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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作一个播种者么——想起教育家黄长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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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6 22:06: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你愿意作一个播种者么——想起教育家黄长直先生
王栋生



  第一次听到这诗句,是苍凉的颤音;今天读这首诗,忽然感受到青春的激情。虽然经历劫难,那个声音仿佛从来就是那样的平静。诗的作者是已故教育家黄长直先生。他死于1960年,贫病交加,应当说是饿死的。1982年“平反”后,他的哲嗣、学者黄一龙把这首诗刻在他的墓碑上。

  诗选自黄长直留下的《播种集》。这本书是作者1935年至1946年间的诗文合集,初刊于1946年,收有文论67篇、诗词294首、楹联42幅。从中可以看到的是人民教育家的一颗赤子之心。

  《播种集》放在我的案头有4年了,这首诗也不断地在耳边萦绕。很多次我很冲动地想把自己的感觉记下来。可是我怕写。我惭愧,我总觉得对比前辈的工作,我们的成绩微不足道,我们无颜面对前辈期望的眼神,我无法面对那样的灵魂拷问。我们今天的工作环境,前辈毕生不敢奢望,然而我们正在做的一切,很可能是他们所不齿的。

  但我还是一遍遍地拿起这本书,问自己:“你愿意作一个播种者么……”


  黄长直,四川成都人,一生追求民主与进步的师范教育家。1919年,他入四川省国学院(四川大学的前身之一)。在新文化运动中,开始阅读《新青年》,接受“五四运动”科学和民主思想的熏陶。他一生坚定的民主理念和强烈的爱国感情,就孕育于这个时期。青年时代他外出求学十年,一边读书一边实践。他亲身经历了“五卅运动”和“三一八惨案”,积极参加革命活动。1927年夏天,在天津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编辑中共机关报《华北新闻》的副刊《星星》,后来因环境恶化,组织关系中断。1931年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接受在四川合川县任教育局长的同学吴大猷的邀请,到合川县立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后来又在川东师范、成都女子师范等校任教。

  在成都女师,黄长直担负学生管理和教学组织的工作,这是他教育思想形成并且开始付诸实践的时期。1940年夏,他被当时的四川省政府任命为绵阳师范学校校长,离开成都女师赴绵阳主持建校。建一所师范学校,在和平建设时期,未必是一件很难的事;可是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则是一件万难的事。黄长直义无反顾,他四方奔走,筹措经费,聘请良师,主持校务并亲自授课。学校建成后,他曾总结说:“校舍不必辉煌,设备不必丰富,经费不必充裕,……但须实事求是,不卑不亢,即可完成极大之贡献。”(《在绵阳模范区国民教师座谈会演说辞》)

  不管条件多么艰难,黄长直对办教育有一种自信,他曾说:“英雄可造时势,今日之国民教育正需吾人不计苦乐荣辱穷通得失,而兢兢以赴,前仆后继,唯恐失之。则此热忱之精神的投资即为将来伟大的胜利成功之左券。此即就常识而可以判定者,通达之士谅无惑焉。”(同上)

  研究现代教育史的人可能会注意到,陶行知、晏阳初和黄长直这样的教育家的共同之处,即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事业的起点放在师范教育和乡村教育上,把民族复兴的希望放在民众的觉醒上,他们关注的是普通人受教育的权利,因而他们选择启蒙性的工作。

  那是个洪波涌起,星汉灿烂的大时代,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乱世”。常人眼中看到的是国难、贫困、落后、愚昧,而启蒙者、播种者在这里看到的是觉悟、力量、复兴……

  这一时期的工作中,黄长直把学校教育和抗日救国的社会责任联系在一起,教导学生以复兴民族的伟大事业为己任。他勉励青年学生说:“生活的艰苦恰似一张滤纸,透过它才算是坚贞不拔的志士,而肩负着最大的责任去争取民族存在呼吸的顷刻。”这种对青年进行社会责任教育,品学并重、以品促学的主张,是黄长直教育思想的重要内容。

  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黄长直所一以贯之坚持的办学理念,在今天看来,也未过时。在教学上,他主张教师的主导作用和学生的主体地位相结合,反对灌输式教学。他认为学生是学习的主体,主张启发学生的学习自觉性,尊重学生的学习个性,因材施教。在总结自己的教学管理经验时,他说:“本人所曾努力做到的,只是供给同学一些机会和境遇,使大家优良的素质能够自然发展起来,从这点看来,可以说是成功了的。”

