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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季海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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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1 18:52: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朱季海谈艺录(上)


朱季海是章太炎最小的弟子,朱先生以96龄遐寿仙逝后,他的忘年交、苏州民间学人朱树先生,为南方周末整理了他从1982年起记录的朱季海谈话录残稿两万多字,这是首次公之于众。内中涉及对中外学界先贤的臧否,本报刊登时保留原貌,以存真意。——编者
  前记
  2011年12月21日,农历冬至夜,朱季海先生病逝于苏州。
  1949年后,他辞去教职,闭门绝户,专心从事著述,有《楚辞解故》、《石涛画论》等行世。
  王元化1997年对笔者说:“朱季海是章太炎先生最小而最有才气的弟子,如今活着的大学者中只有两个人我最敬佩,一个是季羡林先生,另一个就是朱季海先生。”
  朱 季海在“文革”中基本上没有受到冲击,因为他是“三无人员”(无单位、无职业、无工作),但他突然失去了生活来源,过去靠稿酬生活,一夜之间文艺出版单位 停业,稿费被取消。他寄放在好友家中的数千册图书资料被红卫兵抄走,其中有一批他视之为身家性命的珍贵宋版图书和绝版外文书,例如德文第一版的席勒文集, 连德国国家图书馆也只有一套。许多年后,他和友人谈起这件往事仍痛苦不堪。
  “文革”结束后,百废待举,像朱先生这样国宝级的硕学鸿儒是大学 和研究机构争抢的对象,最后南京大学名誉校长匡亚明慧眼识英雄,以优越的条件礼聘朱先生:一、月薪260元,不包括津贴、车马费。二、每周上三次课,每次 为45分钟。三、可以不参加一般非学术会议与活动。朱对第一条没有意见,对第二条大有意见,他既然是给专家、教授上课,那么这种课就重在精而不在多,在质 而不在量,用不着像学生那样一定要45分钟地灌知识,半个小时授课时间足够了。例如国际学术会议,大师巨匠、硕学鸿才级的学者半小时的论文、演讲,有多少 精彩的见解,足够与会者受用。对第三条他特别反感,明白提出,除了重要的学术会议,他不参加任何会议和活动,而且当天讲课结束他要回苏州老家。他的苛求跟 校方的条件相去甚远,使这件优越的差使告吹。他也因此和家里的矛盾发展到分灶而食、视同陌路的地步。
  从1982年起,笔者利用节假日跟朱先 生往来。笔者每每一早赶到拙政园和朱先生喝茶交谈,有时聆听先生解答前来讨教的学者所提出的问题。时近中午笔者便将朱先生请到家里共进午餐,饭后朱先生习 惯在后园打盹,之后继续在厢房里交谈。话题不受束缚与限制。一年之久业已记了厚厚的一本。
  令人痛惜的是,1989年笔者的一幢百年老宅包括宅中的明清瓷器、字画藏书被付之一炬,成为江苏民房火灾史上的重大事件。《朱季海谈艺录》文稿亦难逃祝融之灾,仅剩下断简残篇。


  我写宋诗的书比钱锺书好,却出版不了
  1982年5月9日 周日 拙政园茶室
  这次我没有条件去北京参观韩默藏画展,是最大的遗憾。要知道开这样的展览会是三十年来第一次,以后很难有机会看到这异常名贵的原作了。韩默作为一个私人收藏家,至少做了三件好事:一、把当时失散在俄国的一些欧洲名画搜集起来,使它们不至于湮没与损坏;二、让美国人能欣赏到这些原作;三、让我们中国人也能看到这些宝藏。当然真正能懂得、欣赏这些作品的人寥寥无几,但是,我就能看出它的真价值。比如,上次在上海开的法国19世纪画展,这些原作当然也是很了不起的,我看了以后就能讲出每一幅作品的真谛,使我了解了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法国,那里的习俗、文化、生活等等。韩默就是个有眼光的实业家,而不是一般的亿万富翁,他做了一件有益于人类文化发展的好事。他的藏画中最名贵的一幅作品是伦勃朗的油画(《朱诺》),可是上次我在法国画展上却没有看到他的原作,这是极为可惜的。韩默的113幅藏画价值连城,伦勃朗的那幅,即使出1000万美元也不卖。绝大多数人去参观,都不能看出它们的艺术价值,它好,好在什么地方呢?现在我只好看画展的说明书。搞艺术的人是应该去看看……
  罗曼·罗兰的三传记中的《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我看了,极好。就他的《贝多芬传》我没有看到。不谈《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样的巨著,即便是他的三本传记这样的小册子,我们也写不出。罗曼·罗兰的音乐造诣是极高的,他对音乐有独到的研究,比托尔斯泰的音乐修养高得多。当然,他对托尔斯泰是崇敬的,但这并不妨害其批评托尔斯泰的无知和妄自尊大。
  国人总是这样“一窝蜂”、赶时髦。音乐爱好者还能原谅,问题是那些专家、学者,一说柴可夫斯基,便一窝蜂地演奏、叫好他的《天鹅湖》,仿佛他只有一部《天鹅湖》,这是无知和媚俗。其实他有许多出色的音乐作品,例如《悲怆交响曲》,你应该好好听听表现艺术家晚年内心悒郁、与灵魂搏斗的华章。天才艺术家无不是这样的。俄国大音乐家就出了个柴可夫斯基;格林卡挨不上边;至于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强力集团”的音乐,则像现在的进行曲味道,说得不好听就是造反派的大轰大叫。
  (我说起国外的华裔知识分子,在自然科学上出成绩多,在社会科学上,特别是文化艺术上出成绩少的原因,大约是搞文学艺术尤其离不开根——故土的缘故吧?例如屠格涅夫后来侨居法国就写不出什么作品来。)自然条件、地理环境有些影响,但不尽然。例如你说的屠格涅夫,如果他没有到过法国,他怎么能写出《烟》这部长篇小说呢?这部书写得好极了。丢开它的内容不谈,就环绕我们刚才的议题,他把当时的法国写得栩栩如生,使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如果他不到法国能写出吗?因此问题不在于地理环境;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多扩展视野。如果我有条件,也要到国外去看看。对艺术的珍重,怎么可以急就章呢?假如看了伦勃朗的画,我也可以写;但没有看过他的原作,怎么领会里面的精髓呢?
