进学校得找校长啊,这一天呢正好是礼拜日,老师们都回家了,校长在校长室里面。我俩进去了,我报告说,校长,我叫孙育生,他叫贾绍兴,今个来报到。好吧,俩人上东耳房子里歇会儿,那个学校有东耳房子、西耳房子,其实东耳房也是教室。我俩挑着行李到东耳房,因为是礼拜日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就校长一个人。咱俩连饭都没吃上呢,俩人从家带的馒头。那年头要是能带馒头,1962年低指标刚过去,能啃馒头不错了。我也不知道家里咋给带俩馒头,这俩馒头可救命了,要不然没处吃饭去。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咱俩就吃馒头吧。这也不行啊,又不敢找校长,俩人上门口看看去,看看当街有卖啥的没有。还正好有个卖菜瓜的,一人买个菜瓜,就这样馒头就菜瓜,这就是我们上班的第一顿美餐。
采蘑菇
苇地里没有水。夏季呢雨水多,苇地里头有很厚的苇叶,雨水就被叶子吃进去了,时间一长这些叶子就变成腐质了,也就是肥料。等到秋天,赶上下小雨的时候,菌类呀、蘑菇呀就从那潮湿的地里头长出来,一开始是小蘑菇,慢慢就长成大蘑菇。我们北淮淀小学共有七、八个男老师,大伙一商量,去海军干校采蘑菇。海军干校离北淮淀二十来里地,那里蘑菇特别多,几乎没人采。我们每人骑一辆大水管子自行车,每人带一条麻袋,再带一条小布袋子。吃完早餐就上路了,都是土路不好走,经过一个来小时才到干校。
干校的苇地大着呢,一望无际,都是苇子。我们就开始各自为战,分散去找蘑菇采蘑菇。找了一个多小时吧,大家都采了半麻袋。就在这时候,郭老师招呼我:“老孙哪,老孙!”我问“干啥”?“我那个盛蘑菇的麻袋丢了。捡了半麻袋蘑菇,搁忘地方了。”那个苇地,片儿大着呢,所有的地方都长着一样的苇子,这可咋整?郭老师急坏了,我说你别着急,我就招呼所有的人:“大家伙都来,有事!”大伙都嚷嚷“什么事啊”?我说郭老师那个盛蘑菇的麻袋丢了,大家分头给找找。大伙就找啊找啊,找了半个时辰也没找到。人们急啊,给他找麻袋就影响大家找蘑菇,真是又耽误工夫又着急啊!但是也得给他找到啊。我说大家耐点烦,一定给他找到。大家伙就接着找。有一个老师发现了,“哎!在这儿呢!”原来郭老师做了个记号,拿苇子系了个把儿,就把口袋撂在那儿了,可一转眼就忘了,离那个麻袋远了就找不见了。我说找着了,把郭老师乐得:“哎呀!感谢大家,要不我今儿个就空手回去了!”
这时候,我一看天都晌午了,就建议大家吃个饽饽吃口饭吧,咱们今儿个晚点儿回去。我们自个带着东西,带着干粮带着水,大伙好歹吃几口,就接着再找蘑菇,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每人都采了大半麻袋,系在自行车上就回家了。那里的蘑菇特别好,喷香啊。到家以后交给你太姥姥,晒干了留着冬天吃。这是采蘑菇的故事。
淘鱼
有一个礼拜天,我们北淮淀小学几个男老师,去清河农场淘鱼①。清河农场是个劳改农场,五十年代初期,北京市找华北局要地,要在茶淀建劳改农场,其实就是监狱,一下子就划了20多万亩地,大部分是淮淀的地,都是良田,白占,无偿的。所以,这个清河农场虽然在宁河县,却归北京市管,那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北京户口,北京人。关的劳改犯,也有好多从北京来的,强迫劳动,简称“强劳”。
我们几个正淘着鱼呢,突然听见有人喊:“你们是哪儿的?谁让你们在这儿淘鱼的?”抬头一看来了一个人,像是城里人,挺横hèng的,我们就说:“没说不让淘鱼呀!你是哪儿的?”他挺神气,说:“我是北京人,吃点心长大的!”我们又问:“吃点心长大的北京人怎么到这儿了?”这下他有点蔫了,说,有一天,我一不小心在路上捡了一个绳头,就给送这儿来了。就因为捡了个绳头?是啊,没想到绳头那边还系着一头驴,驴还拉着一套车。嗨!就这还横哪,还训我们哪!
