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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育要致力于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于 漪
我觉得我们首先要想一想,为什么我们的语文教学一定要培养孩子的读写能力,这“读”大家讲得很多,我就不重复了。但是这个“写”我不知道我们年轻的同志考虑了没有,写的能力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
从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以来,西方的话语权随着它的军事扩张、经济扩张,一直到今天的思想霸权、金融的扩张,是波及世界的。我们过去读历史往往只看到西方经济上的殖民、军事上的殖民,实际上文化上的殖民也是非常厉害的。现在的母语教育为什么那么困难?因为我们的孩子基本上是在“三片”西方文化这样一个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一个是“好莱坞大片”。有了好莱坞大片以后,就有好莱坞文化,从此文学艺术就被拉下了神圣的讲坛。好莱坞文化就是娱乐化。娱乐化发展到今日,很多人娱乐至死,游戏人生,娱乐人生。我们整个社会的高雅文化非常难坚守,而对低俗的娱乐文化,没有生活经验、少有文化积淀的孩子,几乎照单全收。
第二是“薯片”。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看到一个消息,法国的厨师上街游行,抵制美国的垃圾食品,当时很不能理解。现在看来饮食文化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人每天都离不开饮食文化,现在有广告说肯德基是家乡鸡——肯德基怎么说是中国的家乡鸡呢?薯片文化已经覆盖了我们的餐桌,肯德基、麦当劳、比萨等等。我们现在的小孩子的口味不一样了,这是从薯片开始,从薯片文化开始的。
第三是“芯片”。美国比较早就进入知识经济社会,一个比尔·盖茨的微软帝国支撑了多少年啊。什么叫知识经济社会?它是以知识的生产、交换、分配、使用和消费为特征的,知识就是重要的生产力,教育是生产知识的生产力。知识是生产力啊,比尔·盖茨没有盖多少大的厂房,但他一个软件就可以覆盖全世界,支撑了美国经济多少年!现在全世界都怕美国搞金融透支,把它的危机转嫁到世界各国,我们中国当然也是深受其害。有意思的是,比尔·盖茨用一个软件来覆盖全世界,但他的两个女儿却是被规定每周只能玩多少时间电脑。接下来还有一个“苹果”——乔布斯,不得了!过去结婚三大件,现在是上大学也有三大件,其中有个大件就是“苹果”手提电脑。苹果机不见得比原来增进多少功能,它是一种虚荣,适合年轻人群的一种虚荣。刚才我们七位老师讲到网络文化对我们青少年的影响,这种影响很难被阻止,我们要学会因势利导。要完全禁止那是不可能,毕竟这是时代潮流。
在这样“三片“文化包围之下,我们还有多少话语权?
记得台湾作家白先勇讲过:“百年中文,内忧外患。”“外患”,西方强势语言大量入侵,这是一个方面;还有我们内部的,我们对自己的民族语言的意义价值,缺乏深刻的理解,这是“内忧”。就是我们教师队伍当中,也有人(还不是一般的而是有身份的教师)曾经这样说:“学什么《论语》啊,学生不懂就不要学,学生不喜欢中国的文章,那就全部选外国的。”我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母语,祖国的语言文字啊,汉语言文字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根啊,根没有了那是要地动山摇的。我们培养孩子的读写能力,学会吸收、输出,当然是希望他们能够成为一个自立自强的人,但在更深的意味上去理解,我们培养自己的后代,必须会用祖国语言文字表情达意,只有这样,才能在全球竞争中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我们中国教育一定要有自己的话语权,我们不能一举例就只有孔子,永远只有一个孔子,其他就没有了。过去,我们一边倒向苏联,开口闭口“凯洛夫”,现在则是倒向“欧美”。中国那么多的教师,一千几百万的教师,那么丰富的经验,但在教育领域,我们没有话语权。我梦寐以求的是中国有自己的教育学。没有自己的话语权,我们只能输入。从1840年以来,大量的外国文化进来。我们要不要?要的,但是刚才几位同志都讲了,要批判地吸收,“拿来主义”不是抄袭,不是移植,不是模仿。模仿了你就没有自己了,移植了你就没有自己了。所以你学习祖国语言文字,学会精确地表达你的工作学习所得,所思所想,这本身就是培养你必须具备民族话语权的本领。对于母语教育,我们总是把它看成是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没有看到更深层的,这是令人忧虑的。读写结合可以从这更深的层次来考虑。