  现在我们还有个不正常的情况:曾经留学或侨居海外的文化人,他们搞中国文化艺术,其实并不懂或懂得不多。比如被海外吹得神乎其神的钱锺书,他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除了一本《管锥编》。他的一部研究宋诗的著作,我可以写得比他好,却出版不了。国外一些吹捧他的人,往往是他的朋友和小圈子里的人。还有一本《围城》也是被这样吹,国内跟着瞎捧。《围城》这部书是他解放前出版的。如今我们把这本书和茅盾的《子夜》说成是现代中国的两部世界文学名著,我实在不敢恭维。它和同类题材的《儒林外史》无法相比。茅盾的《子夜》就算是吧,但毕竟是三十年代的作品,那么他后来四十年写了什么样的“划时代巨著”呢?我们尽管给茅盾还有郭沫若、巴金加上大师、巨匠这些威灵显赫的头衔,可是后人会买你的账吗?我们现在还没有出像罗曼·罗兰这样的大文学家、大艺术家,这值得研究。
  (我从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联想到莫洛亚的传记文学时说,最近湖南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批世界名人文学传记。)这是好事。莫洛亚、茨威格都是很好的传记文学家……日本的鹤见祐辅的《雪莱传》是用诗人的气质来写雪莱的,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写雪莱参加政治斗争的篇幅较少,而写他的罗曼史的分量较重。你的那位朋友李桅要译《雨果传》、《乔治·桑》,这很好。他译的《三仲马》,我未读过,只看过一本《大仲马传》。现在我们出书用选择其中篇什的形式很不好,应该出其原著的全文。还有《肖邦传》同样出色,李斯特的论肖邦和柏辽兹的文章,不仅搞音乐的人应该读,搞文学艺术的人也能从中汲取营养。舒曼的《论音乐和音乐家》本身就是一阙优美的乐曲。
  大师们的作品,就是连一般人瞧不起的小品,在他也是写得十分出色的。我从前在地摊上看到一本小册子,薄薄的,里面有十多篇东西,其中就有莫洛亚的一篇,题目叫《一个难忘的人》,是莫洛亚写他大学里的哲学老师的。这位老师不过是二流人物,但他说过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人应该走他最长的人生道路。”有一次,他给莫洛亚讲课时谈到,他完全拒绝任何来自官方的褒奖。他说他不是不要荣誉,而是因为一旦接受了这种褒奖,就会被左右。正在这时,政府部门由于他为教育事业所作出的贡献而派出要员给他授奖,当时,学生担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但那位老师仍然侃侃而谈发表自己的见解,不为所动。这样一个平凡的小故事,莫洛亚写得多么出色。而莫洛亚的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师,至今对我说来仍是十分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这说明一个普通人也有十分可贵的人格,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精粹地描绘他的伟大之处。
  小册子里还有一则故事,叫《莫踌躇》。内容讲一所学校里有个学生,人非常聪明,天赋极好,德行超等,同学与老师都喜欢他,称赞他,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天才,或者出优秀成果。有一次,却因为一件微乎其微的事,伤了他的自尊心。不知怎么一来,第二天他没有来上课,当时老师感到奇怪,想反正迟一天安慰他也不要紧。不料,下一天去找他,这个人就此失踪了。老师与同学们后悔不迭,若是当天去做安慰他这样一件很小极易办到的事,这个天才就不会埋没。这本小册子的译者我早已忘却了,这个译者挖掘了人类心灵中的崇高情操。翻译这样一本小册子的价值,远远比那些“皇皇巨著”的意义大。
  我本来想本月内跑跑浙江全境,但经济条件不允许。现在只能去几个地方:绍兴、金华、桐庐。富春江当然要去的。“百闻不如一见”,比如,去年邀请我去参加全国训诂会议,会后上了庐山,看到了书上、县志上所未记载的东西。谚语:“不识庐山真面目”,我去了,就看到了庐山真面目。比如庐山上有三棵古树,一棵是银杏,两棵是杉树;换了别人,根本不知道它是珍贵的古树及其价值。书上记载的毕竟是九牛一毛,何况还有差错。因此,一个真正想对后世有所裨益的人,就应该利用一切机会最大可能去实地考察,从而订正。一个植物学家到某山区发现了一棵名贵的冷杉,如果一般人去了则一无所见,益处不大。
  李泽厚的《美学历程》没有自己的东西
  1982年5月16日 周日 上午拙政园茶室 下午朱树家
  现在,我国有名的剧种有35种,传统戏应该予以抢救。我对各剧种都喜欢,但看得不多,以后应该多看些;传统戏、保留剧目都要失传了。现在改编的东西,不少把原来好的改掉了。关肃霜来苏演出,我没有看到,真没有办法。山东京剧团来苏演出的剧目,我看了,是三个戏改成一个,毕竟还有好东西。我们写传统戏评论的,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像萧长华、程砚秋……(我插话:许姫传写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我看了。)写梅兰芳的东西当然有价值,许姫传是他的秘书嘛,都是第一手的资料。梅兰芳是个杰出人才,连近代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看了他的演出也倾倒了,由此可见其一斑。
