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法生:自由是一种宽容的生活态度
时间:2013年3月6日 作者:赵法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来源:中国青年报
我曾经长时间的探寻自由的真谛,那个裴多芬宁愿用爱情加生命合起来去交换的东西。我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晦涩的文辞中追踪过它,我向英国经验主义大师请教过它,我在俄罗斯文学那令人回肠荡气的长篇巨制中检点过它,然而,我越是苦苦的扣问它,它就越是向我发出斯芬克斯一般的微笑。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次邂逅中掀开了它的面纱。
最近,应邀参加吉隆坡一个由当地华侨主办的传统文化研讨会,我的发言题目是孔子的信仰问题,听众是清一色的华人侨胞。茶歇中,当我举起茶杯时,发现一队扇形的人群正向我走来,约有10来个人,清一色地黄袍加身,只是款式和装饰有所不同。他们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格外引人注意。领头的一位尤其醒目,他戴着一顶黄蓝相间的高帽,如同一顶巍峨的王冠。众人护持着他,分列两厢,犹如众星拱月一般。他来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匆匆扫了一眼,上面的头衔是“某某道世界联合会无上法王”。我尚未清醒过来,他已经开口宣示,说是“本驾乃天界玄玄上人下凡,奉天承运,布施八方,欲建地上天国,好令众生回向,并将下界有功圣贤册封加入封神榜”云云,并特别说明“本驾暂具肉身之体”。法王?奉天承运?下临凡界?众生回向?肉身?这些词儿依次灌入我的耳中,引起了过电一般的感觉。
在我的乡下老家,一个农民碰上他的邻居有一天胆敢自称“法王”下凡,会毫不犹豫使出胡屠户对付其乘龙快婿的手段,用巴掌让他明白他是谁。但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使劲睁大眼睛,努力想搞清眼前发生的事情。又有几位护法分别递上名片,称赞了我的演讲,并递给我一张图文并茂的宣传页。此刻,我心里有一种转身逃离的冲动,但我克制着,勉强与他们寒暄几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显现出孩子一般地迷惑与惶恐。但法王似乎并不介意,随着他一声“退下”,一队人马转眼之间飘然离去。
回到房间,与几位同事翻看法王的宣传页,我们乐不可支。原来这是来自台湾的一个民间宗教组织,宣传页上介绍了他们的信仰和教义,大概不出儒释道三教的范围,主要劝人在世行善,死后往生佛国。更逗的是,该教派组织了一次亡灵选秀活动,有幸胜出的几位阴间美女还给人间写来回信,其中一位讲述了她在世时一切依赖老公,馋吃懒做,不求上进,以及在那个世界聆听法音之后的转变。大家都笑出了眼泪。对我们这些青少年时期在文革的无神论氛围中长大,中年后又在市场经济的漩涡中打拼的大陆人而言,还有比这更逗的吗?
然而,擦去笑出来的泪水,我忽然心有所动。他们真有那么可笑吗?他们会不会对我的大惊小怪更觉得不可思议呢?在此后的几天考察中,我又屡屡与法王和他的护法们遭遇,发现这些“牛鬼蛇神”不仅神经完全正常,而且礼数周全,颇有君子风范。通过交谈得知,这种以劝善为目的的民间宗教组织在台湾和东南亚人社会中比比皆是,只要不违背法律,有人信你就行。
我忽然觉出自己的浅陋无知了。那个被庄子嘲笑的井底之蛙,不就是我么?我把自己的那点可怜见识当作全世界,视之为判断真理的唯一标准,反过来将与之不同的一切统统视为异端,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异端,最令人可笑的不正是我自己吗?
我由此领悟到何谓自由。近代以来的中国人多将自由领会为我行我素,那其实是自由的表象。自由首先是将自己从根深蒂固的我之中解放出来,承认一切异己分子存在的权利。自由在其根本意义上是自我与他者之间权利的界定,自由首先是让他者自由,并在此前提下获得自身的解放与自由。只要每个人不再把他者当成异己,他自己才会免于被视作异己。“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句话道出了自由的真谛。
因此,一个不宽容的社会难有自由。我们只有让别人自由,才能获得自身的自由;我只有让别人成为他自己,我才有可能成为我自己。英吉利国王颁布的宪政法令解放的不止是农奴和异教徒,还有国王本人。因此,当孔子说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他已经领悟了自由;当我们的先祖说出“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了自由。
但“自由”不是空洞的口号。它不在政治家的嘴上,不在电视文告里,也不在哲学家的沉思中。它就是平民百姓的生活态度,是一个社会对于异己事物的接纳和尊重,是“异己”们之间因彼此宽容而产生的广阔生活空间,这空间提供了阳光、水分、土壤,提供了精神生命所需要的一切营养元素,使文明之花得以绽放,使个性化的生命茁壮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