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22|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再看你一眼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3-3-30 14:00: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再看你一眼
--作者:冯敬兰
与中南海隔街相望的这片小胡同。
听说老家在拆迁,不行,得赶快去看一眼。
老家在哪儿?就在人民大会堂西边的胡同里。那是我少年成长的地方,是母亲去世多年而灵魂不散的地方。母亲的骨灰早已回到家乡与父亲合葬,可我只要梦见母亲,她总是笑吟吟地坐在老胡同的老房子里。
很多年前,一个朋友当着很多人说,冯敬兰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大院里长大的,你是小胡同——我接过话茬说——没错儿,我是胡同串子。他知道我的尖刻,被我抢白了,尴尬地使劲眨巴眼睛,准备听我更损的下文,可我闭嘴了。其实他也一样,是胡同串子,不过是“文革”中改从姨父的姓氏,出身家世重写一遍,成了革干子弟。我知道他心中深埋的隐痛,每说到此,就主动休战。
胡同里长大的人,真就那么低人一等吗?
今天我就要仔细串串胡同。
西交民巷的往世今生
从地铁前门站西出口上来,往西北方向走不了几步,一眼就看见了坐落在西交民巷口的那栋赭红色钟楼,从前它叫大陆银行,现今的东家是中国银行。自从1958年天安门广场扩建以后,这座西洋式大楼一直是广场西南角的标志性建筑。在以皇家建筑为主要特色的北京,这种西洋风格的建筑很少见。尽管毗邻巨大辉煌的人民大会堂,仍掩盖不了它卓尔不群的特质。它是一百年前中国的金融街——西交民巷的标志。
我信步走进了西交民巷。历史的清风徐徐而来,轻拂着我的面颊。
紧挨着中国银行的,是中国古钱币博物馆,据说从前叫北洋保商银行,从天津迁来。再往里,是中国金融出版社,坐落在大清银行的旧址上。
1904年3月,由清朝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奏请,经慈禧太后批准,试办户部银行,1905年8月,中国首家官办银行就在今西交民巷27号院开办(户部即财政部,因古代征收赋税要掌握全国户口人丁数目,所以称为户部)。户部银行是央行,主要业务是推行银元取代银两,并筹划发行纸币。1908年3月,户部银行改为大清银行。1909年,大清银行发行了印有摄政王载沣头像的纸币,这是中国首次推出纸币。1912年1月24日,中华民国首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在南京宣布,将大清银行改组为中国银行。
1928年6月,南京政府“二次北伐”,赶走盘踞在北京的奉系军阀张作霖,取消了北京作为北洋军阀政府首都的地位,将北京降格为“北平特别市”。此后,北洋政府各部纷纷迁往南京与南京政府合并,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也迁至南京,中国的金融中心随后转移到上海。作为中国第一金融街的西交民巷,渐趋冷落。即便如此,1949年北京解放前夕,西交民巷仍有银行十五家,钱庄两个。1949年2月,北京和平解放之后,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由石家庄迁入西交民巷,进驻前大清银行旧址。1969年,央行迁走,大清银行旧址成为职工宿舍。“文革”后,为扩建而将大清银行的老式洋楼拆除。那时候,我已经下乡去北大荒了。
胡同里很安静,不宽的马路,车辆和行人不多。从前,7路公共汽车在胡同里穿行,不知哪年也改道了。小时候,每到周末,我就从西交民巷穿过,去前门外鲜鱼口的澡堂子洗澡,那是每个礼拜日很隆重的活动。有一次为了送一个盲人回家,我和同学雅丽一直走到金鱼池,把那个大人送到家门口。那天我们走了很多路,没有洗澡,也误了午饭,可是心里特高兴。长大后才知道,盲人没有眼睛,用心是能够“看见”路的。今天,还有谁家的孩子以帮助盲人回家为乐呢?
