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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不可言说的心事——谈《四郎探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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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1 14:52: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蒋勋:不可言说的心事——谈《四郎探母》

  从小在台湾随父母看国剧,当时的国剧,大都隶属军中剧团,每逢节日,都有一些演出,供民众欣赏。记忆中,常常看到的戏码,并不多见,总是几出老戏,看来看去,连孩子时代的我,都觉得有些厌烦了。例如,每逢国庆或领袖人物的寿诞,总是演《龙凤呈祥》,我稍稍长大之后,就对这种应景应酬,或者为了政治宣传、粉饰太平的戏,有一种反感。记忆中,常常演出的戏目中,还有一出,就是《四郎探母》。小时候看,其实不是很懂,先入为主地认为,《四郎探母》就是一部宣扬“孝道”的戏,因为战争,和母亲分隔两地,舞台上,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思念母亲,频频挥泪,痛哭失声,小时候看,也觉得有一点夸张。我坐在母亲旁边,看到杨四郎探母见娘,跪在地上,叩拜母亲,口中唱着“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看到母亲竟然也从皮包中找手帕拭泪,我是不能懂的。但是,这些记忆,也许是我开始关心以“四郎探母”或“杨家将”为主题的戏最早的开端罢。
  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的花开,儿的心不开——其实真正教会我看懂《四郎探母》这出戏的,不只是母亲,还有服兵役时认识的一些军中的老士官们。在凤山服兵役的时候,我担任陆军官校的历史教官,从小在台北长大,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接触到和我的成长背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群人。我住在陆军官校里,帮忙整理校史,在残破不全的资料里看到一个军事学校背后隐藏的巨大的历史悲剧。二十几岁,甚至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与家人告别,在战争中死去,各式各样的战争,和军阀的战争,和日本侵略者的战争,或者,搞不清楚和谁作战的战争。他们死去了,我要在校史上为他们立传。我在撰写他们的故事时,觉得历史的荒谬,觉得撰写历史的虚伪。感觉到疲倦而沮丧的时候,走到校园里,碰到一些老士官,他们站起来,“少尉好!”他们毕恭毕敬向我敬礼,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很多,脸上苍老黧黑、我觉得有些不安,和他们一起坐下来,忽然听到他们身边的收音机唱着一句:“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我心中一惊,面前这些面目苍老黧黑,一生颠沛流离的老士官,他们的故事,仿佛就是杨四郎的故事,是战争中千千万万人与亲人隔离的悲哀与伤痛,不可言说的心事,都化在一出“探母”的戏剧中。
  我开始注意凤山黄埔军校的校园中,或者整个黄埔新村的眷村中,总是听到《四郎探母》,总是听到一个孤独苍老的声音,在某个角落里沙哑地哼着:“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我在整理黄埔军校的校史的同时,开始和这些在各个角落听《四郎探母》的老兵们做朋友,听他们的故事。一个叫杨天玉的老兵,山东人,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在山东乡下,连年兵灾人祸,家里已经没饭吃了,他的母亲打了一捆柴,要天玉扛着到青岛城里去卖。那一年他十六岁。扛着柴走了几天,走到青岛,正巧碰到国民党军队撤退,他说:“糊里糊涂就跟军队到了台湾。”我算了一下,他跟我说故事的那一年是1969年,距离他被抓兵离开家乡,已经整整二十年。他说:“杨四郎十五年没有见到母亲,我娘呢,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是到哪里去了。”另外一位姓张的老兵,四川人,第一次认识他,我问他的名字,他笑着说:“少尉,名字不重要。”我不懂他的意思,他也说:“不重要,不重要。”后来熟了,才知道他兵籍号码牌上的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说:“打仗啊,到处抓兵,军队都有一本兵籍簿,按着兵籍簿的名字发饷发粮发衣服弹药,要是有一个兵逃跑了,就抓另外一个人来顶替。”这个姓张的四川人,逃了很多次兵,又被抓去做另一个逃兵的顶替者,他于是养成一种玩世不恭的调皮态度,总是说:“名字啊,不重要,不重要,杨四郎,杨延辉,不是也改了名,叫木易吗?”
