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语文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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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语文的村庄

——名师李庄和他的语文世界
黄耀红 陈敏华

　　中等个头，一副磁性的好嗓子，言谈举止同他的服饰一样合体而雅致。这是李庄老师给人的第一印象。
　　李庄老师的名字里有一个“庄”字，如果以字论其人其貌其性情气质，从前我们多半会选择庄重、庄严、亦庄亦雅这样的词汇。但走进他的课堂，走入他的语文世界之后，脑海中突然蹦出另一个词语：村庄。
　　是的，村庄。
　　就是那个炊烟袅袅、麦浪翻滚、牛羊悠游、野花恣肆的地方。村庄，是农业文明的属地，它属于绿色，属于自然，属于原生态，属于繁华落尽的质朴，属于独守一隅的清寂。它和李庄老师“真实、朴实、扎实”的课堂气质，与李庄老师“无痕渗透”的教学艺术，与李庄老师远离俗世尘嚣潜心语文教研的生活境界，是多么的气息相通、心脉相承。
阳光明丽的初冬，听李庄老师畅聊他和他的语文，暖阳透过玻璃窗铺在他的橙色毛衣上，是玉米棒子熟时的橙黄。在普洱茶的醇香里，我们竟有了“把酒话桑麻”的喜悦与满足。


教育的快乐在于坚持
　　
　　李庄的故事从1966年讲起。
　　那一年，中国大地发生了巨大的震荡。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在时代的大事件面前，普通人弱如蝼蚁，初中未毕业的李庄，跟大家一样，被迫离开学校。他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
　　不能上学，不代表不能读书。
　　李庄瞅见表姐去图书馆借书，便也跟了去。一本书看一天要一分钱，李庄便去推板车上坡。一个长坡两分钱，就这样，李庄用一个个长坡的汗水换回一本本莫泊桑、契诃夫、巴尔扎克。这一段贫穷而充实的时光，当年的李庄只觉得自由、快乐，现在回想，快乐之余更充满感激，这个时期的阅读可以说奠定了自己一生的基础。
　　1968年，“到农村去，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拉开序幕。李庄也身不由己地汇入这股洪流中，他被派到益阳县一个名叫茈湖口的村落插队落户。
　　农村生活之苦，知青生活之苦，李庄记忆犹新，却不赘述。他更愿意描述当年一些美丽而独特的画面。
　　印象最深的是坐船到洞庭湖送牛草。八百里洞庭，如诗如画，小舟如画中飘忽的小黑点。这黑点行至湖心，突然喊出几把悠扬清亮的嗓子，一曲曲夜歌子在洞庭的烟波中袅袅飘远。好嗓子的李庄和村里的后生们如同天地的歌者，劳作的疲惫、生活的困顿倾刻间烟消云散。这种对自然的吟唱，其实暗藏着李庄对性灵的追求、对自由的向往，表现在多年后的语文课堂，便成为自然清新之气，真实简朴之质。
　　1974年，久盼回城的李庄终于回城了！
　　砂子塘小学。这个当年的郊区小学，是李庄人生地图中最重要的基地，他的语文教育就是从这里起步。
　　刚进学校时，李庄搞的是总务工作，兼教一点“杂课”。这个从前喜欢在洞庭烟波里放歌的小伙子，不喜也不善行政工作，偏生对课堂感兴趣。加之从前的阅读功底，大家发现这个兼职“杂课”的青年教师总能把课堂弄得有声有色。1979年，李庄提出申请成为正式的教师。学校通过考察得以批准。
　　正式毕竟不同于兼职，语文也不同于杂课，李庄深知自己责任的重大，也深知自己底子的不足，他必须用加倍的努力来担当责任，弥补不足。一个教案，别人花一个时辰，李庄却得花几个时辰甚至十几个时辰。同时，他开始了自己的自学之旅。想想，对一个年逾三十、初中未毕业的人来说，1985年参加湖南省首批自考，三年即获大专文凭，这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废寝忘食、挑灯夜读在当时的李庄如同家常便饭。