  (朱先生翻阅了北京编的语言文学自修大学的课本后说)这个教材的水平仅相当于中学水平,甚至还不及解放前王伯祥编的那几册中学的国文读本。为什么每一篇课文前还来那么一大段编者们的介绍,还登了他们的照片?这不是在有限的篇幅内让自学者多学一些,而是为他们树碑立传、做宣传、打广告。这是搞学问吗?把王力吹得那么神?其实王力的水平,还及不上香港中文大学里几位教授的水平,他们中有几位确实有一定的成绩。
  大学里应该开设美学课,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可以聘请外国人来教。中国搞美学的人才极少,就那么几位老的,跟外国相比远远不及。朱光潜有什么有价值的美学著作呢?一部也没有。至于其他人相差更远。中年搞美学的要算李泽厚,他的《美学历程》可以看看,但他没有自己的东西,全是从他的老师、别人的著作中抄来的,人云亦云。他写陶瓷、美术、金石、青铜器……但他不懂,不过这个人还比较真实,不懂不装懂,照搬而不剽窃。这样搞学问还是不行的,研究东西就要有新意,能独创。《美学历程》这本书,仅瞧封面上那四个字,不是显美,而是显丑,这几个字像什么字,把《美学历程》这本书也糟蹋了。人家一看你这几个字,就不想看你那本书。
  我们的文化艺术远比日本落后,日本近代有价值的美学著作不是一种,而是几十种。王个簃是吴昌硕的学生,但真正继承吴的衣钵而出成就的倒是日本的几位大画家。
  比亚莱兹的画别具一格,线条明晰、细腻,是别的画家画不来、想不到的。可惜寿命太短了,否则将有更大的成绩。
  英国人印的其他西方美术家画册应该全部买到,估计50册左右。在国外是普及本,价钱并不贵。
  《罗丹艺术论》,法文版,英文版,都该买。一定比中文译本好。
  大师的线条是粗犷的,文章是粗糙的,然而极美
  1982年5月31日 周一夜 朱树家
  这次杭州行,收获很大。可惜时间太短了,除了在浙江美术学院看了两天书外,只有两天时间游富春江、桐庐等地。这次总算看了严子陵的钓台,东西两台都看了,由于轮船是从杭州直放七里泷的,因此看到了钓台的全景,正面、侧面的,可是还感到不过瘾。三点钟上去,下来后最后一班船已开走,幸而陪同我去的老师跟那儿的工作人员熟识,便住了一夜。东西台都修饰一新,站在台上,确实是会心已足,遗憾的是我无法作一个比较。以前我从未去过那里,总以为有的是机会,才料到时机却永远失去了。好在山水、风光还在。下了钓台,连忙赶到桐君山,那儿的工厂虽然搬走了,令人失望的是已经没有古趣了。好的文物都被糟蹋了,新建的茶室与桐君山不伦不类。
  我接着赶到富阳,赶到鸡公山去看黄石谷的画……我是一定要在25日赶回来的,为的是看两省一市的昆剧会演。浙东之行,使我得到的收获,足足能写一部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在我头脑里,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就可拿出来。回来几天,我有时一日三次在苏州博物馆看昆剧会演。现在演戏的都是中青年,“传” 字辈的演员毕竟年老了,中青年演员的扮相、干劲都是不错的,但演技、功架则差多了。
  昨天我又赶到上海去看刘靖基的藏画展。刘靖基是个医生,他的私人藏画丰富,而且不少是精品。我看画只能走马观花,这天是最后一天展览,前后参观只有两个钟头。如果能把画上的文字记下来那有多好。其中有一幅画是了不起的,作者是“八怪”之一。如果由我们现在的画家来画,简直不知道在这尺幅长的纸上如何构图设计;可是他,你就意想不到他会画这么一幅画:最前面画的是一丛竹篱,后面是丛丛菊花,再后面有块大石头,石上坐一位老者,另外还有两个老者似乎在跟他闲谈,自然恬惔极了,再后面是棵参天大树,树顶上站着一只仙鹤……这种构图的奇思妙想,非一般画家所能设想,而且他在这样一张平面画稿上,给人一种层层进深,登堂入室的立体感。
  有一件事是值得一提的。这次到上海,看到了中日合出的中国绘画百科全书第一册,它是专讲铜官窑出产的瓷器。这个窑大约在唐末五代时出产瓷器,后来不知其结果。我见到的铜官窑的瓷器,杭州博物馆有一只,那只瓷器好极了,当然跟画册上的还是无法相比。事后,我到上海辞书出版社询问,他们将出的《辞海》中有无“铜官窑”这一条目,回话“没有”。看来诸方面的资料也没有,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后来是否加入这一条目,我就不知道了;我买不起这部辞书。而今我却看到日本竟为中国的铜官窑瓷器出了那么厚重的专集。其中有一页影印的瓷器,其色彩精美极了,尤其是上面看来似乎是随意涂抹的油彩,是那么浑然天成、那么可爱,仿佛是随海水荡漾的水草、海带,几乎是可以捉摸的东西,可以感触的呼吸。这说明日本的文化多么发达,他们对艺术多么重视,造诣有多高。而我们呢,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一本外国美术家介绍的画册像什么样子?你再看看《罗丹艺术论》里的那些画照;如果罗丹看见了中国人把他的东西印成这个水平,他会感到这是莫大的亵渎和糟蹋!