  是的,许多有关《四郎探母》的细节,我是通过这些在战乱中活下来的老兵读懂了的,知道了为什么这出戏可以历经百年不衰,在人们口中一再流传。以后因了历史的癖好,去《宋史》中找杨业的传,又找到郑骞先生有关《杨家将演义》一厚本详尽的考证,甚至,自己也做了不少卡片,准备写有关杨家将历史与通俗演义的对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些老兵的脸,就忽然觉得一切历史的荒谬,历史上不会有一个叫作“杨天玉”的名字,整部黄埔军校校史中没有这个名字,但是他却是使我对战争的悲惨、历史的虚假认识最深的人,就像在整部宋代历史中,在宋辽交战的历史中,杨延辉是一个难以查证的人,但是,杨四郎却为空泛与满是漏洞的历史做了最真实的补充。
  从历史上来看,《宋史》中有关“杨业”的记录非常简略,这个五代时属于北汉的将领,在宋代统一之后,归于宋王朝,在雍熙年间,10世纪的初期,在一场战役中,全军覆没。《宋史》上除了继承杨业边地军功的儿子杨延昭(六郎)之外,并没有涉及其他子嗣的记录。因此,我们可以说,杨家将是从宋代以后,依据《宋史·杨业传》的小引,引发出了一套体系庞大的家族悲剧史。这一套民间口述历史,随着不同的时代而附加了当时社会不同的政治禁忌或政策,使杨家将的戏剧一再丰富,成为足以反映民间心事的伟大创作。关于杨家将中《四郎探母》这一部分的架构,可以看到隐藏着一种胡汉矛盾的基础原型。胡与汉,游牧与农业的民族,因为生产形态的不同,产生了在中国北方长期的冲突,战争也自然成为解决胡汉矛盾的要素,比较温和的时代,则尽量避免战争,改用和亲的政策。这个中国历史上的基本原型,在《四郎探母》中被用作戏剧的骨架,杨四郎代表了汉族,在与辽邦(胡)的冲突中,全家惨死,父亲碰死李陵碑,大哥、二哥、三哥都壮烈牺牲,这成为胡汉对立、胡汉仇视的开始。有趣的是,这个四郎,在传统殉国的概念中成为苟且偷生的背叛者。杨四郎一开始就扮演了颠覆中国儒家“忠”的角色,他改名木易,娶了辽的铁镜公主为妻,夫妻和睦相处了十五年,生了孩子,唯一的遗憾,似乎只是思念母亲。
  把“忠”的概念移为“孝”的真情,《四郎探母》最初的动机其实已经违反了原来传统中“移孝作忠”的大正统。我相信,这出戏在清代产生,是有一定历史背景的,清兵入关,努力调和胡汉的对立,从严厉的高压,到温和的怀柔,在舞台上,我们看到杨四郎与铁镜公主相敬如宾,彼此恩爱,似乎也就解脱了胡汉严重的对立,国仇家恨,一旦化约成“亲戚”,也就纳入夫妻的恩情,化解了族群冲突的严重性。如果《四郎探母》是清代官方的宣传品,这种宣传品是非常高明的。戏剧创作者抓到了人性的基础,使人有机会超越现实政治的对立关系,从“人”的本性出发,使“人”可以互助互爱,不被团体(胡、汉)的族群分化限制,有更阔大的,也更健康的伦理态度。
  铁镜公主是非常健康的角色,杨四郎的深情有极大部分来自这名健康女子的支持与鼓励。在《坐宫》一段,杨四郎的自哀自叹被公主发现了,是公主鼓励他,也用机智引带出杨四郎的压抑;在杨四郎透露真正的身份之后,铁镜公主的反应极复杂,这是自己深爱十五年的男子,这又是杀死父亲的杨家的子嗣,在政治对立、族群对立中,挑战了铁镜公主的选择,她也曾经愤怒地说:“报知母后,要你的脑袋。”在政治分离的时代,我们都知道,多少亲人家族反目成仇,用残酷的政治手段对付亲人,但是,《四郎探母》委婉地使胡汉对立缓和,聪敏的公主,体谅四郎思念母亲之情,也信任四郎一夜之间即刻回来的信诺,一切的行为只在一种对“人性”的信任,对人与人深情相待的信诺,所以铁镜公主偷盗了令箭,帮助四郎出边境,回家探母。
