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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阅读记忆
黄荣华
1980年春节,到伯母家拜年,做大队支书(现在叫村支书)的堂兄说县文化局年前配送了一批书,允我先借。我挑了鲁迅的《朝花夕拾》《呐喊》《鲁迅杂文书信选》《中国小说史略》、巴金的《春》、老舍的《骆驼祥子》、《红楼梦》、《李白诗选注》、王力的《诗词格律》、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屠格涅夫的《前夜》。
那年我18岁,此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书,也没有读到过任何一部名著。
这次能借到这么多好书,还是托上海知青的福。我们乡(那时叫人民公社)来过许多上海知青,堂兄所在的村(那时叫生产大队)是模范知青点,设有文化站,图书由县文化馆配送。这是“文革”后文化站接到的第一批图书,是所有配送图书中最好的一批图书,先前配送的大都是“文革”期间的学习材料。1979年上海知青陆续返城,所以这也是文化站接到的最后一批图书。大概是这年年底,文化站撤消,所有的书又被文化馆运走了。
我借的这些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没有读完,其他我都至少读过一遍。现在想来,真的是非常感谢这一次不寻常的阅读。
它把我引入书中世界。之前,我的生活没有书;之后,书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1981上了大学,除到学校图书馆借书,还从国家每月给的十几元生活费中尽可能挤出一些买书,先是将上述这些书能买到的都买了。现在,买书读书已成了生活的常态,只是买书越来越不像先前那样果断了。
热爱鲁迅是从那次读《呐喊》中的《风波》开始的。《风波》写九斤老太一家晚饭的场景是那样有趣,那样实在,那样让我激动。虽然说不清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只要提起鲁迅,就会想起《风波》,想起那个晚饭的场景,想起九斤老太,想起九斤老太的话:“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也许是要探个究竟,为什么九斤老太总说“一代不如一代”,就更执着地读起鲁迅来了。读着读着,就放不下了,就爱上了。
喜欢李白也是那次阅读的重要收获。还记得《李白诗选注》的第一首是《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首句是“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那天打开《李白诗选注》时,正巧蹲在自家池塘边那“灼灼其华”的桃树下。看到这开篇的第一句,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闻着花香,听着犬吠,看着游鱼,高声吟咏,脑子里突然闪出念头:我也要写诗。后来果然写了不少“诗”,尽管不敢示人。现在明白,那是青年的冲动。但青年的冲动,让我爱上了李白,爱上了读诗,爱上了写“诗”。也许,这就是孔子所言“兴于诗”吧。
那次阅读还让我走近了《红楼梦》。上大学后,我就借了许多相关图书资料来抄录,一直到工作的头几年,还在抄录《红楼梦》的相关研究材料。“外国文学”课程结业时,我交了一篇比较贾宝玉与哈姆莱特的文章。文章所写的无非是鲁迅的那句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不过至今我依然认为,现实生活中,虚构文学中,能独自呼吸而领会“悲凉之雾”者,都是独具灵性者,都是出类拔萃者,都是卓尔不群者。
……
人有两条命根,一条是童年记忆,一条是青春阅读。尽管18岁才真正读到好书,但我确信这些好书已成了我的命根。在以后30多年的生活中,我的读书都是从这条命根往上生长的。略微梳理一下,所读之书大体有如下几条线索:中国古代诗词线索;中国古代散文线索;中国古代小说线索;中国现当代思想文化线索;西方思想文化线索(西方人的发现史线索:“人神合一”的神话→“人匍匐在神的脚下”的《圣经》→“人神分离”的人本主义→“人与人分离”的人道主义→“人与世界分离”的现代主义)。
顺着这条命根生长,我的书中世界自然不断丰富。逐渐地,我真正懂得了不把自己所爱,当成别人必爱;不把自己所恨,当成别人必恨。大千世界,五光十色,偏爱者多,兼爱者少,书中世界亦是。
伴随着这样的阅读,也就常有辨伪去蔽的怦然心动。前些天读《天涯》,读到王族的《谁能说出事件的真相》,很感动,其中有这样一段更是惊心动魄:
“有一只饥饿的红嘴鸦被人诱惑,冒着危险去吃陷阱里的粮食颗粒,被人抓住后发出一声叫,顷刻命殁。人们于是说它心烈,因挣不脱人的双手把自己气死了,它在最后发出的是凛冽的绝唱。牧民们听了说,它会说话吗?它给你说它生气了吗?它明明是被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被人那样抓着,叫了一声就死了嘛!”
先前的阅读,遇到过多少“凛冽的绝唱”啊!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很好!托物言志是我们中国人的重要思维方式。但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不凋也”就不能,因为“后凋”是真,“不凋”是伪。为什么?松有常绿和落叶两类。有许多“凛冽的绝唱”说,正类似于这“不凋”之伪。
孔子说:“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何为“贼”?就是不问真伪是非,信守其言。这样的“贼”在今天的网络碎片化文字传播中,“何可胜道也哉”!
有时看到网络上满世界是“贼喊捉贼”的把戏,真的庆幸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次可安身立命的青春阅读。
1980年的中国大陆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更没有iPad,我家照明用的还是煤油灯;1980年的中国大陆没有流行歌曲,没有言情小说,没有武侠小说,没有“好莱坞”,没有“格莱美”,更没有今天的穿越小说,没有今天一演就是好几十集的悬疑剧、谍影戏;1980年没有“一课一练”,没有“课课练”,没有“精编”,没有“龙门”,没有“灿烂在六月”,没有诸如“奥数”、“一对一”、“神童”……形形色色的补课班,还没有许多许多。因此,我在那个知青点的破旧的图书室中,面对的只有“鲁迅”,只有“李白”,只有《红楼梦》,只有《诗词格律》,只有……只有这些!
但对我个人而言,那是一次何其幸运的面对!
201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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