　　对李庄而言，课堂是他的大本营。一进入课堂，他就有了当年撑一只小舟放歌洞庭的快乐。课堂多自由，它可以任由自己和孩子们的想象驰骋；课堂多开阔，每一个文本都可以带领自己做思想的旅行；课堂多快乐，孩子的纯洁天真里总能找到最初的真诚和感动……
　　记得有一次上《十里长街送总理》，李庄朗诵课文，读至“然而，今天……”，入情入境的李庄不禁声音哽咽。他的朗读感染了学生，许多学生泣不成声。
　　以心灵叩响心灵，以情感传递情感，李庄在语文课堂得到的精神满足，远非俗世的物质给予可以相提并论。
　　学生的成绩在客观上也肯定了李庄的付出。历年来，他所教学生的考试成绩平均分高出平行班近10分，毕业生中，半数以上考取雅礼等省重点中学，5位学生提前一年考入师大附中超常班。
　　1989年，这个年份在李庄的语文教育路上，绝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点。这一年，李庄代表湖南省参加全国首届阅读教学竞赛，执教《蝙蝠和雷达》一课，获一等奖。那个时候的全国竞赛很少，一等奖的含金量极高。
李庄一举成名。
　　第二年，李庄被调至长沙市郊区教研室任小学语文教研员。普普通通的教研员，李庄一做就是二十年，且乐在其中。
　　回首三十年的语文教育路，李庄讲了一个颇意味深长的故事。
　　少时家境贫寒，兄弟仨都去南门口推板车赚些小钱。第一个没接活干，立在墙边看大字报。
　　第二个推至半路，计算着划不来，于是途中折回。
　　第三个跟车从南门口一直推到北站，赚了一毛钱，可是不知回家，结果搭公车花去一毛二分钱。
　　看大字报的是李庄的哥哥，一生清闲悠哉；半途归家的是李庄的弟弟李若，几经辗转，现已成为美国著名油画大师；从头推到尾的那个执著少年便是李庄。
　　李庄说，推板车有推板车的快乐，教育也有教育的快乐，关键是你要坚持，只有坚持你才能找到。
　　这个故事颇有点苏格拉底的三个弟子选麦穗的玄妙。其间的人生哲学我们无意深究，但哥仨的性情似乎可见一斑，而照应各自的人生，似乎也能找到些许答案。
　　
村庄里的春华秋实
　　
   1989年，李庄参加全国首届阅读教学大赛。那一年，他37岁，风华正茂，典型一个“庄哥”。

当年与他同台竞技的选手，如孙双金等，如今都以被同行们以“著名”相称。“庄哥”却从此驶入语文教研的海域，成了长沙市雨花区教研室的一名语文教研员。
　　教研员与一线教师之间，功能与定位、位置与视角都发生了急转。李庄丝毫没有激流勇退、躺到沙滩椅上看蓝天白天的轻松与惬意。
在角色转型之间，李庄始终留恋的是教室与讲台。他深知，一切引领都从这里开始，一切体验与思想都在这里生长。以文字记录思想，以课堂丰富体验，以研究带动教学，李庄的自我期待是写、教、研“三项全能”。
　　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离不开课堂。今天，长沙小语界的老师提及李庄，总会对他的示范课记忆犹新。
教《两个铁球同时落地》，他从学生的质疑开始，整篇课文的导读均围绕学生“质疑的问题”展开，真正实现了“从学生中来，到学生中去”；教作文课《有趣的绘画》，他先让学生在黑板上画满了画，然后，让他们想象一个人物，将“画”变成“话”，串成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教《少年闰土》，他根据文本特点，将“看瓜刺猹”这一内容放到人物的对话之中，以实施“变序教学”；教《科利亚的木匣》，他围绕“科利亚为什么找不到木匣”，扣住“冥思苦想”一词，为学生提供四条思路，让学生潜入人物的心灵世界；教《再见了，亲人》时，他让学生模仿课文的表达方式即兴说话……
李庄从不把自己的课看成是“示范”，他自己也是“成长者”。他说，最有效的成长方式便是不停地学习与钻研、反思与内省、总结与提升，不断地对话与交流……
在实践中，对于“语文课的语文缺失”，李庄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如何防止“语文缺失”呢？李庄掰着指头说，一要联系故事情境，让学生在特定的情境中学习语言，他们会觉得语言有趣味性；二要联系语言环境，让学生在具体的语境中理解语言，他们会觉得语言有感染力；三要联系生活实际，让学生在现实生活中运用语言，他们会觉得语言有生命力。