这就是淘鱼的故事。
① 淘鱼:方言,一种捕鱼方法,在河沟里搭埝,淘干水,捉剩下的鱼。
没给客人做饭
有一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惦记着。年月日我记得不太清楚,大概在1978年至1980年之间,宁河县修七里海水库,全县动员,各乡镇都必须派人参加大会战。当时给我们中小学的任务是教师带领着学生到工地,到大埝上去捡芦鼻儿①,也算是苇根。因为苇根压在大堤底下它偷水。如果你修的水库圈不住水,水库就作废了。有一天我带着学生正在捡芦鼻儿的时候,碰见了我的老乡、大贾村的贾光立。他算大贾村的带队,领着大家到这儿参加会战。当时我们见面非常高兴,我很热情地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有一天贾光立大哥真到家找我了,当时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大哥真的到我家来做客,是件好事。可是当时家境非常困难,家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斤棒子面。这给大哥做什么吃呢,我在脑海里面急,想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没想出办法来。我们俩坐在屋子里面说话说了两个多钟头,我也没有给大哥做饭。光立大哥也看出我的心思来,他就说,我工地还有事,我走了。我说,大哥,吃完饭走吧。不了。大哥就这样走了,我心里头不是滋味,一直到现在我的内心还在内疚。
① 芦鼻儿:方言,芦苇的根部,味甜,可食用。
拾柴禾
我们1980年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中学给了我宿舍,我们就搬到中学宿舍里住。我们这几个住宿的老师商量,咱们上农场拾树枝子去,农场大柳沟上都是柳树,一刮风柳树枝子都掉下来,都干了。几人商量好了,每个星期日都去,一人一辆大梁车子,后面绑个棍子,几人就到农场大柳沟开始捡柴禾。到中午,每人都捡得差不多了,够了。这个大树枝子捆七段,把要子①铺好了,都是从家里带去的苇子做要子,七道要子摆好了,把树枝慢慢绑上。一道一道地捆,捆完以后一个挺长的大柴禾先给立起来,背在后襟上。由一个人扶着车子,搁车子上,刹好了,再帮别人刹,几个人都刹好了以后,我们就开始推车子回家了。
走在半道上,碰到农场的孩子们,那孩子们喊,快来看呢,这些老虾米啊。他不是说老乡,说成老虾米。这些老虾米哎,一人弄个大柴禾,你看里头还有个老头,这说的是贾老师,其实他岁数不大,他长得老。你看里面还有个老头,那个老头还弄个大柴禾。就这样,我们每个星期弄一捆大树枝子,整烧一星期,烧秸秆灶。想想那时候,虽然受点累,也感到特别痛快、愉快。这就是拾柴禾的故事。
① 要子:方言,用苇片编织而成的绳子。
六、巧遇爱情
今天讲讲我跟你奶奶是怎么巧遇的。其实呢,我以前有过一个对象,我刚12岁的时候,家里就给我说了个对象,女的是潘庄的,比我还大一岁,脸上还有几粒麻子,呵呵。都订婚了,彩礼是14担高粱。我不乐意呀,我哪能干呢!我就跟你老太太说:妈,我不搞对象,我还要上学呢!老太太就犯难了,不能退婚啊,彩礼都给了。这时候,我大嫂也就是你大奶奶站出来了,我去帮你退掉,咱上学。她就去潘庄了,婚不但退了,14担粮食竟然也要回来了,一般来说,这是要不回来的,你大奶奶真有本事。
我以前给你讲过,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小时候连棉帽子都没戴过,铅笔盒都没用过。1962年我师范毕业了,到南淮淀小学当了老师,一个月才挣35块5毛,家里老人多,不但有母亲,还有一个没儿没女的二叔,母亲也得管,叔叔也得养。除了自己的生活费以外,剩下的钱都得给我妈和二叔。见到活钱了,日子比以前好一点了,但还是特别困难,底子太穷了!所以我到25岁还没对象,没人敢嫁给我。