走过几栋老建筑,和一栋半新的六层居民楼,也没有看见雅丽的家。想来她家住的那个整齐的大院子应该是银行的宿舍,怎么不翼而飞了呢?再往前,路南的一个小院,住着我的另一个小学同学小伟,她皮肤白皙,明眸皓齿,漆黑的头发带着自来卷,是个美丽的小姑娘。那时,她俩偶尔会在上体育课时请假,我们在操场跑得满头大汗,她们却在教室里提前把作业做完,她们享有的特权让我心里很嫉妒。后来才懂得,她们是来例假了。
西交民巷61号是居委会,一个“西交民巷地区历史文化展”刚开展几天。大量的图片骄傲地展示了这片街区的悠久历史及显赫声名。原来,明万历年间这里就是富人聚集地,居住着上上户九十九家,上中户三十三家,上下户二十九家。这里曾经怎样富丽堂皇过,不得而知。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里先后居住过许多皇亲国戚、商业巨贾、社会贤达和演艺大腕,知名的不下几十位。
西交民巷87号,就在西口附近,是一座大门紧闭、粉饰一新的四合院,听说是五星啤酒创始人张廷阁的宅院。五星啤酒最早是由双合盛啤酒汽水厂生产的,后者创建于1915年,是中国人开办的第一家啤酒厂。张廷阁作为著名企业家,他的宅院也是名冠京城,整座宅院坐北朝南,几进几出,花园的假山石上还有乾隆、嘉庆二帝的御笔题词。当然不是皇上给他祖上的题词了,据说是圆明园的遗物。
早年在西交民巷内还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銮仪卫等衙门。从前的京师看守所也在西交民巷,是中共早期领袖李大钊被捕后关押和就义的地方。1927年4月6日,李大钊在文华胡同的家里被捕,一直关押在这里,直到4月28日被处以绞刑。看着烈士的遗像,不禁想起以前常常听到的一句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在胡同里捡拾往事
北新华街在西交民巷西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北起西长安街,南至前门西大街。听说从前这儿是河道,清代称东沟沿。1913年填沟修路,1918年竣工。当时准备在前门与宣武门之间新辟一门,拟定名为新华门,这段马路就定名为北新华街,城墙外的则为南新华街。直到1926年,新的城门才打开,已经有中南海的南大门叫新华门在先,这座新城门就叫了和平门。
我站在西交民巷西口,隔着北新华街的马路往西看,那里是一个大工地,在建的是一片灰色的楼房。一看就是城里经济适用房的统一图纸,说是经济适用房,因为政府出让了土地,但是与中南海不过五百米距离,价格至少也得八九千元一平米,甚至打不住。看样子失去老家的居民们,基本上是别想回来了。一拨一拨的老北京市民,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故乡”。我的小学同学玲玲呢?她家从前就住在那片工地,叫松树胡同。
玲玲是我们班的中队主席,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家住在松树胡同进口不远,朱红大门,厚重阔大,门洞里边是门房,门洞旁边是车库。门前有多级台阶,大门上又开了小门——这种门叫金柱门,是前清级别很高的门第。院子也大,种着海棠树,花坛里白的是玉簪花,黄的是美人蕉,红的是西番莲。正房旁边有个小侧院,里边的耳房就是厨房。房子很高,都带回廊。北房是宽敞的客厅,有阔大的皮沙发和厚厚的羊毛地毯。客厅两侧是卧室。我每次去她家,都会手足无措。玲玲让我坐下等着,她去父母的卧室翻书借我看。我怯生生地坐下,瘦小的我立刻深陷进沙发,心里纳闷她家难道经常开会或接待外宾吗?但我从来没有问过。
玲玲很快就找出了我想看的书。我在十三岁以前看完了玲玲家拥有的、当时最流行的革命小说如《青春之歌》、《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战斗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新儿女英雄传》等等。我常常为男女主人公因为革命不能终成眷属而黯然神伤,也会牢牢记住叛徒的名字,他们一般是女主人公的前恋人或暗恋者,长相清秀,白面书生。读这些小说,完成了我的文学启蒙。玲玲朗读课文的声音特别好听。她经常穿一件粉红色灯心绒褂子,前襟的绒磨得斑斑驳驳,两肘补着补丁。如果不是班主任吴老师在六年级末的一次班会上泄露了她的家世,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是副市长。后来,我在中学也有很多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但像玲玲那样随和安静不事张扬的,却没有第二个。玲玲,你现在何方?