  那些大师们的作品,绝对不像我们想象的囿于章法、布局、结构。就拿歌德来说吧,他的那些中短篇小说非常出色。但他对于德国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等民间文学的贡献,不像我们所吹捧的那样伟大。恰恰相反,他在这方面比之他在文艺等其他领域里的贡献要小得多。如果要说对德国民间文学做出杰出贡献的人,那就是格林兄弟。而歌德只是把民间的东西汲取过来,变成自己的东西,他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把“歪曲”了的民间文学矿藏,经他那魔法般的手变成出色的东西。而且他像其他大师一样一点儿也不拘泥文章的精雕细刻;线条是粗犷的,文章是粗糙的,然而极美。屠格涅夫也是这样,描写自然景色,很少有及得上他的,但你不要以为他在描写这些景色时用的是工笔画;这样细腻优美的东西,在他却是用粗犷的线条。大手笔都是这样,一笔下去,就可以有无数的细线条,他这一笔是如椽大笔,是粗线条。当然,他们是不用开列束缚其思想和手脚的写作提纲的。日本的川端康成也是很了不起的,他的《雪国》是精致的小品,写的是极平凡的小事,但小中见大,写出不平凡来。
  浙江美术学院花了14万美元买了美国出的绘画资料。如果我有经济条件泡在那儿半年的话,我能够写一部有价值的西洋绘画史,这个东西我们至今还没有搞出来。就从我现在看到的资料,我就能写出比一般美术评论家价值高得多的文章。好莱坞这个美国电影城,在我们心目中被糟蹋得不像样子,但是有水平的国外艺术家,用一句话便说明它的价值:好莱坞是“精神的状态”。
  一个人只要肯学,年龄、知识都不在话下。某画家五十多岁方始学画,齐白石又是几岁学画的呢?高适诗歌出成绩是50岁之后。重要的问题是学习,不要抱有急功近利的目的,首先要有一个为追求真善美境界的念头,为此而打下基础,从欣赏开始,然后在深刻了解自己的气质、擅长之后,才决定搞什么。一个人当他达到一定水平后,自然而然就会写了。所以,不存在什么学了是搞学术还是创作的问题。即便将来搞不出成绩,也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使自己的精神生活充实而美好。艺术贵在真实,真实的东西就是美的。
来源:南方周末 | 作者:朱树/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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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1 18:52:52 | 只看该作者
最近我看了北昆的面谱,扮演古代最丑女人无盐的面谱;他毕加索就画不出,而我们北昆的化装师就画出了这种人间找不到的丑陋的面谱。他在面部,用绿色打厎,上面用金色掺杂——这是怎样一副可怕的脸。但它始终给人一种不可怕、不丑,而是很美的感觉,这是一种高级的抽象艺术。
  我在10岁前写过新诗,17岁听章太炎讲课
  1982年6月6日 周日 夜晚 朱树家
  北京要出一部美术大辞典,外国部分包括雕刻、绘画、建筑等,从古希腊、古罗马一直写到现代。条目已编出,现在交给我;他们许多专家、学者搞了几年,却要我在10天左右审阅,并订正不足与错误之处。
  ……你提到近代西欧画家柯罗、凡·高、高更、康斯泰勃尔等等,而且喜爱他们的画作,尽管还说不出它们好在哪儿,这说明你还有欣赏能力;你就不会去赞赏等而下之的野兽主义、未来主义、结构主义、行为艺术等现代艺术作品。
  柯罗是位杰出的风景画家。这次去杭州,有个搞油画的美术教授,他本人的作品还是不错的,在谈到柯罗的画时说,他不喜欢他。其实这个教授还是水平有限,他未能从中发现柯罗心灵美的东西。柯罗的风景画洋溢抒情诗的感情,他的《森·勒·诺布尔的道路》、《林妖的舞蹈》、《摩特芳丹的回忆》都是第一流的名画。可惜我们看到的柯罗的画册,其印刷糟糕透顶,早就把原作歪曲、走样了。就拿《森·勒·诺布尔的道路》来说吧,原作中的大片树林是苍翠碧绿的,而这儿成了黑黝黝的泥浆,那明晃晃的像金子一般耀眼的水面,这儿成了一块黄色……
  凡·高也是位出色的印象派画家。他的不少画作都是在患了精神病后的作品,但他的每一幅作品,又绝不是精神病人胡思乱想的荒谬产物。你看,他在 1889年画的那幅《有星月的夜》,画面的背景在常人看来是乱糟糟一团团漩涡状的色彩,其实这是画家心灵美的外现。他画中的每颗星,就是每个发光的太阳。他最著名的一幅画是《囚犯放风》,意境高远,含义深长,其表现手法是独特的,这种风格只有他凡·高才能表现,这幅画是我们无论如何创作不出来的。当然,要和你讲大师们的杰作的精妙之处,对于一个对绘画很少接触的人说来还为时过早,即便我讲了他们的伟大之处,你也未必理解。只有通过长年的学习、欣赏,你才能理解他们杰作的杰出之处。
  英国的康斯泰勃尔,除了我们知道的他画过的油画、水彩画外,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素描、用色彩的素描。
