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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的艺术化——尼采对真理的重构(作者:李弢) | 2009年09月09日 来源:中国美术家网 |
| 100多年过去了,新世纪的来临,一个宣告“上帝死了”的幽灵又开始在世界游荡;这样一位疯子、羸病者和独居者对于一个倾心整一的世界显得那么不协调,然而在日益后现代化的今天,一些大哲学家对他的兴趣却有增无减。
二战后对尼采的著名解读,有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式,更有与尼采的风格具有亲和力的德里达的解构式。尼采嗜好的是片断式和格言式,三言两语的写作提纲和令人费解的不尽之辞随处而是,文本犹如两军交锋的战场,那么试图在其中清理出类似黑格尔的思想体系似乎是对他的讽刺。真理问题亦然,如果说真理在古典哲学那里可以理解成一种严整的宏大叙事,那么在尼采这里真理则更象一种“非连续性”的“差异”。[①]对他的阅读即存在一种冒险,因为不仅要预备接受马刺的痛扎,还要不时忍耐锤子的砸击。他着实使人不舒服,然而无疑他的语言是极具颠覆性的。他扯掉真理和道德的假面,戳出华服下面的马脚,同时呼唤人们的自我觉悟和强力[②]意志,张扬生命力,赋予艺术幻想以言说真实的权力。不过,还是让我们去倾听他的骇世之言吧。
一、拟人式的真理隐喻
人类将认识的力量视作自己特有的功能,认为与动物相区别,人不是仅仅有印象和直觉,而更具有化知觉于图式、融形象于概念的能力,以此使自己的行动受益于抽象概念的指导。人把自己看成是有理智的生物,试图通过认识掌握真理来支配世界,以至于认为是人的智力造成了一切。
其实,“认识不过是使用最称心的隐喻”,(着重号为原文所有,下同)认识无法深入到真理的王国。[③]更直接地说,“真理不可认识。” [④]尼采如是说。认识其实就是“概念认识”,当真理被孤立为一个抽象时,“它就变成了一种力量。”[⑤]概念语言的立法同时也确定了真理的最初法则。
当某个语词被赋予普遍性时,它就成为一个概念。语词成为概念就是将有差别的事物予以等同,通过省略彼此的不同、忽略个体性和现实性而将它们等同起来。人们通过省略个别性得到概念,继而将之进行分类、确定等级,最终组成等级制金字塔式的概念世界。尼采不无讽刺地指出,人们利用概念把印象掳获,再将之杀死、剥制、干化并保存起来。由此建造起来的宏伟的概念大厦,高居于原初活跃的印象世界之上,有如秩序井然的骨灰陈列室,散发着逻辑的冰冷之气,显示着数学的力量和冷漠。[⑥]
但是,任何概念的大厦都是“对隐喻世界的时间、空间和数值关系的一种仿制”。[⑦]尼采将形成隐喻的冲动看作是人类的根本冲动,甚至认为“没有隐喻,就没有真正的表达和真正的认识”。[⑧]同样,“抽象概念是使原因和结果置换的转喻。一切概念都是转喻”。[⑨]同时,他视隐喻为人类语言自身的一种非逻辑因素,而认为逻辑只是“语言桎梏中的奴隶。”[⑩]并认为概念和形式存在的基础,是由于人的原始冲动把不同之物加以等同,其实也是人的一种想象的运作。
人类创造了语言,但是尼采不认为真理是语言的决定因素,对于语词并不存在真理问题。他认为,人类创造的语词并非是对应“物自体”,而只是命名事物与人的关系,在表达这种关系时人运用的是一种“最大胆的隐喻”[11]。从知觉到语词的形成经过两次隐喻式的转化,先是由神经刺激变为视觉形象,再是通过语音将视觉形象摹写下来。由神经刺激到视觉形象再到声音,这一事物变成语言的过程并非按照逻辑来发生的。因为在尼采看来,对事物的知觉只是作为隐喻而存在,并不等于事物本身。甚至,正确的知觉标准是没有的,在与知觉相关的主体和客体之间不存在因果联系和正确与否的表达问题;这两个绝对不同的领域之间只能是一种“美学关系”[12],即一种启发性(非显现)的转移,有如陌生的语言间的翻译,在这转移和翻译中必有作为中介的自由创造。
对于自然亦然,人们都试图对自然过程加以解释,并贯以逻辑上的因果联系;然而,实际上人们的解释都只能是指出过程所发生的场地,所谓的因果联系也只是看到的系列事件的相继而已。那么,所谓的自然规律并不能理解为永恒的不错和无矛盾性;因为我们并不能认识自然规律本身,认识的只是规律之间、规律与人之间的关系,知道的只是它的效果、是我们带给它们的时空和数的关系。任何自然规律都只是“一堆拟人关系”,把规律进行分解并以数学公式来表达不过是一个隐喻。[13]