  在台湾与内地政治分隔四十年后,探亲令下,我在报纸上读到这一消息,忽然忆起那些军中的老友,不知道他们是否都在回家探亲的路上,在家乡的老家中长跪地上,或叩首于母亲的灵前,心中仍是那一句:“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是谁扮演现代的铁镜公主,成全了这些现代杨四郎的回家探母,这将是下一出《四郎探母》的戏中故事罢。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从法国回来,常去当时中华路的国艺中心看戏,看的仍然是《四郎探母》,仍然是已经年迈的老兵,好像不是因为心酸,而是因为眼疾,频频拭泪,台上杨四郎的戏词,他们每句都会,跟着唱。我带年轻的学生去看戏,学生们讨厌老兵,嫌他们看戏没有礼貌,台上一唱,台下也跟着唱,我心里却知道,他们已真正是现实中孤独悲苦、无家可归的杨四郎,只是学生年轻,不知沧桑罢了。后来有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四郎探母》忽然被禁演了,在政治恐怖的年代,众说纷纭,没有人讲出什么道理,却都在耳语着。不多久,又解禁了,甚至加上《新四郎探母》这样的名字。我赶去看,看到探母见娘一段,照样痛哭,照样磕头,照样千拜万拜,但是,拜完之后,忽然看到杨四郎面孔冷漠,从袖中拿出一卷什么东西递给母亲,然后告诉母亲:“这是敌营的地图,母亲可率领大军,一举歼灭辽邦。”我看了大笑,政治的情治部门,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害怕老兵想母亲、想家,在那个可怕的年代,想家都可以有罪。
  杨四郎的故事没有完,在人被政治扭曲的现实中,杨四郎必须是埋伏的情报员,负有谍报的工作,因此,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戏,忽然使人对杨四郎产生了空前的反感。杨四郎如果是为通报敌情而回营探母,他对母亲无深情,对铁镜公主也无深情,杨四郎就只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虚伪者,他不会在这个舞台上受人认同。我看到一些刚揉完眼睛的老兵,忽然离座,他们走出剧院,他们走进繁华城市的荒凉夜色中去,他们心中的杨四郎已经被政治污染了。为了政治理由而粗暴改动一出长久在人们心中形成力量的戏,其实是愚蠢的,在政治的粗暴过后,我们看到分隔四十年、五十年的亲人,在战乱之后,有一种人对待人的真情在慢慢恢复。在电视上,看到一名老兵跟着台湾娶的妻子,回到乡下老家,到了门口,泪流满面,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结果是台湾老婆大大方方进去,向一位苍老颤抖头发花白的妇人一鞠躬,说:“大姐,你不要怪他,他也是离开你二十年以后才跟我结的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场面总使我想起杨四郎,想起那些在战争中被迫害的人,不像西方那样懂得反抗迫害,不像西方那样用激烈的方式控诉战争,却用最委婉悲凉的方法诉说着人在战争中的苦难。
  《四郎探母》其实是一出反战的戏,它以人的深情对抗战争、政治的残酷。四郎要见母亲,是真情;四郎恨辽国,是真情;四郎爱铁镜公主,也是真情;四郎回家,见到元配妻子孟夫人,觉得心如刀割,满是愧疚忏悔,也是真情;杨四郎所有的真情纠结成他现世的矛盾,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人们爱杨四郎,跟着他一起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飞”,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暗自觉得自己也有杨四郎同样的矛盾,在现实充满两难的矛盾中,只有更多自哀自叹的自责罢。
  杨四郎在舞台上以暂时的团圆结束,但是杨四郎的悲剧并没有结束,杨四郎的故事仍在世界各个角落,在战争与政治的压迫下,每一日每一日地上演着,在那些与亲人分离的岁月中,他们会永远懂得《四郎探母》深情的真义。
(原载1998年10月5日~10月6日《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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