  我在10岁前写过新诗,17岁写了墨子研究的东西,后来在上海太炎研究院写过律诗、绝句,写旧体诗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抗战爆发后,我到大西南抗日去了。我是17岁时听章太炎讲课的,那时先生已从上海搬来苏州,我一周去六天听课,后来去的天数渐渐少了,因为听课的人极多,且很嘈杂,而我又不需要向先生专门讨教。我去北京不久,先生来信催我回去,因为我颇得先生喜欢与信赖。在所有他的学生中,我最长于速记先生讲课的内容,先生用白话讲授,我用文言记述,待他讲毕,我也记好,且无差错。有时我做先生的书记员,因此先生常召我探讨学问,还让我反驳他的意见。我师从太炎先生,起初并无此意,心想反正先生讲的我都懂,而经史子集我早就读过,也能理解。后来,一位姓杨的先生提议,我便拜先生为师,写了帖子,但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先生就收我做了门生。
  我不同意那种观点,认为艺术家应该在贫困潦倒中终其一生,说这是对艺术有益的事。恰恰相反,我以为艺术家应该在无后顾之忧的条件下从事创作,这对于艺术是有益无害的事。试举歌德的例子就行了,歌德出生于富豪的贵族家庭,从生到死一直在上流社会中生活,但是他照样写出了第一流的文艺作品。托尔斯泰伯爵也是如此,屠格涅夫也是如此。一般来说,出成就的艺术家贫困居多,但绝不能说这是贫困的“功劳”。那种认为艺术家活该受苦的理论是荒谬刻薄的理论,那种人是为富不仁的人,存在偏见与无知的人。如果一个艺术家因为条件好转了,而创作不出有生命力的作品,这不能归咎于经济条件、环境舒适;而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艺术气质的人,没有艺术家心灵的人,江郎才尽的人,与真善美无缘的人。
  毕加索谈不上是现代艺术鼻祖;真正好的艺术在中国
  1982年6月13日周日 晚上 朱树家
  你之所以认为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没有多大艺术性,大约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正像你所说的作家所掌握的高更的第一手资料不足;另一个则是译笔糟糕,使原著逊色。毛姆虽然不是第一流作家,但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和短篇小说还是出色的,亲切如话,淳朴无华。
  毛姆为写这部小说,对高更更是做了力所能及的调查工作。比如,他实地考察高更最后的居留地——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并结识了高更在岛上结合的土著女人。他一见她后大失所望,这个理想中的高更的爱人,如此丑陋、麻木。那么,高更怎么可能把她作为美的印象同她结合?给他灵感的,是这个女人的原始味的、未经开化的人性,而不是她懂得艺术,启迪画家的才智。毛姆的这部小说还不能说是传记文学,毛姆也不是传记文学家。
  莫洛亚是杰出的传记文学家,罗曼·罗兰也当之无愧。欧洲最早的大传记文学家是写希腊罗马名人传的普鲁塔克。中间是一段空白。接下来最杰出的传记文学家,就是写《劳伦斯传》的赫利·摩尔。这个人原来默默无闻,写了此书后就此名扬天下;这部书至今在西方还是传记文学的经典。之所以能这样,因为劳伦斯是西方有影响的著名小说家,他的德高望重使英王也敬重他。劳伦斯即便在成名后还是很用功读书,有一次,英王去看望他,他正在读书,没有觉察到英王光临。英王等到他读书至某一章节结束时,才称“英王在此”。如果换了我们的话,哪怕一位芝麻绿豆官,也不得了了。摩尔掌握了劳伦斯的第一手资料,摩尔只是后者的一般朋友,但对他极其崇拜,几乎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劳伦斯,他常常在其身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把他讲的每句话记下来。加上他的文笔,这样对他的传记写作来说,自然就是最宝贵的素材了。
  劳伦斯是出色的英国小说家,与毛姆一样,但西方神化他。他们远远不及德国的歌德、法国的莫泊桑。歌德,你看他的中短篇小说,如果由我们的评论家来评论的话,他的文法就要被批得一无是处。是的,他的文法,确实有些不合规范,但这无损于大作家的作品。在德国,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哪怕是小品,像歌德那样气势雄伟,博大精深,全亏他有雄厚的实力、坚实的基础,才掩盖其不足之处。而我们读到他的短篇小说中,他显示的才华,仅仅是像一座冰山在水面上露出八分之一而已。因此重要的是根基,是广闻博见。莫泊桑也是这样,他的《羊脂球》、《项链》当然是精品,难道他的其他短篇不是值得反复阅读的艺术品吗?