人们在理性领域去发现“真理”,试图作出定义来说出某个真理,但是尼采提醒人们,这个真理也“只是一个有限价值的真理”。[14]也就是说,人们寻求到的真理并不包含任何不以人为转移的普遍有效的东西,毋宁说真理是完全拟人化的。人们探求到的只是人在世界的变形,他将发现的是宇宙到处响着人的回声,到处都是人的摹本。
对于真理,尼采似乎要告诉人们,重要的不是真理本身,重要的是“人需要信仰真理”,[15]即一种“真理感”。真理感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人们对世界和事物的真理信念来自于一种幸福主义的冲动;纯粹的真理冲动是不可能的,对真理的信仰带来的是令人快乐的后果,真理不过是这样一种冲动的某种伪装。“逝者如斯”!人类为世界万物的流逝和消失感到遗憾和震惊,发自内心地要求一切为“人”增光的东西必须永远存在,所以人们需要“真”作为一切表达的基础和人类保存的前提,[16]人类的生命要求一种对真理的信仰,但“人只会相信那些可取的真理和那些投他所好、让他充满信心的幻想。”[17]生命需要幻想,幻想即被当作真理的非真理。由此,真理和幻想具有同样的功能。
尼采认为真理并不能为逻辑所证明,真理的力量证明来自于它的效果,就这种意义来说,真就是有效验。人们在社会交往中要求真诚,真诚成为人们的一种责任。“真诚(和隐喻)产生了对真理的爱好。”[18]但是对于有益无害的谎言人们也不会去拒绝,在世人对真理还一无所知的时候,谎言往往获得特许。他揭示到,人类的最高幸福与幻想密不可分,按照一种幸福主义原则,真理和谎言都必须为人所用。不如说,谎言冲动是人的根本冲动。[19]
我们看到,在尼采这里,真理、幻想与谎言这三者似乎是同一词语的三种说法。[20]什么是真理?尼采如是说:是“一群活动的隐喻、转喻和拟人法”,是忘掉其为幻想的幻想,是耗尽了感觉力量的隐喻,是磨光了压花不再被当作硬币的硬币。[21]
二、批判真理的道德化
曾几何时,真理被确认为是存在、上帝和最高主管本身,对真理不允许有任何异议;现在,需要对求真理的意志进行一番评判,需要尝试对真理的价值提出质疑,[22]尼采如是说。
哲学家自以为真理在手,可以控制时间之轮,去思索所谓的本质而忽视眼前的、暂时的东西。他们似乎将真理看得比表面的东西更有价值,并迫使人们“去假定在‘真’和‘错’之间有一个本质性的对立”。[23]而当人们把求真冲动转移到自然时,就产生了自然对人来说必然为真的信念,形成知识冲动。自然科学家对此信念甚为满意,他们相信那借助理性便可应付的真理世界,他们以对世界的一种解释为正确的,而这解释仅靠计算、称重、观察等,进而把机械论当作关于一切规律的学问。
逻辑的精确性和透彻性被当作是真理的标准,但是尼采指出,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他的矛盾律这条定理并不包含真理的标准,而是包含对于应该是真实的东西的命令。亚里士多德以对物的信仰为信仰逻辑学的前提,这一思维活动受一种信仰的统治,即认为认识是有的、认为判断真会达到真理。事实上,逻辑学是按照设定的存在模式来认识现实的世界,只适合于虚构的本质性。同样,理智是将自己的强力设定为真实的标准,以成就客体来唤起对现实性的真理的信仰。总之,人将他求真的欲望反射为存在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虚构了一个自己加工的世界,而对真理的信仰就是他们的支柱。
尼采说,知识给人的满足感并不是因为它们是真理,而是因为它们使人相信自己发现了真理。所谓拥有真理只不过是以为拥有真理,这种对真理的信念预先假定了个人具有绝对的知识力量,并认定表达真理是一切认识存在的责任。知识的力量并不在于真实的程度,而在于知识的古老和被人接受的程度。
而且,“知识冲动具有一种道德起源。”[24]所谓的逻辑判断,其有效性与对理性的信念密切相关,也是一种道德现象。[25]尼采以《朝霞》(又译《曙光》)开始了反对道德的进军,他加拟的副标题是“论道德即是偏见”。[26]他认为,古代的哲学家许诺知识、美德与幸福相统一,在基督教的世界里,人们被告知只要追随上帝和他的公正就能得到幸福。人们将这样的希望确立为真,将求真的原则当作真理本身,唯美德是从、唯上帝是从。哲学家们宣称追求“确定性”、“真理”,实际上他们追求的只是“宏伟的道德大厦”。[27]教士们和类似教士的哲学家们以慈善为教化,着力贩卖他们所谓真理的灵丹妙药。
