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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全:文本细读与经典阐释 | |
| “文本细读”之“细读”(close reading),从字面上看,就是“封闭阅读”,但是,实质上,“细读”的根本含义是立足于文本的阅读。“新批评”后期代表人物克林斯?布鲁克斯提出的“adequatereading”,也就是“充分阅读”,就是要对文本所蕴涵的丰富的内涵进行充分的发掘。尊重文本,从文本出发,通过细致的阅读和反复的阅读,注重细节的解读和结构的分析,对文本所蕴涵的深厚意蕴作出“丰沛的阐释”是文本细读的最基本的准则。
按照《辞海》的解释,“经典”的意思有二:一是“一定的时代、一定的阶级认为最重要的、有指导作用的著作”。二是“古代儒家的经籍。也泛指宗教的经书”。文学经典一般是指那些具有鲜明审美特性和典范意义的文学作品。从根本上说,解读经典就是读者通过对文学语言的理解走进作品的艺术世界,与作品对话,与作者对话,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高中语文课程标准(试验)》就吸收并融合了“文本细读”的基本理念与方法。在语文教材中也借鉴并化用了文本细读的基本策略。比如,在高中语文教科书的课后“练习”中就有多次使用了“细读”的概念。本文的要义就是要结合语文实际,联系语文教材中的一些文学作品,具体探讨如何将文本细读的一些具体的、有用的理念和策略“贯通”到阅读教学的实践中去,解读文学经典,“复原文学经典所传达的经验”,以求对文本做出深刻、丰富、个性化的“丰沛的阐释”,实现经典文本的审美价值。
一、细读文本:用“诗”的眼光读诗
“文本细读”要求对文本“多次重复地进行细致研读”(莱奇),“注意力持续集中在文本上,集中在文本的语义和修辞的多层次相互关系上”,“强调文学语言本质上的比喻性的力量,及由此而生的奇异的力量”。瑞卡兹提出的“语义分析法”和燕卜荪提出的“词义分析法”则是语言分析的最基本的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从本质上说,这与中国文学中的“咬文嚼字”的传统也是一脉贯通的。可见,语文教学中的文学欣赏,最根本的是要引导学生把文学作品作为相对独立而完整的“艺术品”,“仅仅面对文本”,咀嚼语言,触摸文本,进入到文本之中去,“用‘诗>的眼光读诗”(闻一多语),悉心体味,感受和发掘“文本”中所蕴涵的丰厚内蕴。
1.从品味文学语言开始,揣摩语言中所隐含的丰富的内蕴。
文本细读之“语义分析”的具体方法主要包括如下三种:从词与词的关系中揭示含义,从句与句的关系中揭示含义,从段与段的关系中揭示含义。在中学语文的阅读教学里,我们可以引用这种“语义分析”的方法,但不必也不可能按照这样“精细”地实施,只是要着力引导学生分析“语义”,特别是那些意义含蓄或深刻的词句的丰富内涵,进而达到对作品内涵的理解。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如果单独地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两句,我们似乎可以读出一种悠闲与安然,因为这里有“小楼”“春雨”“深巷”“杏花”,透过这些纯美的意象,我们分明地感觉到了一种“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幽趣”,而且由“一夜春雨”联想到“明朝杏花”,我们分明地领受到隐含着的“惊喜”与“兴奋”。显然,这样的理解只是看到了“表面”,未能领略到其中隐含的情思。你想,“小楼一夜听春雨”,可见作者是彻夜难眠的,自然也没有做“归家”的梦,而是无聊地联想起“深巷明朝卖杏花”。“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可见,这无眠的夜是多么漫长,多么凄苦。为什么呢?从第二句“谁令骑马客京华”可知,诗人是作客他乡,从末句“犹及清明可到家”可知,诗人是热切地希望回归故里。这样联系全诗就可以分明地体验到诗人春夜难眠的苦衷与寂寞。自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中的“闲”与“戏”也绝对不是一种悠闲与嬉戏,而是百无聊赖之余的打发寂寞。这才是真正地“复原了作者的经验”。
2.从反面去琢磨词句所隐含的深刻含义。
除了结合文本来揣摩语言的丰富内蕴之外,我们还需要从“反面”去琢磨,体味隐含在词句中的深刻的意义。钱锺书《宋诗选注》中为王禹偁的七律《村行》所作的注解中有这样一段话:
按逻辑说来,“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王夫之《思问录内篇》所谓:“言‘无>者,激于言‘有>而破除之也。”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或如龚自珍《己亥杂诗》说“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并不违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这样,“数峰无语”、“此山不语”才不是一句不消说得的废话(参看司空图《诗品》:“落花无言”或徐夤《再幸华清赋》:“落花流水无言而但送年”,都是采用李白《溧阳濑水贞孝女碑铭》:“春风三十,花落无言。”)。改用正面的说法,例如“数峰毕静”,就减削了意味,除非那种正面字眼强烈暗示山峰也有生命或心灵,像李商隐《楚宫》:“暮雨自归山悄悄。”有人说,秦观《满庭芳》词:“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比不上张昇《离亭燕》词:“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历代词人考略》卷八),也许正是这个缘故。