  联合国对毕加索的吹捧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不可否认毕加索是位有才能的艺术家,他的立方主义(立体主义)艺术也有其独到的一面,而且他还是多产艺术家。可是他怎么能与罗丹相比呢?罗丹才是真正的现代艺术大师,而毕加索根本谈不上是现代艺术的鼻祖。你不认为他在创作中用了商人的诡计,以标榜他的才具吗?西方吹他,是表现出他们的空虚;现代西方艺术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而我们却趋之若鹜,跟在洋人后面把他们的痈疽当成宝贝。真正好的艺术在中国——中国的古老艺术。能把它们好好整理出来,是会震动世界的。那些带有原始味的艺术,其实要比现在西方的所谓“现代艺术”高级得多。比如印第安人的工艺品、玛雅人的遗迹、非洲人的铜雕;但它们都比不上中国的。
  我现在要做的便是这两件工作。一是把中国古老的文艺遗产研究整理出来,介绍给世界。外国人实在不了解、不知道;这件工作只有我有能力做好,然而得不到支持,人力财力的支持。二是把外国的优秀文艺介绍到中国来。比如我早先写的《楚辞解故》,最近发表在语言文字专刊上的两篇研究《诗经》的文章,就是这个工作的一部分。至于外国的,我在搞一部还未有人做过的美术大辞典,从古希腊一直到现代派绘画。这部巨著只有全部完工后,才能公之于世。
  说中国艺术之精当,我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说明。最近我看了北昆的面谱,扮演古代最丑女人无盐的面谱;他毕加索就画不出,而我们北昆的化装师就画出了这种人间找不到的丑陋的面谱。他在面部,用绿色打厎,上面用金色掺杂——这是怎样一副可怕的脸。但它始终给人一种不可怕、不丑,而是很美的感觉,这是一种高级的抽象艺术。一旦把这种研究成果介绍到国外去,是会轰动世界的。外国人毕竟懂得而且识货的。
  现在,不少专业工作者,我对他们谈艺术,中国或者外国的,他们不懂、不知道。这怎么能把宝贵的文艺遗产继承并发扬光大呢?他们吃的还是多年前的老本,有的甚至是几十年前的。如今的科学日新月异,就拿我在杭州看的藏画来说吧,国外绘画印制的精妙到了乱真,如同亲眼窥视实物、名作的地歩。国外一些已被污染得面目不清的壁画,一经现代科技的处理,竟然新鲜得如同刚画上去的一样,壁画上天空的晴朗和碧蓝,仿佛使你有身临其境、置身于苍穹下自由地呼吸的感觉。再如像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经过处理后,才发现耶稣的门徒中,有两个长胡子的人,原来是只有胡须的,长胡子是后人加上去的。
  周谷城是二级教授,搞历史的,但是他对中外文化都不懂;不懂还在发表高论,这是祸害!最近,中央由陈云同志主持,召开及时抢救、整理中国文化学术遗产会议,这是件很有益的事。中央决定拨款15亿,已拨了5亿。这次会有50人参加。周谷城在会上提了什么建议呢?他要把二十四史一一拆开,分门别类地整理:文学艺术、经济、交通等等。别说这个工作只有像司马迁、班固这样的大学问家、史学家担当才能胜任,而你把这许多人扑在这上面,还谈得上搞其他工作吗?我们在这方面要做的工作不胜其数。我们太不注重人才了。这次与会的,有第一流的专家,也有像周谷城这样乱出点子的人,更有比周谷城差劲的人。上海图书馆的顾廷龙去参加了,他是个出色的人才;但和他在同一办公室的潘某某为什么不让去?他可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图书目录专家。
  (我问道:朱先生,您这样贬低自己的教授、文学艺术家,似乎没有一个人有真价值、是您所瞧得起的?)