别了!松树胡同。
我走进前细瓦厂。这里明代就是细瓦厂了,提供了几百年的建筑材料,后来大概是因为城市中心的扩张才变成居民区的吧?据说这里曾经有尼姑庵,建于清道光年间,庵内有殿房二十多间,现在已是普通民居。个个院子都因挤满了搭建的房屋,而看不出品质与历史。前细瓦厂不是笔直的胡同,走不了几步就是拐弯和分岔,小时候我走在这里常常找不着出口,因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地追赶着自己,会害怕得落荒而逃。现在仍旧碰壁,走进两个分岔都是死胡同。问过路的年轻女子哪里是出口,蹦出仨字:不知道!
退出前细瓦厂,我沿着北新华街朝北走,不远就是后细瓦厂。后细瓦厂住着我的小学班主任吴老师。吴老师是个清高干练的女人,当时三十多岁,喜欢穿银灰色的列宁装,有时也穿旗袍(当时叫大褂)。她有点像外族人,皮肤白皙,头发棕黄,眼睛好像是灰绿色,那样的眼睛凝视谁,谁都扛不住。吴老师对调皮捣蛋和学习不努力的同学批评起来又严厉又刻薄,搁现在不知家长要和她打多少场官司。可当年,家长都巴不得自己的孩子能够摊上吴老师教。两年里,她又教算术又教语文,捎带着还教我们做手工,有时还临时代过音乐课,除了体育,她无所不能。二十年前我曾经来看过吴老师,她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以为是她终生未育,所以性情难以随和的缘故。没想到后来吴老师在信中为此再三道歉,说她一生最大的悔就是当年对我们太严厉。老师,为什么要悔?如今教育的诸多弊病,除了体制的问题,最大的坏处就是软弱,学校、老师、家长都软弱,对学生、对子女一让再让,直至放任。
我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流连,拿不准是不是老师的家,因为那个地方只剩下两个大门,邻近一片成了简易楼房。再往里,住着我的小学同学小周,一个圆脑袋、大眼睛的男生,他是学校少先队大队主席,人见人爱的那种男孩。有一次学校在首都电影院包场,是个十字军东征的片子。里面有许多恐怖的场景,譬如把俘虏关在一个封闭的椅子形状的刑具里,还有用烧红的匕首烫瞎俘虏的眼睛,我都是闭紧眼睛捂紧耳朵看的。电影散场出来后,我问身旁的小周:看这么害怕的电影你有什么感想呀?他略微发黄的双眸直视着我,正色答道:我认为,凡是战争都是残酷的。
继续向前,是两条相距不到二十米的东西走向的胡同:新帘子胡同和旧帘子胡同。已故女作家林海音,二十多年前因电影《城南旧事》为大陆观众和读者所熟悉,她幼年随父母从台湾到北平定居,就住在新帘子胡同。每天下午,她从和平门外的师大附小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女佣宋妈(郑振瑶饰)领着弟弟妹妹坐在大门口,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拍手欢迎她。如今的新帘子胡同和旧帘子胡同一般“旧”,一般老,胡同里那么清静,没有年轻人脚步匆匆地经过,没有小孩子疯跑着逮人和打仗,甚至,再也听不到那余音袅袅的叫卖声,看不见磨剪子镪菜刀的师傅和剃头匠了。可我却在冥冥之中,听到了宋妈和英子们的歌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先搭棚,后结彩,羊肉包子朝上摆。