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刘国琼:晏晖先生三年祭
晏晖先生走了。一晃就走了三年了。
我们大家都很难过。我们喜欢书法的人,我们身边与先生厮磨日久的人、远方与先生深交情长的人、与先生投缘一面之交的人,很难过。
朋友们都劝我写点什么。我自己一直也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却迟迟动不了笔。面对着一张纸脑子里空空如白纸。
为什么会这样?我说不出。
最早有人给我讲,花园有怎样怎样一个人,我是半信半疑,乃至于一笑而过。
后来见面,贸然浮上一句谁的联语:不染世间法,如莲花在水。起初说话是客客气气的。各自抱着试探。也许朋友在先生面前讲到我,如何如何。
下棋,选择下棋。此切入口。很多事、很多人、很多机缘是要有切入口的。
我与先生即从象棋开始契合。
后来知道:先生是花园的象棋高手。在街上问写字的晏晖无人知道。问下棋的晏晖满大街几乎都知晓。朋友唯有苦笑。
多年不下棋了,放弃胜负心。忽然感到压力,一股真元之气:认真的、较劲的、尊重棋理的。是的,尊重棋理的。下棋人之德已经罕有。
时先生五十知天命。我不过是而立不惑之间。
先生让我感动。非为胜负,乃在那股子气。是武功里说的正道之气。
后来听旁人零零散散讲过先生种种磨难曲折,是一本大书。而从不曾听先生自己抱怨、表白、炫耀。只有一次,先生讲到自己那次被迫从家里出走,像讲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传奇故事。
棋而无所不话。话易经,自然之理贯通:不易、变易和容易。
及四书五经,虽苦辈出原文句子,并以阐发日常之意思。凡经典必源于生活而用于生活。百姓有日用之美。
地方风土人情。古老的礼节。藏于民间,藏于西北贫穷之地。
先生讲礼,地方古礼。称晚辈如我亦“您”前“您”后。席间,闲坐之间于晚生后辈多蔼然仁者之语,极少呵斥。
唯于酒间,若平辈然,放言豪兴,性情毕现。
茶余饭后往往书法。就教者众。先生从不应付,如沐如浴,端然待之,若生敬畏。旁观者多观先生运笔之姿,我独观先生凝神之态。
先生赠我以书法,笔墨纸砚。我也一时兴味书法,对帖临之。而坏习性使然,坚持不到一年即半途而废。先生亦不弃,时不时贻赠我书品。聊天所及,多所慰勉。我终究有负先生所望。
我令先生失望。时在谋生不顺。先生多有忧心,见面则良言劝慰。远在甘肃凉薄之地亦常常有短信电话,交代花园的朋友多多相勉励与我。私下里通过各种可能途径期望给我以应有的帮助。
先生印行《千字文》、行走书法江湖名片,嘱我缀数语。我何小子,敢乱言尔。几乎先生自己拟定之文,却赫然挂着我之名。贱名远行西北大地,我脚步不曾到处。前次有西北朋友来,又细说种种,不胜惶恐。
先生以自己法书予我,以辛苦挣得贵重之砚台印章予我,嘱以打点仕途。热心更针灸于我,使我长惭愧。
忽而西北之音:先生病中。忽而音裂:先生病重矣。忽而回光:先生渐平复。忽而西北风凛冽惨嗥:先生已驾鹤西去。
谁也不相信是真的。谁也不。
那日我们等待先生回家,像过往每一次一样:见面、欢聚、小酌,徜徉在晋唐书法的古道花径。
先生安详。虽千里之远,路途劳顿,犹如生之静美。而先生已不言。泪如雨下。
“人世呀,这人世,露水的世!”
先生如何入土为安的,我已经模糊。如台静农先生伤逝张大千居士言:“或者人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
这麻木一晃就是三年了。虽然我日日起居面晤庭中壁间先生的字:《记承天诗夜游》。一笔一划如先生举手投足,历历在目。或当庭下如积水空明之时,但少先生尔。
时常有关先生的消息在耳鼓:书法造诣、西北功德、作品拍卖、地方寂寥……我竟安于自己的麻木。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从来都是如此的。“古池落青蛙。”在我们是平常。在松尾芭蕉说:“好美呀!”先生书法大抵如是。
最近一次贴近先生,是陪西北朋友看先生。
有朋自远方来祭,墓草苍苍。衰草过人头,墓前路径已迷茫。巴掌大的一块地,即先生所在。
先生一心向佛。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否,先生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