教士们如同驯兽师,将人紧闭在充满谬误的道德兽栏里,将其驯服成病态、萎靡不振、心怀恶意和仇恨生命原动力的怪胎。基督教把自然欲望贬低为恶习,崇尚一种禁欲主义理想,是古人的衰落和道德化。《圣经》一旦变成现实,就成为扼杀人的真理之书。教士们将没落意志的颓废道德奉为本来的道德,他们想要整体和人类发生蜕变以达到统治的目的。迄今为止的道德用贫血症来虚构理想,以蔑视肉体来医治灵魂,只能是开给人们一副颓废的药方。
不可避免的是,禁欲主义理想成了教士们的基本教义,而科学和禁欲主义理想在过分推崇真理上也显示出它们的同根性。对真理的各种利用是这样的:信仰真理者期待从中得到好处,殉道者以真理为战争的科学工具从而毁灭了自己,懒惰者与真理结盟依空想占有真理。教士和哲学家们(如柏拉图)编造着神圣的谎言:为上帝代言,于生命的彼岸灵魂不死,以人的良知确立善恶,拥有道德否定自然,具有现成的、与学说一致的启示真理等等。最终是追求真理成了读经和神学家的手段,“真理变成了教士的谎言”。[28]
大凡说“我占有真理”的人之所以不抛弃一切,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上位,高居于缺乏真理的人之上。假真理之名的道德如同一个权威,在它面前人们不允许思考更不用说批评,而惟有服从。道德权威总是命令我们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指令,在可能犯错误带来危险的地方预先“冻结了思想”。但是,实际上所谓的危险总是针对权威自己的危险,而并不是出于考虑行动实施者的危险。并且如果赋予个人以按自己的理性行动的权力,则会影响和削弱他们的权力。[29]服从道德有如服从一位君王,本身并无道德可言。为此,尼采坚决反对“真理的暴政”,他对人们欢迎真理独自主宰世界表示反感,他心中的真理应该有对手,并且“必须能够作战”。要允许人们不时离开真理“在虚假中休息”,不然,真理只会变得虚弱而让人厌倦。[30]尼采如是说。
三、创造新的真理
真理也许是“应予创造之物”,[31]它为某个过程命名,为一种无穷尽的征服意志命名。确定真理应是一种无限的过程、一种主动的规定,而非固定的、肯定的东西的意识化。
尼采说,人们寻求真理,寻求一个不自相矛盾、不欺人、不变化、真实的、没有苦难的世界。肯定有一个存在的世界,而蔑视仇恨一切运动的、变幻的、既往的东西。这样的求真理的意志只是对一个凝滞世界的要求,是无力创造的意志。在这意志中人的理性通向凝滞之路,通向最幸福之路是“对存在物的信仰”。而这种信仰只能是非生产性的人的信仰,因为他们设定这样的世界已经有了,而“不想去创造一个应当存在的世界”。[32]他们虚构一个符合愿望的世界,把满意的一切当作真实的世界,他们的求真意志充其量只是解释的技艺。这些人是一心想确定某物、听任万物保持原样的“认识者”们,是些不能按事物应有的样子确定事物的人。这些哲学家们表现为哲学上的客观眼光,是缺乏意志和力的征兆,他们与悲观主义宗教及道德之人是同一种类。未来就要通过消灭存在世界来战胜这些哲学家。
尼采分析为何人们需要形而上学,并狂热地追求某种确定性时说,这可能源于人的软弱本性,源于人的意志的缺乏。哪里缺乏意志,哪里就需要信仰,意志软弱是使宿命论的宗教得以迅速传播的主要原因。相反,一个人若表现出他的自决力量和意向,他就表现出人的自由意志,这时他的思想就告别了任何信仰和要求获得确定性的愿望。[33]因为对一个“存在的世界”的肯定已经成为一个僵化的观念,尼采则标举创造之力以破除旧有的凝固的观念,而创造是“被选择者选择和完成的行动”,“是任何意志行为中最基本的要素”。[34]不是认识,而是“只有创造才能拯救我们。”[35]他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借超人查拉斯图拉之口昭示一个“新的真理”,这就是,查拉斯图拉应该是一个创造者,他要寻找的也应该是共同的创造者,而不是死尸、羊群或信徒。创造者们要破坏既有的价值和法律,他们将被人们称作是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是他们必将丰收,“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36]