李庄说，重视语言不是搞机械训练，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将语言学习渗透到学习内容中去，渗透到故事情境中去，渗透到语言环境中去,渗透到学生的言语实践活动中去。在语言中学习语言，在游泳中学习游泳。为此，他将自己的阅读教学经验总结为“自学——质疑——导读——练习”的“四段式阅读教学结构”。
这些年来，李庄不断反思、不断总结，在《湖南教育》《小学语文教学》上发表论文近十万字。特别是，他曾受聘于湖南教育出版社，担任湘教版小学语文教材副主编，参与1～6年级教材编写，填补了湖南语文小语教材的空白。此后，他还先后主编1～12册《教师用书》《优秀教案》，并到省内外实验区县培训教师20余场，受训教师达3000余人。
　　做教研员不但要自己“会上课”，“会写”，还要“会讲”。这些年，李庄到底跟多少学校与教师做过讲座，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举凡与小学语文教学相关的专题，他几乎都讲过。
　　他的讲座，最为看重的是针对性与实用性。他将自己的讲座系列称之为“菜篮子工程”：《小学习作教学中的“写什么”与“怎样写”》《怎样说课》《怎样听课、评课》《怎样备课》……
　　每一个“怎样”的背后，都是一种智慧的付出，一种思想的拨节。
　　没有轰动，没有掌声与鲜花，李庄却乐在自己的庄园。
　　这，就是李庄的“实”——春华秋实的“实”。
　　
为青年教师找一个“家”
　　
　　如果说教学中的上下求索是李庄作为一个语文人的专业自觉，那么，培养青年教师、引领他们的专业成长则是李庄作为一个教研员的职业追求。
　　1990年夏天，当李庄第一次作为教研员走进郊区语文教研室那间简朴的办公室时，他就开始思索：如何搞活全区的教研活动，让老师们真正从中受益？除了面向全区的常态教研活动，有没有别的形式，可以更快捷有效地帮助那些迫切需要提升自己专业素养的教师？
　　在日常的听课和调研中，李庄发现，许多青年教师怀揣梦想却缺少成长氛围，富有激情却缺少教学经验，想一展身手却缺少锻炼机会，他们太需要专业的帮助和引领了！对！就成立一个青年教师教学研讨会！李庄豁然开朗。
　　1991年4月，这是一个寻常的春季。但对于许多郊区的小学语文青年教师来说，因为“郊区小学语文青年教师教学研讨会”（简称青研会）的成立，这个春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青研会的活动程式其实很简单。每个学期先定好一个研究专题，如识字教学、口语交际、课堂提问、听课评课等等；然后，针对这个专题，李庄首先讲一堂示范课、做一个讲座；学期中，开展各种形式的教研活动；期末，大家再做总结，或者做一次专题的竞赛。
　　这么简单的程式，其活动的形式也不外乎“示范观摩、教学竞赛、外出学习”等常规模式，似乎毫无玄机，为何所有的会员总会感觉“一年下来，收获满满”呢？
　　打个比方吧。同样是种地，天天饲弄和隔三差五捣弄，勤于除草和任荒草疯长，懂得各种菜蔬的种植方法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地瞎种，它们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就是说，程式和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的态度和方法。
　　比如，同样是听课，李庄从不事先打招呼。
　　那个时候郊区相当于现在的三环，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李庄骑着他的自行车哐啷哐啷地做着绕城运动，去各个课堂搞“突然袭击”。