钱锺书从“数峰无语”读出了“数峰有语”,从“正”想到了“反”。我们在欣赏诗歌尤其是古诗时要注意诗人说“明”了什么,还要注意揣摩诗人要“说”的是什么,要注意体味语言和意义的关系,注意语言所表达的意思,也要注意语言中隐含的意思,既注意语言和意思的统一的一面,也要注意语言和意思对应或对立的一面。
比如,杜甫《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是杜甫离开成都,携家乘舟东下,经过渝州(四川重庆)、忠州(四川忠县)时(765年)写的。 他早岁虽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只落得年老多病,亲朋零落,流离失所,漂泊无定。其中“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两句,从字面来解,就是“声名不是由文章来确立,官职应当是因年老多病而辞去”。但是,这字面上的意思却不是诗人要表达的意思,诗人要表达的却是它的“反面”:我没有做出其他的功业,我的声名仅仅是因为我的“诗文”来确立,我的官职却并非是我年老多病而解除,而是不受任用,受到排挤。这样,我们才能体味到诗人内心的不平,体味到诗人内心的郁愤与无奈。“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则把自己比作一只漂泊天涯、无处安身的“沙鸥”,这寂寞与凄楚才显得尤其沉重,尤其渺茫。
3.把握文学表现手法的特点,解读文本的深厚意蕴。
文学作为艺术,常常并不是“直白”地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而是要运用象征、借代、拟人、想象、夸张、隐喻等“艺术手法”来表达。我们在解读文本时,自然也要注意从这些“艺术表现手法”突破,读懂这“艺术”中的内蕴。
比如,艾芜在《文学手册》一书中特别强调,“借代”是一种重要的文学表现手法,并以白居易《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等例子来阐明“借代”就是使表达更为具体,更为形象,更有质感。《红楼梦》中的两首《西江月》是作者批宝玉的,其中“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一句中“纨绔与膏粱”也是借代,代指那些豪门世家之子弟。这个道理是很好懂的,但是我们在解读文本时,却常常不能将它灵活地运用起来。比如,李白《行路难》前四句诗:“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理解其表面的意思,那就是,面对珍馐美酒,诗人不能或不愿吞咽。为什么呢?心中郁愤,痛苦,理想不能实现。其实,这样的“解读”固然是对的,但是,这还没有理解其中更深刻的意义:这“金樽清酒”与“玉盘珍馐”不但是借代“美食”,更是借代一种富贵的生活。(李白虽然不得志,但似乎也没有特别地穷困过,或者说,在富贵与理想之间,李白更向往的还是精神的高贵与理想的实现。)其实,这里只要与《红楼梦》中“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那一句中“纨绔与膏粱”的“借代”联系起来就很容易理解。
二、裸眼读书: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去感受
文本细读要求读者要“努力争做‘理想的读者>(theidealreader)”,“理想的读者”是什么含义呢?这就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文学文化素养,具有自主阅读的精神,具有较强的语言分析能力、解读细节能力、结构分析能力。新批评认为,解读文本的意义有二:一是要复原作者的经验,这就需要读者从文本出发,在文本中去发掘,真正地“进入文本”;二是要唤起读者对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回忆或再度体验,读者对“诗”的阅读,与其说是理解诗人的经验,不如说是对读者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回忆或再度体验。
我们主张“裸眼读书”。所谓“裸眼读书”,就是不要受到参考资料的束缚,不要把前人的定论作为自己的心得,不要盲从专家和权威的高见;所谓“裸眼读书”,就是不抱成见,不戴有色眼镜,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曲解作品;所谓“裸眼读书”,就是要求读者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去感受。
1.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去解读。
在瑞恰兹那里,“细读”,就是“充分阅读”。“充分阅读”的一层含义就是对文本进行“反复阅读”。所谓“反复阅读”决不是“重复”,而是要用全新的眼光去审视文本,发掘新的意义。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经得起反复阅读的,也只有经过反复阅读才能对文本作出丰富、深刻、个性化的解读。