查拉斯图拉要以新的意志超越所谓的“大智者”们的“求真之意志”,这是一种“不竭的创造性的生命意志”——强力意志。那说着“求存之意志”也即追求长存不灭的善与恶的人,并未找到真理,因为善恶必得超越自己,去创造新的善恶。如此就要先破坏、先打碎旧的价值,“让真理破碎了可破碎的一切罢!”最终要在创造性的善恶中,长出较强的强力,实现新的“自我超越”。[3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写作了同基督教论战的《道德谱系》,批判基督教的精神、良知和禁欲主义理想,暴风骤雨般地预示“一种新的真理”的到来。[38]
不仅如此,他试图进行一系列的“原则革新”,即用永恒轮回学说取代形而上学和宗教,用欲望的远景观取代所谓的认识论,用纯自然主义的价值取代所谓的道德价值。[39]
尼采后来在评价自己的早期作品《悲剧的诞生》说,他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的赫拉克利特那里找到了同情者。赫拉克利特肯定生成、否定存在,肯定消失和毁灭,肯定对立和斗争。他的这些学说对狄俄倪索斯哲学是决定性的,这些思想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又表现为“永恒轮回”的学说,即万物的绝对和无限重复循环。[40]在他的最后未尽稿《强力意志》中,他对永恒轮回列过一个提纲式的说明,提出永恒轮回居于历史的中心地位,它既是对这一学说的理论前提和结果的阐述,也是对之的证明。尼采似乎预言它是会被人信仰的,因为它会发动一切。在另一处,他更宣称“一切都在生成中永恒地回归——这是无法逃脱的!”[41]
在此,与永恒轮回密切相关的是“生成”的概念,生成就是无所不在,没有目的、没有存在状态、任何时候都是等值的。“生成”是用来否定有目的的运动、否定必然性和上帝,它视一切以存在物为基础的价值判断为无效。对于生成来说,没有永久的最终的统一性,它的价值随着统治范围的增大而周期性升降。同时,在这里,两种最伟大的德国哲学的观念被搓合在一起,此即生成发展观和生命价值观。所谓轮回的思想就是选择的原则,效力于力;而力的众多性需要有一个共同的营养过程将它们联系起来,这就是生命。尼采如是说。
四、作为幻想的艺术真理
针对以前的哲学道德宇宙论和辩神论,尼采就其中的所有原因和最高价值提出异议,他认为它们根本的错误在于把意识设定为生命的标准的最高价值状态,而将生命及其强力的上升贬抑为手段,使得手段和目的相颠倒,把同一手段的合意性虚构为精神、上帝的原因,进而否定、非难生命。他在后来的《偶像的黄昏》[42]中就延续了早期《悲剧的诞生》里的观点,进一步肯定希腊悲剧诗人的狄俄倪索斯精神,即要生命的意志,而否定亚里士多德摆脱恐惧和同情的悲剧观。
他的最后一部未尽之作曾有一个标题,这就是《强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这一标题表示一种反运动,在逻辑上和心理上以虚无主义为前提。因为在他看来,必须首先经历虚无主义,才会弄清所谓重估价值的新价值。但这个运动又将取代彻底的虚无主义,那么到底什么是尼采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他说,虚无主义有双重的含义,一种是消极的虚无主义,一种是积极的虚无主义。前者是精神强力的下降和没落,其精神之力是倦怠的、衰竭的,是弱的象征,它使得价值和目的综合自行消解,以佛教形式为典型。后者是精神强力提高的象征,在精神之力急剧上升时,可能使迄今为止的目的信条与力不相适应,而产生巨大的破坏力。无疑,后者才是尼采意义上的虚无主义。
尼采的虚无主义假说的前提是“没有真理”,即事物没有绝对的属性,没有自在之物;它决定了没有适合事物价值的现实性,它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并且没有对目的的回答。然而这种虚无主义却是“至高无上的精神威力、精力最充沛的生命的理想”,[43]它眼中的价值不过是价值设定性一方的力的象征,价值随设定价值的强力的增长而增长,是精神自由而非信仰的标准才是强力增长的表现。所以它是生命目的的简化,部分是破坏性的,部分又是嘲弄性的。
“重估一切价值”是尼采送给人类自我觉悟活动的最高公式。他宣称圣哲是最具欺骗性的,他用天才的鼻子嗅出了谎言,继而发出真理的呼声,但这真理对于他人来说是可怕的,“因为过去人们称谎言为真理”,而如今“真理的闪电击中了过去的至尊”。我要“撕下基督教道德的画皮”,“我是第一位非道德论者”、“我是地道的破坏者”,尼采如是说。[44]哲学、宗教、道德是“颓废的象征”,而它们的反运动是——艺术![45][46]