　　“他说来就来了，有时候甚至是课上到一半，教室后面冷不丁地多出一个人来，静静地坐在那，低头刷刷刷地写。”已是“黄金名师工作室”首席名师的黄金，当年在砂子塘小学教书，她的课堂是李庄最频繁的“袭击点”之一。黄金明白李老师的良苦用心：事先打招呼，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场表演，而看不到真实的课堂，看不到教师的真东西，无论好，或者坏。
　　而课后，李庄也不是随便点评几句就敷衍了事。“下了课，他问你要教案。不久，他又把用红笔批得密密麻麻的教案还给你，只淡淡地说，你看看，有疑问再问我。”黄金说，就是李庄老师的这种随堂听课，让她每堂课都不敢懈怠，生怕被“师傅”抓了茬子，所以课前花的工夫特别多。而课后李庄老师的评点又准确地指出不足之处及改进建议，让她进步非常快。
　　再比如，同样是评课，不同时期李庄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
　　熊社昕是首批青研会的会员。刚入会的某次，李庄跑去听他的课。年轻的熊社昕喜欢创新，这堂课的设计没有按常规出牌。可惜的是，教学效果非常糟糕。下课后，熊社昕诚惶诚恐地来到李庄面前，准备接受批评。谁料，李老师并没有批评他，而是找出了许多优点，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可在去年，已经是岳麓区教研员的熊社昕在宁乡上了一堂公开课，课堂效果不错，大家反映甚好，熊社昕自我感觉也不错。可当着几百人的面，李庄却指出这堂课的多处不足。熊社昕起初心里还犯小九九，听了李老师的分析，不禁心里叹服，也加深了对老师人格的景仰、专业的敬服。
　　“失意时，他鼓励你；得意时，他鞭策你。在大家都拣好话说的时候，他却不应景，不敷衍，他说真话，说实话，真正关心你的成长，而且一针见血，让你于迷惘处得点拨，于混沌时得顿悟。”长塘里小学的教研主任徐笑颐谈起“师傅”李庄，感慨颇深。
　　就这样，李庄用大家都知道的形式和方法， 20年来，培养了近百名青年教师，他们一个个成长为校长、副校长、教研主任、语文名师、学科骨干……
　　青研会不仅是积极向上的，也是和谐快乐的。这是他们的另一个家。大家在这里不仅收获专业的成长，还得到了生活的快乐、人生的温暖，甚至感受到血缘之外的亲情。
　　外出学习，年轻人想跳舞。“舞可以跳，但课也要评。这样，中午评课晚上跳舞。”
　　娄底学习归来，火车上点人数竟少了一个小姑娘。李庄赶紧下车寻找。结果小姑娘从另一节车厢上来了，李庄自己却被落在了娄底，深夜还回不了长沙。
　　教学竞赛，出了大错。李茜正伏案哭泣时，李老师的信息来了：别气馁，，好好准备下面的环节。
　　弟子们约好去看望师母。临走时，李庄拿出夫人亲手织的毛衣塞到他们手里：“咯，你们几个的孩子，每人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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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让人快乐，也让人感动。
　　
　　听李庄聊天，总感觉李庄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力，牵引他一路走来。被迫辍学，他选择自行阅读；上山下乡，他在清贫中寻找快乐和自由；回城入校，他听从自己的心性，离开行政，走入课堂；教育研究，他在喧嚣闹市中守住自己的清净之地……
　　我突然想起刘亮程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写的那个名叫黄沙梁的村子。它不仅是刘亮程的故乡，也是他的精神家园。
　　也许，对眼前的李庄而言，语文教育也不仅仅是他的专业和职业，更是他的精神故乡。在人生路上，当一些客观事件左右自己的人生方向时，它会召唤你，告诉你不要忘记自己还有主观选择的权利。
　　整个上午，我们都围绕着语文教育教学快乐地畅聊。李庄始终言语铿锵，目光清亮，仿佛面对心仪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