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将对其阅读产生很大的影响,尽管常常是潜意识的,甚至是“读者”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举一个最真实的例子,那就是我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和不同的阅读背景下对《荷塘月色》产生的“三种解读”。记得在上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荷塘月色》时,联系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江南”的社会背景,说文章表现的是作者对南方的朋友的“牵挂和担忧”,也有夜晚赏月的“淡淡的喜悦”,于是也就“心悦诚服”了。后来,自己做了语文老师,讲这篇文章,也是从“教参”里援引“写作背景”,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为“文眼”,断然地概括,文章表现的就是“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再后来,“人到中年”的“我”,总是受到生活的牵绊,常常在内心也滋生出些许的“烦忧”。我撇开了“教参”,“去教参之蔽,去教材分析之蔽,去他人言述之蔽”,一遍一遍地读《荷塘月色》,就为文中的另外几句话所“感动”:“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于是,我惊喜地“发现”,《荷塘月色》表现的是“对已经逝去的美好爱情的追忆”。(参见《把学生引进探究的境界》《名作欣赏》2003.10)2006年7月,在清华附中“课外阅读”研讨会上,听了钱理群先生的一番妙论说,其实,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是不完全一样的,甚至是矛盾的,冲突的;白天的“我”要受到种种的束缚甚至压抑,而夜晚的“我”呢,什么都可以想,获得了“自由”,“精神的自由”。又读到王富仁先生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篇小说《二重人格》所言的“小说写的是主人公高略德金的人格分裂”,“用现在批评家的话说,它写的就是道德与欲望的分裂,意识与潜意识的分裂”(王富仁《语文教学与文学》P225)。再联系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我对文本中这样的句子就有了特别的“理解”:“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我觉得文本中隐含得最深幽的是作者内心的矛盾和精神的苦闷,甚至就是“道德与欲望的分裂,意识与潜意识的分裂”。于是也就与孙绍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己》有了“同感”。——这些解读的结果是否“正确”,或许是不能简单判定的,因为它们如韦勒克所言,至少从一个特别的视角看到了“文本建筑”的一个侧面,或者是如盲人一样摸到了文本“大象”的一个部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亲身的经验”让我深信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阅读语境对于文本解读具有不可忽视的、具体的影响!
2.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去解读文本。
解读文学文本,常常需要将已经读过的文本与新的文本连接起来,“贯通”起来,“以诗解诗”,或曰“以诗证诗”,以旧的经验来阐发新的经验,就可能真正地获得一种美的享受,获得丰富而独特的阅读体验。特别是对那些较为晦涩的作品,最好是联系已经读过得、与之有关的作品来解读,不说迎刃而解,至少也不失为一种“化难为易”的有效方法。
又如,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语文读本》5册)是诗人任宣州团练判官时,游开元寺,登水阁,眺望敬亭山,俯瞰宛溪,只见江山风景依旧,而六朝文物却消失殆尽,不禁感慨,咏成此诗。原文是:“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我们在解读时,自然就会联想到杜牧的《山行》对秋意的流连与寂寞,《泊秦淮》中历史兴亡的悲慨与无奈,《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苍凉与感伤。我们还可以联想到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的句子:“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还可以联想到崔颢《黄鹤楼》中的句子:“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有了这重重的“联想”,就可以在吟咏之间,感受到诗人杜牧内心的寂寥惆怅,感受到诗人面对李唐王朝日渐衰落的哀痛与怜惜,感受到诗人爱国忠君却只能“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忧愤与落寞。
3.从自己感觉最亲切、最深刻、最新鲜的“词句”出发。