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再往北,是绒线胡同,我的小学就在胡同的中间。绒线胡同东口,就是人民大会堂。我的小学从前是个大庙。虽然大门洞的地基沉下去了,可是里面很宽敞,有三进院落,每个大殿都分隔成两个教室。我们五一班就在一进校门第一个院子右边,是一间后建的东厢房。吴老师带领我们,曾经成功地把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排演成木偶剧。第一步,吴老师教我们做木偶。先用泥巴捏出渔夫、渔夫的老婆、女皇、仙女金鱼等不同角色的头,再用报纸一层一层地糊,等到纸壳干透了,用刀子剖成两半,把泥胎取出,用白纸把纸壳重新裱糊好,用彩笔一上妆,就成为有鼻子有眼睛的木偶的脑袋。第二步,老师让我们从家里拿些布头,给木偶缝衣裳。我拿的是漂亮的提花绸缎,全是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来的。从前母亲的衣裳非常讲究,解放后不时兴了,她就毁了染了改成小孩子的棉袄夹袄,剩下的边边角角她都珍藏着。在华丽的衣裳里,木偶的头套立刻有了生命。第三步,就是剧情排练。我演金鱼,小周演渔夫,玲玲是讲故事的人。这是我“演艺生涯”的开始,后来我参加了西城少年之家的木偶剧小组,经常在暑假演出。吴老师还允许我们班养兔子,在学校西边的一个旮旯,大队主席小周和几个男生用砖头和泥巴搭建了兔窝,养了好几只兔子。
严厉的吴老师其实很喜欢我,因为我是考试能手啊,总是一百一百的,简直是常胜将军。小学毕业又考上了师大女附中,学校并不是每届毕业生都有考上男四中或师大女附中的呀。不过,老师也批评过我一次,我至今未忘。是语文课,下午,吴老师一上课就严肃批评有同学在作业本上乱画,起初我并没在意,等到她把作业本举起来给大家看时,我才吃不住劲了,原来老师说的有我啊。老师大声念着上面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周某某博士!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冯敬兰博士!然后让大队主席小周和我站起来。那年我十二岁,根本不知道公民和博士都是什么意思,见到小周那么写,我也照样写了。如今,大半生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遗憾的是,我没有念多少书,自然也不是博士,不知小周是不是?
小学的大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在铁栅栏门旁边的墙上,“长安小学”的牌子置换了“绒线胡同小学”,校园里是几排整齐的红砖平房,像任何一所希望小学。还有一小块绿色的塑胶操场。从前的操场是沙土的,操场一边是吊在高架上的爬杆、爬绳,一边是双杠、单杠,跳箱、鞍马只在上体育课时才摆放在露天。现在什么也没有。在独生子女的天下,万一孩子磕破了头摔折了胳膊,家长不把老师打个半死,也会拿起法律的武器,要学校赔个底朝天。所以,我们小时候热爱的那些双杠爬杆什么的,早就不见了。当然,连那棵树冠巨大的老垂柳,也退休下岗了。长安小学,和我的少年时代有什么关系呢?