他将苏格拉底看作是希腊消亡的工具,是逻辑学和神圣理性的祖师,[47]是“典型的颓废派”,因为他用理性对抗本能,是埋葬生命的危险的暴力。[48]他说,苏格拉底在原因和结果、根据和推论中去发现乐趣,而对遍地的艺术之花满怀敌意;柏拉图则沉醉于严格而清醒的概念、概括、反驳和限定的游戏中,成为审慎的辩证法的爱好者。[49]尼采区分了三类哲学家,即悲剧知识哲学家、绝望知识哲学家和最后的哲学家或未来的哲学家。他特别崇尚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家,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哲学家们未借助形而上学来控制知识冲动,他们没有确立新的信仰却培养了新的生命,他们还艺术以权力。而绝望知识哲学家在科学中有去无回。未来的哲学家则支持生活,证明幻想、艺术和艺术统治生活的必要性,同时反对任何侵犯艺术文化的行为。[50]
那么,人们追求哲学的新方式不应再受辩证的理性的存在所驱使,而应成为一个“艺术性的存在”,[51]或是一种直觉性的被赋予内在感官和精神知觉的存在。“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52]是旺盛的肉体、性的涌溢,是增强生命感的兴奋剂。艺术中奔涌着兽性的生命力,“生命本质上是非道德的东西”,“非思辨、非道德的艺术家之神”应尊为唯一“神”。[53]在最初的艺术家身上,“性欲,醉意和残暴”占绝对优势,这三种古老的喜庆之乐反映出生命的欲望与丰盈。[54]
要张扬艺术以反对知识,以艺术的伟力来抗衡肖像式史学和自然科学,尼采高呼“回到生命!控制知识冲动!加强道德和美学本能!”[55]“艺术比知识更有力量”,因为艺术渴望生活,而知识的目标却是“剿灭”。[56]艺术家是具有生产性的,他们在变革和改造,哲学家去认识人们的需要,艺术家则把它创造出来,所以要在科学的思考中加入艺术力量和生活的实践智慧,组成更高的有机系统。
就知识而言,甚至可以说一个哲学体系就是一个幻想,是一个暂时满足知识冲动的非真理;一个民族文化的知识冲动也是受想象力支配的,它使得哲学家充满真理的激情,知识的价值保证它自己的真理性。在此,“哲学的价值与其说来自知识王国,不如说来自生命世界。”因此,尼采标举美学标准为唯一的标准。世界观(即哲学)的美和宏伟决定其自身的价值,也即,“它是被当作艺术来评判的”。[57]
艺术是作为真诚的幻想而具有意义,拥有艺术是为了我们“不因真理而招致毁灭”。[58][59]因为“艺术把幻想当作幻想”,[60][61]对于不诱使我们信仰也不刺激我们意志的幻想而言,纯粹无利害的沉思才有可能。艺术使我们相信它只是作为想象的形象而不是实在,它通过外观唤醒信念的快乐。同时艺术只有作为一种谎言才成为可能,撒谎快乐是一种艺术快乐,而艺术快乐却是一种更伟大的快乐。所有的谎言都是必要谎言,“艺术是一个骗局”,但艺术又没有欺骗我们,相反“它是真的。”[62]因为它“总是在谎言的形式下讲述真理”,[63][64]尼采如是说。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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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非连续性”的“差异”,是恩斯特·贝勒尔在谈论尼采“片断之语”的写作特点时所说,即不同于辩证法的多元主义的一种特殊形式,不过用来形容尼采对真理的理解亦妙。参[德]恩斯特·贝勒尔:《尼采、海德格尔与德里达》,李朝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前言”第19页。
[②]在行文中将译书中表“权力意志”的“权力”均改为“强力”,个中原委参[德]马丁·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第4页的译注。