1963年,南淮淀有一个女老师姓付,要生小孩了。怎么办呢?跟学校一说得提前做准备,得找个代课老师。学校负责人是吴老师,就跟我、徐老师,还有庞老师说,咱得给付老师找个代课的,她生小孩得三个月呢,产假三到四个月。听说北淮淀有一个李佩琴,原来在造甲城代过课。吴老师说,咱们几个人上他们家去一趟,问问行不行。我说去就去吧,吴老师、庞老师、徐老师和我,我们四个人就到北淮淀,到李老师家了。
到那里以后,你爸的姥姥和姥爷那时候都还很年轻,就说几位干什么来了。我就说,我们想找一个代课老师,听说佩琴代过课,我们想找她替付老师代课。你爸的姥爷跟姥姥就说,行吧,就怕她干不好啊。吴老师说,没关系,只要她代过,这事问题不太大。我们几人都帮腔说,行啊,没事,到南淮淀代课也近,离北淮淀就2里地。就答应了。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年前,说过了年以后再去吧。行啊。过了年就1964年了,你奶奶就到南淮淀小学报到了,住在她姥姥家,李佩琴在南淮淀有个后姥姥,从此就开始代课了。我们就从这儿认识的,而且从一开始就变成同事了。我在南淮淀教毕业班,你奶奶代课教的是,我忘了是一年级,还是三年级。一年级的时候多,有时候教孩子们生字,用小黑板写字,生字和拼音写在黑板上。你奶奶偶尔有几个字不会写,就来求我,孙老师给写写吧,我说,没事,就写了,以后所有教生字这个活我就包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好,当然谁也没说,心照不宣。
经过三个多月,付老师回来了,你奶奶代课也就到时候了。当时没让你奶奶马上就走,后来跟着付老师又教了一段,这样付老师跟我们的关系就特别好。付老师一看,我跟你奶奶挺好,她就想到了给我们做介绍人。付老师就上北淮淀了,跟你爸的姥姥说,南淮淀有个老师,叫孙育生,人还可以,挺好的,就是岁数比佩琴大,佩琴19,他25岁,大6岁,家庭条件不好,老人也多。李佩琴家比较富裕,一是淮淀那个地区就富裕,她家再有五苇田,七里海的苇子,人口钱,每人每年一百块钱,五六块田就是五六百块。过去的五六百块钱特别值钱,就能够维持一年的生活费。付老师就跟李佩琴她母亲说到这个情况。那样吧,我们考虑考虑吧。
经过了一段时间,你奶奶就不代课了,回北淮淀了,回家了。这时候北淮淀信用社缺一个会计,招个职员当会计。回来你奶奶就跟我说,我想上信用社当会计,你看行吗?我说,太好了,去吧。从那以后她就到信用社当会计,我呢还在南淮淀教书。就这样我们的恋爱关系就定下来了,你奶奶也不嫌我家穷,也不嫌我有那么多的老人,心甘情愿跟我受苦。而且在农村,跟比自己大6岁的人搞对象,也需要勇气呢!从那时候起,我们恋爱四年,我到28岁才结婚,你奶奶那年22,当时要求晚婚,俩人的岁数加一块得够50岁。1967年结婚了,记得结婚时没钱,借了200块钱,给你奶奶买了一斤抵羊牌的毛线,一双呢绒袜子和一条所谓的毛料裤子,这就是她的全部彩礼。
这就是我跟你奶奶的爱情故事。
[孙国栋补记] 从此,这对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45年,并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人,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教育。父亲患病一年间,母亲须臾不离左右,给了父亲最好的护理和最大的安慰。父亲临走的时候一定了无遗憾,他的眼光是很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