  不!王国维、陈寅恪都是有大成就的人物……不过,我平生最佩服的是黄季刚(黄侃)先生。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写得草率,但毕竟介绍了高更
  1982年7月4日 周日 晚上 朱树家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看了。开头部分正如你所说的写得不成功,议论多,而且全书写得草率,章法也有些零乱。其时,毛姆已是成名作家,他完全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但他就是没有认真去写。全书从第二章开始,应该说有生气了。他不仅写了思特里克·兰德——其实是主人翁高更,还写了他身边的两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很糟糕的荷兰画家戴尔克·施特略夫;另一个是高更在塔希提岛上的医生库特拉斯。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物崇高的真善美精神,像高更这样一位伟大的天才就有可能被埋没,当然,他的作品最终会在艺术史上占一席之地。但对于作者、画家来说,我们就会一无所知。想想看,这是两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施特略夫才具拙劣,但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洞察潦倒不堪的高更是个天才,从而作出了极大的牺牲:他把重病的高更接到家中由夫妇俩护理,结果被骗走了自己为之献身的老婆,但仍然神往于高更的画作,而且还想邀请这个弄得他家破人亡的骗子一起去荷兰。这是什么样的心灵呀?库特拉斯医生同样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哪一个医生愿意徒步十多公里山路,去给一个自甘下贱与土著女人姘居的懒汉看病呢,而这个人正患有可怕的麻风病症?后来在高更被确诊后濒临死亡时,他还是走到这个散发恶臭、与世隔绝的地方……正是他发现了高更最后的杰作,高更生前最后的生活残片。如果他们两人不把高更的情况介绍出来,我们对高更的了解将少得可怜。所以,毛姆的这部书,无论如何是做了两件极有价值的事:一是他把高更介绍给我们,二是写了两个心灵美的人物。他掌握的有关高更的第一手资料还很不够,但作为文学作品,我们不能苛求。
  你许多年来之所以失败,原因之一是走了不少弯路,不能先创作,然后再学习。只有先学习、读书,才能写出好作品。当然失败和成功也是相对的,对此也不能作狭隘的理解,所谓不成功,就是你的作品不被采用、发表;其实这不能算失败,真正的好作品,不一定当时被赏识、出版。
  罗曼·罗兰不是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吗:“凡是大艺术家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奇珍异果,必须经过相当的时间,人们才会领会、才能赏识、才能享用。”何况一个虽有才气的无名小卒的作品呢?要写出真善美的东西还需时日,歌德的《浮士德》前后写了60年。
  同样在读书中,你读到一个好的片断,你有了一个新的启发和颖悟,这就是美。不要以为只有文艺作品和艺术家才有真善美,科学家也有。你说爱因斯坦,只有他在科学上的伟大理论才是真善美吗?不!他对于人类的拯救和良知的呼吁,其价值并不亚于他在科学上对人类的贡献。希特勒法西斯对他的迫害,使他远离祖国;但他是第一个向罗斯福总统提出造原子弹的人,因为当时希特勒也想制造,德国若是先制造成功,将使人类遭受浩劫;而美国制造了,就能制止法西斯战争。后来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了原子弹。他看到了原子弹的残酷的威力和可怕的后果,又首先和其他六位伟大的科学家联名上书美国总统,反对使用原子弹。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心灵的真善美吗?
  要读书,要学习,只有永远勤奋的人才能出成绩,才能给人们以真善美,伟大的艺术家无不是这样。
  遗憾的是我没见过黄季刚
  1982年7月25日 周日 晚上 朱树家
  高更留下来的作品,百幅还是有的。他的作品生前是有人赏识的,虽然它的真正的价值要在画家死后才被人发现。
  我建议你三条:第一,三年不动笔,就是读三年书;第二,在语言文学上打好基本功;第三,要有心灵美,就是不要老指望出成果,想先打开缺口,成名,然后再坐下来学习,而是甚至你在学习的时候,也不能带有功利主义的私心杂念,就是为写作去学习,而是应该为了寻找美、发现美才去学习。只有当美陶冶了你的心灵,使你崇高起来,精神升华,当你的才能从量变飞跃到质变时,你创作出来的东西才是高级的,才是美的,才能真正打动人心。所以你必须认真读书,扩大知识面,更要打好基本功。要一辈子认真读书,把学到的化作你自己的养料。黄季刚就是认真读书的典范。
  黄季刚是章太炎最得意的门生,是鲁迅同辈的人,早年留学日本,是中国现代研究古文和训诂学方面最卓著的人物。他有最出色的天赋、最笨拙的治学方法;说他笨拙,就是他看书认真到了一个字点一个圈的地步。如果他不这样做,他还将为中国文化学术做出更出色的成绩,一部“十三经”他作圈点,要花多大的时间和精力。他十多岁时已把中国古文读通了,出第一流成果也只二十多岁;但他发表著作十分严谨,他的著作大都是在死后还没整理的手稿。而他的著作之丰富、之不凡,假定他的著作为10个课目的话,我们现在的教授一个课目都搞不出。鲁迅对古文也是通的、过关的。可惜黄季刚五十来岁时就死了,据说是吃蟹胃出血的缘故。
  平生最遗憾的是,我没有和黄季刚见过一面。(听说您和黄季刚先生都心高气傲,不肯降尊纡贵)哪里的话?我俩都互相心仪,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见面。民国 24年乙亥(1935年)10月初,我已经和师兄约好会晤。谁知我人还没有到南京,那边却传来黄季刚猝死的噩耗。我痛苦、悔恨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