[③]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田立年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第77页。
[④]同上书,第124页。
[⑤]同上书,第88页。
[⑥]同上书,第107页。
[⑦]同上书,第111页。
[⑧]同上书,第119页。
[⑨]同上书,第88页。
[⑩]同上书,第119页。
[11]同上书,第104页。
[12]同上书,第109页。
[13]同上书,第87页。
[14]同上书,第108页。
[15]同上书,第52页。
[16]同上书,第117页。
[17]同上书,第6页。
[18]同上书,第67页。
[19]同上书,第124页。
[20]可参吉尔·德勒兹的分析:“尼采批判的并非自称为真理的谬误见解,而是真理本身和作为理想的真理。”[法]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138页。
[21]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106页。
[22]尼采:《论道德的谱系》,见《尼采文集:悲剧的诞生》,缪朗山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第294-295页。
[23]尼采:《善恶之彼岸:未来的一个哲学序曲》,程志民译,华夏出版社,2000,第37页。
[24]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52页。
[25]吉尔·德勒兹分析到,哲学家往往宣称是思想在寻求真理,思想有权热爱和渴望真理,这样就在二者之间建立起权利的纽带。这个方式使得思想家的意志与真理相联系。但是,哲学却回避真理与自身意志、力的类型以及强力意志性质之间的关系。问题的关键是求真意志的价值在哪里,真理概念有权预设哪些力和哪种意志。参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第138页。也就是说,纯粹的逻辑判断并不存在,它仍然不能离开判断者自身意志对某种信念先在的利益倾向,那么人的思想所追求到的也就并非是所谓的绝对客观真理本身。又参尼采的话:“即使在一切逻辑和它们的表面上的专断的运动的背后,也有价值评价”。尼采:《善恶之彼岸:未来的一个哲学序曲》,第3页。
[26]尼采:《看哪这人!——自述》,见《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第67-69页。
[27]尼采:《曙光》(又译《朝霞》),田立年译,漓江出版社,2000,“前言”。
[28]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第581-583页。
[29]尼采:《曙光》,第78页。
[30]同上书,第299页。
[31]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260页。
[32]同上书,第269-271页。
[33]尼采:《快乐的知识》(又译《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第256页。
[34]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646页。
[35]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49页。
[36]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尹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第17-19页。
[37]同上书,第135-138页。
[38]尼采:《看哪这人!——自述》,第88页。
[39]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285-286页。
[40]尼采:《看哪这人!——自述》,第52-53页。
[41]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647页。
[42]尼采说,所谓偶像就是一向被视为真理的东西,“偶像的黄昏”就是说“陈旧的真理行将灭亡”。尼采:《看哪这人!——自述》,第90页。
