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经历五年“事实核查”的文章

教师之友网

一篇经历五年“事实核查”的文章

发布时间：2012-03-12
| 时代周报 | 171期 |
黄灿然



“在16岁的莱维·普雷斯利从云宵赌场酒店1149英尺高塔瞭望台跳下去的同一天，拉斯维加斯34家有牌脱衣舞夜总会被暂时禁止跳大腿舞，考古学家从一家叫做‘血桶’的酒吧底下掘出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瓶‘塔巴斯科’牌调味酱的某些部分，一名来自密西西比的妇女在历时35分钟的井字棋游戏中击败一只叫做‘生姜’的鸡。”
这是作家约翰·达加塔的文章《那里发生什么事》的开头，或者至少可以说，这个开头，是该文章被送到《信仰者》杂志的事实核查部核查时的样子。
达加塔收到该杂志事实核查员吉姆·芬戈尔的来信：“您好约翰。我是吉姆·芬戈尔。我是一名实习生，被分配来对您那篇关于拉斯维加斯的文章进行事实核查。您说拉斯维加斯的脱衣舞夜总会数目是34家，但你使用的资料却显示只有31家。能否澄清一下？”达加塔回答：“您好吉姆。我想，是发生了某种误解，因为您所称的这篇‘文章’是没问题的。它不需要事实核查员；至少，这是我对跟我联系的编辑的理解。在这篇随笔中，我时不时做些灵活处理，但无一处是有害的。”后来达加塔承认，他把31改为34时因为三十四念起来更有节奏感。他还在文章各处作类似灵活处理。
虽然达加塔觉得事实核查对他这篇文章来说无关重要，但是事实核查是美国大多数杂志的标准程序，并且是这些杂志的可信性的基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达加塔这篇文章，已被《哈泼氏》杂志退稿—因为《哈泼氏》的事实核查员建议不用。
但是这一回，达加塔不是被退稿，而是被芬戈尔穷追猛打。芬戈尔一丝不苟，尽力要使达加塔遵守普通的准确标准，而达加塔则不断要捍卫自己的文章，试图使芬戈尔觉得他这种过时落伍的事实核查乃是食古不化。
譬如第一个句子。芬戈尔确认普雷斯利的年龄和姓名是准确的，确认云宵酒店的名字和高度是准确的。但他不能确认脱衣舞夜总会的数目；掘出来的辣酱实际上是发生在普雷斯利自杀前15天，那家酒吧实际上叫做“波士顿沙龙”，“波士顿沙龙”位于一家叫做“血桶沙龙”的酒吧附近，但两家酒吧都不是在拉斯维加斯附近。至于那位妇女与那只鸡所玩的井字棋游戏，则发生在普雷斯利自杀后一个月。
达加塔的态度是：谁在乎这些？把这些事情说成是发生在同一天，效果要比啰啰嗦嗦逐一加上各种修饰语好得多。他认为：“被用在这里的各种事实，不是要笨拙地成为‘事实’。这些事实的效果，更多是以形象作基础而不是以资讯做基础。”在漫长的交锋中，芬戈尔不只是质疑某些日期，而且质疑全部谈话、用词和历史的真实性。最后，他们的交锋变成下面这个样子。
吉姆：“我这个假设的读者，对您寄以信任，相信您是在实是求是向我描述，或至少是在作出一定努力，在每逢您说任何明显不真实的事情时警告我，即使这不真实是为了‘艺术理由’。我的意思是说，到底是什么使你获得授权，去把幼稚的传奇当成事实来讲，而置确凿性于不顾？”达加塔的回答是一句粗话。
达加塔转而提议，让我们不要把这篇文章称为“非虚构”，而是回到较含糊也较有艺术味的时代，也即从希罗多德到20世纪40年代这漫长历史中人们所称的“随笔”—也即试笔，表示尝试、试验。实验。达加塔是艾奥瓦大学非虚构创作计划一位有影响的教授，他常常表示，我们阅读这类随笔时，应该是为了“经验”的诗意而不是仅仅为了“准确”。他这个说法，得到不少写统称为“非虚构类”作品的年轻作家的认同，尽管把这类作品称为“非虚构”并不是很恰当。简言之，达加塔既在文章中渗入虚构，又不想把它当作虚构，甚至不愿意把它称为“非虚构”，因为非虚构意味着要以事实为依据。所以他提出用“随笔”来对待他这篇文章，但随笔实际也属非虚构类。换句话说，当你写一篇随笔，谈一件事情，读者是期望你是在谈真人真事。或者反过来说，读者并不期望他在看你谈论他认为是你的真实感受和真实看法并被你感动时，却发现你那些被他认为是真实的时间地点和事件竟然是虚构或拼凑起来的。
经过五年的交锋、妥协和修改，达加塔的文章终于发表于2010年1月号的《信仰者》。文章开头那段文字改成：
“某个夏天，当16岁的莱维·普雷斯利从拉斯维加斯云宵赌场酒店1149英尺高塔瞭望台跳下去时，当地市政局正在考虑一个暂时禁止该市脱衣舞夜总会表演大腿舞的法案，考古学家从一个停车场底下掘出世界上一瓶最古老“塔巴斯科”牌调味酱的碎屑，一名来自密西西比的妇女在历时35分钟的井字棋游戏中击败一只叫做‘生姜’的鸡。”
再过两年，也即最近，达加塔与芬戈尔合作出版了一本书《一个事实的寿命》，封面上写着：作者约翰·达加塔、事实核实员吉姆·芬戈尔。全书约120页，包括达加塔的原文，以及两人围绕着这篇原文的事实核查展开的交锋。在全书中，事实核查交锋部分是原文的五倍。此书出版后，《纽约时报星期日书评》、《纽约时报杂志》、《大西洋月刊》、《纽约客》、《沙龙》杂网和《写字板》网站等，都刊登了长篇书评，《哈泼氏》杂志则刊登了该书中两人交锋的摘录。评论者认为，达加塔的原文要比经过事实核查之后的妥协版精彩，但却是精彩而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