  师范教育应当培养什么样的学生,怎样让学生树立正确的教师观,早在那些年里,黄长直就有自己的考虑。在成都女师和绵阳师范的办学实践中,他一直倡导学校教育和社会责任相联系的方针。他撰写的《绵阳师范校歌》里,有“良师兴国,舍我其谁”那样豪迈的口号;他还把“良师兴国”四个大字大书于学校大门墙上,鼓舞学生和民众。在抗战期间,他仍然也向社会宣传了“重教尊师”的进步思想。他在确定“绵师精神”的内容时,旗帜鲜明地提出“培养民主观念”、“提高读书风气”、“发挥专业精神”——这样的口号,即使在当今的师范教育或是教师专业发展教育中,仍然是需要为之奋斗的目标。在绵阳师范校长任内,他始终兢兢业业、廉洁奉公,待人赤诚、宽厚和平,由此赢得同事的信赖和学生的尊敬。

  黄长直忠诚于人民教育事业,至死不渝,命运却给了他更严峻的十年。1950年初,人民政府热情邀请他回绵阳师范续任校长,因为像他那样的教育专家实太难得了。他到达学校时,全校师生敲锣打鼓,列队欢迎。黄长直万分感动,热泪盈眶。这位在旧时代生活了四十多年的知识分子,曾为教育理想无法实现而失望,现在,他认为自己愿望可以实现了,他重获新生了。怀着对新中国教育事业的情感,他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参加针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投入土地改革、抗美援朝等运动。他真诚地准备改造世界观,同时准备改造和重建自己的教育理论,完成未竟之事业。

  但他这种火一样的工作激情却遇到空前的冷落。没几年,针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一天天地“向左转”,不公正的对待开始了。1953,这位深受师生爱戴的学校的创建者突然被免去校长职务,调往德阳县中任语文教师。这次政治横祸,始于1939年寒假参加教育部中等以上学校校长、训育主任“聆训会”时,他曾按统一要求,集体参加了国民党和三青团。仅仅因为这一点,他在旧时代致力于民族教育事业所作的贡献,他曾在旧时代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他在教育界享有的盛誉,统统被一笔抹杀。屈辱的日子还没有完结:1959年3月,学校大会上,宣布“县委决定”,把他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押送到临近的罗江县农村“监督劳动”。此时的黄长直病饿交加,而原任小学教师的妻子其时也被“下放”去喂猪,无法照料他。他于1960年3月20日逝世,死时全身浮肿。一代教育名家,就这样死于非命。22年后,才有政府的“平反通知”下达。


  读完《播种集》,不能不为黄长直的命运而哭。他忠诚民族的教育事业,至死不渝。他有在两个时代办学的经历,遭遇了不同的环境,都遇到了不可想象的艰难,特别是1953年被解除校长职务之后,他已无用武之地。可是谁能评价他的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呢?因为作为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已经播下了理想的种子;作为教育家,他的思想注入了一批人的心里……

  作为教育家的黄长直对中国的教育现象有许多真知灼见,他的特点是独立思考,客观清醒。在批判的同时,他总能有建设性的意见。在教育界,对教师专业和人格修养的情况,往往讳莫如深。早在60多年前,黄长直对此就有深刻的分析和对策。他说:“专业精神既不易陶冶,模范人格亦不易养成,则于实施师资训练时,允当使其生活环境内视听接触之一切均含有教育之意义。身心浸润与外俱化,提撕警惕铭缕玉中。蓄德之印象日深,薄俗移引乃可无患。(《非常时期学校教育之改进》)

  教师常常被冠以圣洁之名,社会对之有很高的道德要求,光环既多,而往往名不副实,在很多教师的眼光中,教书不过是谋生的手段。黄长直恪守教育理想,在师范教育中,谆谆教导学生,坚守职业道德的底线。每届学生毕业,他都要为学生的纪念册写一篇序。《师四、五班毕业同学录序》一文,写得尤为痛切:

  年来忝负领导青年学子之大责,夙夜戒惧,唯恐贻误后生。十四年间,诸生从而受业者,先后不下数千。尝以觇于诸生学成去后,发扬蹈励者,固不乏人,而泄泄沓沓者则比比皆是,甚或昔为芳草,今为萧艾;一离师友,前后判若两人。若不谓此为青年教育之失败,其可得乎。不佞诚信未孚,不及感化诸生。而诸生不知立志,不辨义利与为君子小人,则尸咎亦多。……今绵师第四、五班又且临毕业以去,惩前所以毖后,则凡所以痛惜于前此不能耳提而面命于诸生,使深造而自得者,不得覆辙复蹈,一误而再误矣。良师兴国,千载一时,将如何始无负于祖国付托之重,诸生其自珍。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位教育家的襟抱与自省意识。学校培养学生,学生离校后辜负母校培养,难以担负社会重任,这样的情况,当今之世,习以为常。更恶劣的,是校长教师亲自教学生吹牛说大话,教学生媚俗、混世。而像黄长直那样坚持教育立场,实事求是地把情况告知学生,引以为戒的做法,真是很难一见了。黄长直那样的胸襟,对得起“教育家”三个字。

  黄长直长期担任校长,只有书生气,没有任何官气,学生称这位温和慈祥、事必躬亲的校长为“黄妈妈”。在旧时代,他先后在多所学校担任校长,可是这位播种者离职时经常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在那个被我们认为污浊的旧时代,一名校长能这样清廉自律,献身民族教育,足以使当今的教育管理者深思。如今教育界的腐败与社会腐败同步合拍,当个校长,能不染指校舍基建和招生的,很少很少,于是秘而不宣的故事也就很多很多。今年五月,汶川发生大地震,就在黄长直先生当年办学的地区,大批校舍(据报道有7000间)倒塌,造成师生重大伤亡,对比黄长直那一代教育家的两袖清风,为保持教育的纯洁,教育界当如何从灵魂上反思,并从躯体上割除毒瘤啊!

  黄长直认为,教师的工作崇高,要有精神追求。他在《展开师范教育运动》一文中写:“‘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传道最要紧。不能一日无师,不能一日无道。传道的工作无条件。譬尤国家有事,执干戈以卫社稷,生命且所不惜,温饱更何足道。”——他的家人回忆,无论是在民族危难关头,还是遭受政治迫害,处在贫病之中,他始终保持了一名教师的尊严。早年他曾口占一诗留给儿女:“传家何事付儿曹?国社颠危劫未消。平安温饱俱无恃,最要艰难品节高。”(《复兴台晚步示儿》)这其实正是他坚守至最后一息丝毫不改的“道”。

  我在读《过去的教师》时,也想到“过去的校长”。一个时代过去了,像黄长直那一辈人做的很多工作,若非专门的教育史家,一般人是不会注意的。像黄长直那样的教育家,中国曾经有很多,他们从没有想成名成家,那个时代也没有如今天这些名目繁多的称号和头衔,他们追求别一样的生活,唯一的期盼,就是做一个精神上的富足者,一名精神的播种者。

  我沉浸在“你愿意作一个播种者”的思考之中,而思绪又时时飞翔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为什么像黄长直那样的教育工作者越来越少了?为什么那么多的教育常识在中国会成为难题?对中国教育出现的许多问题,我多年苦思,难得其解。后来换了思路,想到,正因为我们的思维前提正常,我们也天真地把所有的人想得一样正常,这才会有困惑。其实,如果我们能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想发展教育;真正的有价值的教育,最终必将导致受教育者的觉醒与思考;而这个结果并非每个人都愿意看到的。因为有这样的利益考虑,就有了对教育的扭曲,也才有了对教育家的打击和迫害,才有了对教育的毁灭。否则我们无法解释“文革”之类人祸的发生。

  在黄长直的生命被定格一株枯木时,他用最后一口气播下了最后一把种子。

  你是一个播种者吗?你有勇气把自己思想的头颅当作种子播人世间吗?你真的有勇气面对孤独与饥饿吗?在专制的烈日刺射下的荒芜上,在如火如荼的崇拜与迷信中,在结满愚昧之果的荆棘丛里,在盘根错节的权力交易的链条中,面对众口嚣嚣的呆滞目光,播种者仍然怀着希望,播下自己的头颅……

  遍周遭都是流沙与乱石

  你愿意作一个播种者么?

  这就是黄长直和《播种集》留给我的思考。

  (原刊于《教育參考》200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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