[43]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279-281页。
[44]尼采:《看哪这人!——自述》,第99-105页。
[45]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471、468页。
[46]知识(哲学)、道德和宗教是高于生命的三种价值——真、善、神性,这三种价值密切相关,其中道德禁欲主义理想是另二种意义和价值的体现,而且这种禁欲主义理想是一种不会危及其他两种价值的改良方式,“它几乎以一种凝聚的状态占据了所有的领域”。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第141-142页。艺术则被赋予捣毁并提撕这种凝固停滞状态的力量,而艺术的力量源自于冲决禁欲主义道德的生命本能。
[47]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530页。
[48]尼采:《看哪这人!——自述》,第51页。
[49]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32-33页。
[50]同上书,第18-19页。
[51]尼采:《曙光》,第318-319页。
[52]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第2页。
[53]同上书,第275-276页。
[54]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253-254页。
[55]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22页。
[56]同上书,第6页。
[57]同上书,第27页。
[58]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599页。
[59] 艺术作为幻想的意义就在于破除求真理的意志,因为真理意志是禁欲主义理想本身最严谨、最精彩、绝对机密的形式,“而且是那理想的核心”。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第302页。
[60]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122页。
[61] 艺术既以幻觉的方式表明了世界令人恐惧的真实性,又试图以慰藉人心来呵护我们,因此是双重的虚假。它使我们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着某种有意义的艺术形式。参[英]特里·伊格尔顿:《真实的幻觉:弗里德里希·尼采》,见汪民安、陈永国编:《尼采的幽灵——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尼采》,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420页。
[62]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第122页。
[63]同上书,第121-122页。
[64]“在艺术中,谎言得到了神化,蒙骗意志得到了良知的支持”。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第296页。创造谎言的艺术将假象提升为最高的肯定性强力,它将欺骗意志变为制造假象的强力中被肯定的因素。表象便不再意味着对世界真相的否定,而是“筛选、纠正、强化和肯定”,表象即是真理,真理或许被赋予新的含义。参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第150页。
作者简介:李弢(1973-),男,湖北嘉鱼人,文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师,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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