因为读者的阅读经验的限制,因为读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的限制,因为读者阅读的特定情境的差异,不同读者对同一文本的解读必然是有差异的,甚至,同一读者在不同的解读背景下也会对文本做出不同的阐释。自然,这些阐释有可能是与作者和文本的本意相背离的,因而造成“误读”。但是,这样的“误读”却不可避免,甚至无须避免,因为恰如德里达所言“我曲解,所以我多解”,这“误读”中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读者的创造性。作为读者,最重要的是从自己的“感觉”出发,从自己感受最亲切、最深刻、最新鲜的“词句”出发。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其中的“啼”字,并非“啼哭”,而是“啼叫”、“啼鸣”,或者说是“歌唱”,与“戏蝶”的翩然舞蹈结合,则更能够表现春天充满盎然生机的气象。之所以用“啼”字不用“莺歌燕舞”的“歌”字,一是“啼”字更能够显出莺鸣之清丽与婉转,二是押韵的需要,这“啼”字与“千朵万朵压枝低”属于同一韵。如果与金昌绪《春怨》中“打起黄莺儿,莫教枝头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比较,就可以发现这相同的“啼”中却包含了不同的情绪。杜诗表现的是欢愉、欣喜的心情,金诗表现的是怨怅、伤感的情怀。读《江畔独步寻花》,最容易忽略的是“黄四娘”,或者是“以今推古”,以为这“娘”字就是“老太婆”,其实,这“娘”当是与“杜十娘”“杜丽娘”“红娘”的“娘”同义,应当是指“年轻漂亮的女子”。“黄四娘”就是黄家的排行第四的妙龄少女。自然,依理可推,还应该有一娘二娘三娘了。这是一群美丽的姑娘与千万朵姹紫嫣红的花相互映衬的景象了。杜甫是到江畔独步寻“花”,结果也寻着了“花”,那花充满了小径,姹紫嫣红,姿态各异,群芳竞妍。而更重要的“花”似乎却是“黄四娘”了。或许她并没有出场,但从这“满蹊”的招蜂引蝶的“花”则可以侧面地烘托出“黄四娘”这朵花的娇丽绝俗。于此,还可以联想到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句子:“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是人面桃花相映的美丽,着实是让人着迷的。
三、情境还原:将文本放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去解读
“只要从新批评家的角度稍稍考虑一下批评问题的性质,就足以看出,这种批评在许多情况下都大大需要语言史、思想史和文学史的帮助>>在所有的批评家中,他最需要运用别人进行缜密细致研究而得到的成果。实际上,治学严谨的学者正是以这样的批评作为自己的目的,换言之,上述批评也正需要、并依赖于这些学者们出类拔萃的劳动。由此可见,只要不产生误解,新批评在原则上是一种与正统研究最少冲突的批评。”([美]克林斯?布鲁克斯《新批评与传统学术研究》, 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可见,要对文本进行细致的解读,自然需要借助语言史、思想史和文学史的知识和理论,需要“情境还原”,把握文本的语境,把文本放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来阐释。按照瑞恰兹的语境理论,“语境是语言产生意义的原因和前提”,“语境是在‘文本>之外的、与‘文本>相对的概念,是没有在文本中出现、但却决定着文本的意义的那些事件,是文本意义产生的原因”。
1.联系作者写作的具体而细微的情境,解读文本所蕴涵的深刻含义。
作家的写作常常是在特定的情境下进行的。特定的创作背景,特定的写作机缘,特定的心情,决定作品的内容和主题也常常是特定的。阅读文学作品,如果能够进行“情境还原”,进入作者写作的特定情境,与作者对话,“得作者之用心”,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就可以感悟到作者的情感的脉搏和思想的跳动。这样的解读才会更为真实,更为深刻。我们在进行“还原”分析的时候,最根本的是要“还”“原”,将作者写作的情境“复现”出来,将作者所表现的生活“复现”出来,再与文本中的叙说与描写进行比照分析;其次,我们的“还原”必须是“微观的”,“具体的”,“情境还原”越是具体的、特定的、独特的,也就越有利于文本的解读。
比如,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从“客”字我们就可以感知到诗人对故乡的怀想,而“愁”字则点明了离别故乡的痛苦和辗转难眠的孤寂。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情境还原”,我们可以发现这首诗写作的特定的“情境”是诗人科考失利,人生受挫之际,显然,这里的“愁”更重要的还不是思念故乡,而是因人生的不得意而生发的“经验”。这时候,我们从“客船”与“寒山寺”的“对立”中似乎就可以隐约地感受到“两种人生”:出世的与入世的。诗人或许就是在这两种人生的煎熬中而倍感痛苦,彷徨不已。当然,这似乎有些“曲解”,但是,又似乎可以从文本中找到“线索”。
有的作品,其作者是无法知晓的了,其写作的具体年代也是无法知晓的了,无法准确地了解其写作的具体背景了,于是我们的解读只能真正“仅仅面对文本”,而文本本身的含蓄或朦胧甚至晦涩则造成了对文本的内蕴的“多元化解读”,因而更加神秘,也更加富有诱惑性。如李商隐的诗、吴文英的词,对于这一类作品,其实我们只需要大体读懂就够了,或者是抓住文本中的“关键词”,结合文本来深入阐发,或者是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来想象生发,或者是结合其他的相关的作品来相互补充,相互印证。这也就是上文说到的“以诗解诗”,“以诗证诗”。