在网上查了一下,我的小学设立于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为宗室觉罗八旗第八高等小学堂,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改名为京师官立八旗第八高等小学堂,民国一年又改称京师公立第八初高两等小学校,民国五年称京师公立第七高等小学校,1961年我在此读书时叫“绒线胡同小学”,1979年更名为东绒线小学,2001年7月东绒线小学与东栓小学合并,更名为长安小学。
往东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已经被拆得剩了半拉胡同的兵部洼,和我家毗邻的半拉石碑胡同。兵部洼的合作社、菜站、粮店、药铺、志成公饭馆……还有我的小学同学柴家珍的家,不见了,也可能早就不见了。新的拆迁计划正在实施时,以便给国家大剧院腾出更大的空间。
与中南海隔街相望
看见国家大剧院时,离我的“老家”就不远了。
有媒体把法国人设计的大剧院叫做“巨蛋”,从高处看,在人民大会堂和一片灰色的民居之间,确实兀然趴着一巨大的半球。须知下这个蛋可真不容易,历经二十多年呢。
1983年,石碑胡同被一劈两半,东边那半身连同花枝胡同、花园大院在很短的时间被夷为平地,用红砖墙围起来。那时,居民搬迁没有什么麻烦,政府给家家户户提供了单元楼,都在三环以里。工地开来了许多大型设备,昼夜施工,挖出了巨大无比的坑,大门口还有士兵二十四小时站岗。地基挖好后,突然就停工了。十几年中,人大会堂西边,就那么守着一个巨坑。有各种传说,居然有一种说法,是某一届政府想盖议会大厦。
自1959年天安门广场的格局确定以后,东西长安街就形成了各自的风格。以天安门为界,东到东单叫东长安街,西到西单叫西长安街。天安门东是劳动人民文化宫,红墙里的南池子、南河沿两条南北走向的大街,红墙结束就是百年历史的北京饭店、王府井大街、青年艺术剧院、儿童影院、东单菜市场等。马路南是革命(历史)博物馆、公安部(安全部)、煤炭部、纺织部、外贸部、东单体育场,两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台基厂、正义路里有北京市委机关和北京医院等,民居很少。西长安街则不一样,天安门西是中山公园,红墙里是南北走向的南长街,然后就是中南海——中国的政治、行政中心,红色围墙一直到六部口,再往西,到西单也没什么显眼的建筑。路南的人大会堂西侧就是一色儿的民居,灰色围墙与红色围墙隔街相对,也延伸到六部口。灰墙后是错落的胡同和四合院,住着北京的普通市民,胡同一直抻到了西单。路南更不摩登,只有首都电影院、长安大戏院算是有点高度的老建筑。
大坑素面朝天,显露着一种举棋不定。没错,在这样的地方,盖个什么样的大房子能与周围环境相匹配呢?紫禁城和中南海把你的身高限制住了,你注定不能长成大个,人大会堂把你的款式又定在那里了,你再有范儿,能超过大会堂吗?用花岗岩和大理石建造的、民族味十足的人民大会堂,自有千年不颓的金刚之身,是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唯一可以与欧洲那些著名古典建筑对话的中国建筑,它矗立在天安门广场西侧,与皇权威严的紫禁城交相辉映,足以压住场面。正因为此,旁边的巨坑该长出什么样的建筑,是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梯形、圆形、丘形……是华丽的还是古朴的,能有资格与人大会堂比肩而立?
大坑储存了多年的风沙和雨水,还曾经成为过兵站,在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终于有人给它拿稳了主意。这个主意,就是用优质钢材和玻璃建造的丘形的庞然大物。从此,在恢弘壮丽的人大会堂旁边,半个月亮爬了上来。
这次拆迁,是为大剧院扩建马路。石碑胡同剩下的一半,又劈下一条子,于是,石碑胡同从此消失。
半个世纪以来,这里的胡同有的消失了,有的改名换姓了。我还记得它们的名字:旧司法部街、花枝胡同、花园大院、石碑胡同、高碑胡同、东文昌阁、西文昌阁、马神庙、兵部洼、绒线胡同、东拴马桩、西拴马桩、东小拴马桩、佟井大院、回回营……各个都有自己的来历。