  说到我自己,我的许多时间都被一生的颠沛动乱耽误掉了,不然的话,我搞出的成绩不会比黄季刚少。俞平伯、范文澜都是他的学生。十年浩劫给我的损害比任何时期都大……你别问我的代表作是什么;代表作就是我自己。全世界学术界都知道我朱季海这个人。过去出版的书只能说明过去,我真正的作品有的已经写好了,但还要整理;有的还在我脑海里。可是我现在体力差,精力不济,一时还无法写下。我总是努力为人类工作,这就要有心灵美;可惜今天中国人有心灵美的人太少了。我送给你妹妹的那本微不足道的小册子《三个女数学家》,这本东西只有三角钱,放在书店里无人问津,我买了几本送人。这三个女数学家在何等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千辛万苦才攀登数学高山的顶峰,然而却始终保持极高尚的心灵美,就像雅典娜女神。
  (当我问起达·芬奇的名作《岩间圣母》中的那位少女是谁,朱先生不悦地说)你为什么把我当成讲解员地询问呢?如果知道了她又怎样呢?你明天再拿其他一幅画来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呢?搞学术的人不可能把精力放在记忆画中的100个人物身上。对提问者来说,要学习,主要靠自己去学习、了解、掌握;依赖别人是永远得不到知识的,学问是循序渐进才能得到的。你不能从小学一下子越过初中而进入大学。你关注一幅名画当然很好,主要还是要入门:看画对初学者来说,如果不知道这方面的基本知识、画的背景、注解、作者等等是一无用处的。当然,开头你不懂得、不了解其中的人物,这不要紧;第一步你只要感觉它美就行了。
  达·芬奇当然是人间最伟大的天才。只有用天赋才能解释这样的天才。他不仅在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都是巨匠、大师,即便是在自然科学领域里,他的创见、他的设想,要在几百年后的今天才能被证实是正确的、独到的,他的头脑超越了几百年。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谁能在狂风暴雨的海上,在使人头脑眩晕的漩涡的岸边,一眼不眨地凝视几块被漩涡即将吞没的木块呢?这要把眼睛看瞎的!他达·芬奇不仅看了,而且把它画下。这是一双怎样厉害的眼睛。这种神奇画法的科学性和逻辑的严密性,直到现在才由仪器来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志上介绍,国外研究人员用高速摄影机把这幅画拍下来,从摄有慢动作的胶卷上,证实达·芬奇那时已懂得流体力学的原理。他的那双眼睛是现代的高速摄影机。
  你提到了米开朗琪罗,他和达·芬奇一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瞧不起甚至蔑视达·芬奇,是由于后者是事业上的强敌、对手;但内心深处还是钦佩他的。米氏当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艺术家,他一生坎坷,这是和罗马教皇、教廷对他的“迫害”分不开的。(比如教皇命他干四年苦役般的壁画生涯)他和拉斐尔一样是位巨匠,但比起达·芬奇稍逊一筹,他只是在雕塑(绘画)和诗歌上有杰出成就,而达·芬奇是全才,他俩的关系就像贝多芬和歌德一样。贝多芬在音乐上的造诣盖过歌德,但在文化艺术的其他领域是无法跟歌德匹敌的。
  李渔的戏曲与李玉无法相比
  1982年8月1日 周日晚上 朱树家
  莎士比亚的全集,你有没有?没有,应该买全。这是人类戏剧的宝库。对于一个爱好戏剧文学的人说来不可不拥有。(我买了全套。)读过没有?(通读了一遍。)这远远不够!莎士比亚是人类艺术的顶峰、瑰宝。一个希望日后能创作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作者,一个追求真善美境界的人,要精读、默读,反复读,不断地从莎士比亚的源泉中汲取营养、知识、力量……
  汤显祖在中国可以称得上魁首,他的艺术成就超过了“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他的传奇《临川四梦》即《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也是传世名作,尤其是他的《还魂记》即《牡丹亭》,由昆剧演出后更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在世界戏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在创作数量上、质量上、题材的丰富多样、含义的深刻隽永,都是无法比肩莎士比亚的。前者存世的只有“五记”,还有一部剧本是《紫箫记》,说是“五记”,其实只有“三记”。《紫箫记》和《紫钗记》内容雷同,只不过后者是前者的改作而已;《邯郸记》和《南柯记》题材雷同,并无新意。除了《还魂记》,其余的水平参差不齐。我们再看莎士比亚的戏剧,真是高山大河,雄伟壮观,不仅数量可观,而且质量上乘,不仅题材宽广,而且意义深远。佳作不是一部二部,而是十部二十部。历史剧、浪漫剧、传奇剧、神话剧、爱情剧、悲剧、喜剧、正剧,真是蔚为大观,天才喷涌!一个戏剧家只要有一部杰作,能在世界戏剧经典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就了不起了,而莎士比亚却有四五部精品流芳百世,无人出其右。
  若是说中国剧作家中能追随巨人脚踵的,那只有一个人,就是明末清初的李玉,即“一笠庵主人”。(我插话,说读过他的《一捧雪》、《占花魁》、《清忠谱》、《牛头山》等)他传世的剧作有40种之多,他既有历史题材的杰作,也有反映民生疾苦的佳构;既有描绘重大政治斗争的悲剧,也有讴歌寻常百姓爱情生活的喜剧。他的艺术造诣实在不亚于汤显祖,而思想境界、精神视野更在同时代的剧作家之上。可是,我们太不重视他了。反倒是抬高格调不高、庸俗浅薄的李渔。李渔的戏曲理论还有价值,但他的作品无论艺术性还是思想性,与李玉是无法相比的,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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