2.结合本民族文学的突出特点,阐释文本所蕴涵的丰富意义及美学价值。
比如,在中国古典诗歌理论中,尽管古人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但虚实理论却是最基本的理论之一。这里,“虚”“实”的含义也是较为丰富的。具体说来,“虚”可以是“无”,是侧面的表现,是想象之辞;相应地,“实”则是“有”,是直接的正面的叙说,是现实的描绘。艺术所追求的就是“有无相应”,“虚实相生”。自然,我们在解读古典诗词时,也要善于从“有”中读出“无”,从“无”中读出“有”,从“虚”中读出“实”,从“实”中读出“虚”。
韦应物《秋夜寄邱员外》:“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这是一首表达朋友相思之情的诗。诗歌没有直接地抒发感情,而是具体描绘自己深夜难眠,散步解愁的情景,并由此展开想象,写友人又会如何思念自己的情景,把浓厚的感情融合在真实与虚幻的景物描绘之中,含蓄蕴藉。“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这是写诗人在秋夜思念故人,辗转难眠,徘徊月夜(我认为,应当是有月亮的,尽管诗中没有直接描写),“天阶夜色凉如水”,心中孤寂、落寞的惆怅油然而生,难于抑止。于是,也就惦念其故人。“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从字面上看,“幽人”就是幽居之人,这“空山松子落”也是“明证”。其实,这“幽人”就是诗人所思念的邱员外。诗人想,故人也当与自己“心有灵犀”,在这寂寞清冷的夜晚,自然也是难以入眠的。这样,朋友之间就有了“心灵感应”,朋友之间的深情厚谊也不言而喻了。实写景,虚写情,融情于景,是这首“诗”的高明之处。当然,如果我们从这里清凄的秋夜联想到诗人人生的处境来解读,或许又会获得超越“友情”的内蕴。
3.联系文学及文化发展与演变的背景,发掘文本的独特价值。
其实,文学的发展就是一条河流,有了一个源头,就会逐渐地流淌出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大河。当然,这流淌的过程中也会接受或分化一些小的溪流,但其主流则是日益壮大的。在这漫长的流变中,一个个的作家,一篇篇的作品,自然成为这大河流中的“一滴”,有其自身的“个性”,但也自然会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主流”的特色。所以,把文学作品放在文学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中去解读,就可能具有历史的眼光,可能对文本的深厚内蕴做出更为深透的阐释,并发掘出文本中所蕴涵的独特的价值及文学史意义。
比如,闻一多先生把《春江花月夜》放在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中去审视,才真正地发现:“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的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当然,这需要独具慧眼,更需要卓越的才识。
综上所述,文学文本一旦“独立”,就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品,具有其独特的形式和结构,也表现其相对独立存在的独特的“文本意义”。读者对文本的解读,既是发现和领悟文本的意义,也是在亲近文本的过程中“建构”新的意义。也就是说,读者在与文本“接触”的过程中“读”出来的意义,其实是读者的认知与重建而形成了的新的意义,略称为“读者的意义”。再次,作者创作则是为了“表情达意”,自然在文本中注入了作者的“情意”与“思想”,但是,作者的“情意”与文本所蕴涵的意义又未必是完全一致的,完全等同的,甚至因为作者采用了“艺术手法”恰好使自己的“情意”与文本所表达的意义会产生更大的“差异”,甚至会发生矛盾,所以读者如果需要把握作者究竟要借助“文本”来表达什么样的“本意”,不但需要借助文本来“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还需要了解作者的创作的特定的人生处境以及历史文化背景来揣摩文本所表达的意义,当然,读者又未必能够完全地了解作者,也自然未必能凭借“文本”完全地发现作者的“本意”。这样一来,在文学阐释的过程中就会出现三种“意义”:文本的含义,读者的阐释,作者的本意,而且这三者常常是不能完全“叠合”,甚至会截然相反,完全对立。一般说来,作者的创作的本意是复杂的,文本表现的意义是丰富的,但二者并不“全等”,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则因为阅读经验与解读能力的差异,也不可能将文本的所有意义完全地“发掘”出来,换言之,读者只能读出文本的部分意义,却又因为自己的主观创造又赋予文本更多的意义。这种种复杂的情景,就使文学文本常常是难解的也是多解的,使文学欣赏变得更困难也更有趣,使文学文本的解读更为复杂也更值得探究。我们懂得了这样的道理就可以“随意所欲”地解读文本,而且也会在反复的阅读中体味到文本的丰富内涵,并努力追求更为丰富、更为深刻、更为个性化的阅读的体验与快乐。或许,这就是文学欣赏的魅力之所在。
作者系重庆外国语学校语文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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