我们毕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要思考在中学语文教学中,读写如何结合,让它们能够比翼双飞,能够和谐地、协调地发展。刚才很多老师讲得很好,读促进写,写也促进读。刚才有老师提到考试的影响,考试是绝对没有错的,素质教育也要考试的呀。在素质教育中,考试只是检测、选拔的手段,它起选拔、检测的作用。但我们现在往往是错把手段当目标,把这个检测的手段当目标了,对分数看重得不得了,顶礼膜拜!像原始社会的图腾一样,顶礼膜拜!任何一个分数都是不能真正衡量一个孩子的综合素质的,也不能精确地反映一个孩子在这个学科所学的素养。学生就好像种子一样,他是有生命力的。我们的读写教育,要使有生命力的种子能够发芽,能够不断地茁壮成长。学生不是机器。我们读写结合的这些做法并不是说要把这些方法变成工业原料填到机器里头,让它能够运转。学生是有生命的。
我觉得刚才的讨论比较欠缺的就是对学生的研究分析少了一点。不同学校的学生层次并不相同,我们要以学生为本,以促进学生发展为本。如果我们的教育,从教育官员到我们每一个教师都能树立这样一个核心理念,那是太好不过了。但从理念到扎根实践,大概需要两万五千里长征。要树立一个正确的教育理念并不难,但理念不是口号,不是标签,它要落实在教育进程当中,从政策的制定,从各种各样的制度的设计,到每一个教育行为教学行为,都真正把孩子当成人了,这谈何容易!而这一点是我们必须做到的。尽管我们对教育有许许多多说法,但说到底就三个字“培养人”,就是培养人啊!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培养人服务的,千万不能把孩子变成储存知识的容器,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我这个老教师工作了一辈子,我最难受的就是用考试把我们的孩子标准化了,标准化是不可能出现出类拔萃的人的;而我们许许多多的做法,把教师也标准化了,这是非常可怕的。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这是很重要的。学生一个人一个样,教课也是一个人一个样。因此,教学策略指导恐怕要因教师而异,因学生而异。
母语教育几千年的传承,传统文化的传承,这里头有很多好东西。我们的语言学之父赵元任,曾在海外留学,口头语言能力极强,可以说许多种语言。他到德国去,跟德国老太太讲她的家乡话,老太太以为他就是德国出生的老乡,这确实是大师。陈寅恪先生上课,绝了。他教课“四不讲”,前人讲过的不讲,近人讲过的不讲,外国人讲过的不讲,自己讲过的不讲,每节课讲的都是自己独立思考的新认识、新体会。刚才我们好几位老师都讲读写是要体验的,不都是外部创造条件你就会好的。如果仅靠外部创造条件就会好,刘阿斗就不会成为亡国之君,他是扶不起的呀。不管诸葛亮怎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阿斗扶不起来。人还得要自身内心的觉醒。
刚才袁老师讲“文化唤醒”,我觉得是对的。对学生确实要培养“文化唤醒“意识。我想我们语文教师教阅读课的时候,首先要唤醒文字。因为语言文字是躺在书上的,你要唤醒文字,你要把文字看成是蝌蚪,是条鱼在游了,是灵活的,然后是闪光的,你把书、把文章读活了,真正理解这些语言文字表的情达的意,你上课就可以如数家珍,左右逢源,就能吸引住学生。课有吸引力了,学生就不断地点点滴滴记心头,久而久之就具备了领悟语言文字表现力、生命力的能力。写作是一种综合能力,等到用的时候,就可以从仓库里拿出来用。
我想,就事论事很难提高,因为它是在技术层面。必须登高望远,从根本的问题上来提出一些问题。我对青年教师可以说是情有独钟,为什么?我像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是傻瓜一个,懵懵懂懂,现在的年轻教师比我们那个时候聪明得多,信息量大得多,思维不知道要活跃多少。我们那个成长的年代没有个人价值,只有社会价值。校长一句话、书记一句话就是圣旨。但是在21世纪的社会,你没有独立思考,你生存的空间就越来越小。我不是说所有的独立的思考都是非常精彩的,都是非常正确的。人总是从曲曲折折的道路上成长起来的。
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多少年前罗中立画的《父亲》,这幅画曾震撼人心。他现在是四川美术学院院长,他学校里铺的一条路就不是平坦的,而是高高低低的,他是让学生知道你要走的这条人生的路是高低不平的,你会有困惑有困难,甚至有迷茫,但是,凭你的智慧,凭你对事业的忠诚,你就能够化险为夷,走出一条有价值的人生道路,我相信。
(本文为于漪老师在“上海市中青年语文教师论坛‘读写关系及教学策略指导’”上的发言,由上海市实验学校袁万萍整理、上海市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胡根林校核,并经作者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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