我家房后,紧贴着灰色围墙的是安福胡同,本来一直延伸到西单,以北新华街为界,分为东、西安福胡同,西安福胡同现今已经拆得所剩不多了,拔地而起的是几栋巨大的玻璃建筑,比肩而立,方正敦实,一律戴着大沿帽,名字叫做广场什么的。东安福胡同中间坐北朝南原来有个三十米长的死胡同,叫回回营,据说乾隆皇帝的宠妃香妃的娘家人当时就住在里边。小时候,每当去西单路过回回营,我心里总是很紧张,不知里面藏着多少秘密,偷偷伸着脖子看两眼,就赶紧加快脚步离开,很害怕被什么人追上来。
1965年,政府对胡同进行了广泛的更名运动,回回营被取消了,(东、西)文昌阁改名为(东、西)文昌胡同,马神庙改名南文昌胡同,(东、西、北)拴马桩改名为语焉不详的(东、西、北)拴胡同,佟井大院更名为铜井大院。
以后的人们再也不会想到,清代曾为祭祀文昌帝君而在这里修建了文昌阁。文昌原是天上六星之总称,文昌帝君是天上掌管考试功名的最高神灵。元明以后,对于文昌帝君的奉祀逐渐普遍。各地争相建有文昌宫、文昌阁或文昌祠,一直奉祀不衰。由此可见,当年我的老家这一带该是多么热闹的地方呀。或许冥冥之中有神灵保佑,我打小就是考试能手,我的女儿也是。
以后人们再也不会想到,南文昌胡同曾经有过马神庙。明清时期北京城中的马神庙很多,据说当年明朝政府推行马政,百姓养马可以代替赋税,地方官有收马上缴的义务,因此大家都希望马匹健康、繁殖旺盛,各地都为马建庙,供奉马神,以求保佑马的健康。后来虽然马政衰落了,但是对马神的祭祀未减。清朝统治者在马背上打天下,对马更是顶礼膜拜,对马神的祭祀和对马神庙的营建,达到了鼎盛,甚至规定农历六月二十三日为祭日。
以后人们再也不会想到,佟井大院,曾是佟姓家族的居住地,不仅有整齐规范的胡同、门楼,还有宽敞的公共聚会场所,一看就是建宅院之初特意留下的,是几丈见方的平地,老槐树巨大的树冠下,男人们下棋,女人们一边舞动着手里的毛线扦子,一边扯着闲篇。改名叫铜井大院后,再无人关心那个家族的繁荣与衰落,人们热心寻找的,是一口铜井。
这一片胡同,因为是给中央的“预留地”,周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这里却一直未动。这次拆迁,仅仅是国家大剧院对周边的蚕食。也许已有更长远的规划,所以,这一北京城的心脏部位,任其衰老下去,看不见一个被修饰一新的院落。
老家在胡同深处
我家住的小胡同,小到只能走三轮,四个轮的车进去连身也转不了。可是我家的地方显贵,东边是天安门广场和人大会堂,西边有音乐厅和长安大戏院,南边离前门大栅栏和厂甸琉璃厂特近,北边,隔着西长安街,就是中南海的新华门。早先每到国庆节,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长安街就全面戒严。白天,我们在自己家里,就能听见广场上欢呼的声浪此起彼伏,就能感受到坦克和军车碾过长安街的震动。晚上,坐在院里能听见广场的欢声笑语,能仰望漫天的烟花五彩缤纷,白色尼龙绸的小降落伞有时就落在大枣树上。
从前的小胡同,清静整洁,很多人家的后窗户都开在胡同,高高的小窗口被碎花布的窗帘遮着,成为小孩子最好奇的景儿。胡同里由远而近一路响来的是“兵部洼”合作社和菜站送货车的铃铛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青菜萝卜、鸭梨柿子,应有尽有。上午没有,下午一准儿带来。售货员不是“老张”就是“小李”,和家家户户那个熟络,从说话的语气里就透着亲热。谁家有行动不便的老人,他们就从外面拨开门闩,把货直接送到屋里。
胡同里的人家,不管是独门独院还是大杂院,邻里之间一说话,就能听出身份的不同。既有粗声大嗓的坦诚,也有彬彬有礼的客气。卖力气吃饭的人们,会跟着孩子称呼邻里“您张大爷”、“他李婶”,破落资本家的太太,碰见捡破烂的老赵婆子一定恭敬地称呼“赵太太”。而小孩子对大人说话,必须用“您”字,如果直接说个“你”字,不被笑话才怪呢!小院里温良恭俭让的气氛,是邻里和平共处的保证。
小院的宁静是被“文革”打破的。1966年8月的一个深夜,我家院门被砸开,一帮红卫兵冲进前院,把北屋的老三——二十刚出头的小学老师痛打了一顿。他们前脚走,后脚又来一帮,直接冲进南屋。南屋的许先生,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吊带西裤、腰板永远挺直的老人,被这群来历不明的红卫兵活活打死。接着,北屋老三家的老保姆“干妈”,一个旧社会无家可归的真正贫下中农,由于惊吓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南屋许太太,终年以看自行车为生的、最能吃苦耐劳的“大婶”带着三个孩子被遣返回了老家;同院的另一对老姐妹,是“逃亡地主”,也被轰回乡下老家。在小院惊心动魄的巨变中,家家的房子被隔成一个个的单间,搬来了更多的红五类家庭,这时,轮到了我们这些中学生上山下乡,大家各奔东西,作鸟兽散。小院从此开始萎靡不振,伴随着胡同走向衰老。
二十年后,等我重新回到北京,回到胡同里的家,我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胡同老了破了,墙皮斑驳,裸露的砖头都粉了,墙根底下掉一层面儿。胡同窄了乱了,私搭乱建的小房子东凸一块,西鼓一块。老街坊也不见了,下世的下世,搬走的搬走。难得碰到一个老邻居蹒跚走来,你叫不出他是谁,他呢,也根本不认得你了。那些独门小院早已换了主人,大杂院长起来的一茬子年轻人也不见了踪影。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房子还锁着,并不给别人住,留着拆迁要新房。搬不走的,也家家户户挂着锁,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白天,我家的前院后院,就剩下母亲一个人。院子小了,前院变成了胡同,从前放当院的大鱼缸早没了,被红砖的小房子侵占。后院虽无私搭乱建,但种西番莲和夜来香的老人下世了,从前种花的地方堆着陈年的沙土和杂物。母亲的屋子矮了,纸顶棚上深黄浅黄的雨渍大圈套着小圈,夜里噼里扑棱跑着耗子。后墙是潮的,一碰就掉渣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下来。看起来,这院子这老屋,是再也不能住下去了。
母亲在坑坑洼洼的碎砖地上脚步迟疑,从后院走到前院,从前院来到胡同。她靠着有太阳的山墙,久久站着,茫然四顾,从眼前匆匆走过的人们,怎么就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孤寂中母亲又回到了小院,拐杖咯噔咯噔地响着,不是碰了谁家的泔水桶,就是被凸起的烂砖头绊了。母亲叹息着,在板凳上坐下来,一颗干瘪的枣掉在她的脚边,她用拐棍扒拉到了一边。老枣树龟裂的树皮里爬满了洋拉子,枝头挂的果实却是越来越少了。母亲叹着气,念叨着小院的从前。
不久,单位给我分了楼房。不由分说,我把母亲接到了新家。可是,楼房的闭塞和憋屈,使她很快就迷失了本性,她迅速地糊涂,把早晨当黄昏,把客厅叫院子,因为夜里“院子”太黑,她必须用椅子把自己卧室的门紧紧顶住。老房子虽破,老胡同虽窄,却是她熟悉的家园。在搬家一年后,母亲就去世了。
如今,母亲已经过世十三年了,每每梦见她老人家,都是在西长安街那个小胡同里,母亲坐在床上做针线,目光从老花镜上面不时地看我一眼,笑吟吟地说着话。母亲的灵魂始终在胡同深处的小院里,在她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我知道,母亲魂归之处,就是我永远的老家。
与中南海隔街相望的这片小胡同,因四合院的集体破落而衰败。这些衰败的小胡同,就是无言的历史。近百年中数不过来的“运动”中,它们见证过多少气势恢弘的大世面,亲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啊。如今,它们年老力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统统下世了。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老人们,以及老一代坚守的道德、礼节、风俗、习惯和价值观。
关于城市的历史,也会随着胡同们的消失而变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在新生代的心里,北京,将成为另外的记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5-18 06:05 , Processed in 0.107211 second(s), 2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