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惊人语言艺术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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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惊人语言艺术的奥秘
丁启阵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诗人杜甫震铄千古的誓言。古今中外，大约极少有作家能够像杜甫那样执着、苦心地追求语言艺术效果的。毋庸置疑，杜甫的语言艺术追求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千百年来，有多少读者在读他的诗歌作品时，曾为之慷慨激昂、唏嘘欲绝，他有多少名句，因为强烈地震撼了人心，而广泛流传，皆难以计数。

那么，杜甫诗歌语言之所以产生如此影响，其中有着怎样的奥秘呢？

杜甫的语言艺术，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这里只能拣最重要的来说一说。我认为为，杜甫诗歌惊人语言艺术的奥秘至少有下述几点：

一、强烈的对照。杜甫诗歌中，强烈对照无所不在，有一句之内不同词语之间的对照，有句与句之间的对照，有联（句群）之间的对照。下边各举两例，请看：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孔丘、盗跖

  不过俭行德，盗贼本王臣。（《有感五首》其三）——盗贼、王臣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其二）

  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

此外，还有一首诗中首尾之间的对照，例如《登高》一诗，开头两句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逥”，气势宏大；结尾两句是“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细小琐碎。有不同风格的对照。《覆舟二首》讲述了一个故事，一条载有丹砂等进贡物品的船只在巫峡沉没了，押送贡品的使者落水而死，撑船的篙工却生还。反对皇帝学道求仙的杜甫，对官吏的落水死亡使用了十分文雅的语言，“羁使空斜影，龙宫閟积流”，而对篙工的生还使用了浅显通俗的语言，“篙工幸不溺，俄顷逐轻鸥”。雅俗之间，极具讽刺意味，爱憎情感一目了然。

上述种种对照手法，杜甫经常能在一首诗里同时使用，给人“千汇万状”的感受。以《醉时歌》为例。这首诗里，至少运用了句内对照、句间对照、联间对照、风格对照、首尾对照等反讽手段。如下：

  句内对照：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孔丘盗

            跖俱尘埃

  句间对照：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但觉

            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联间对照：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风格对照：白俗──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文雅──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首尾对照：开头──诸公衮衮登台省  ：杂沓、热闹

        结尾──生前相遇且衔杯！：孤单、寂寞

因为有种种强烈的对照，杜甫的诗歌语言就充满了张力，具有了震慑心灵的力量。

二、大胆使用民间口语。正如有专家所指出的，“在杜甫诗里，一切流行的口头语都‘百无禁忌’的在使用着，都成了诗的素材。什么爷娘、寡妇、肥男、瘦男、雁儿、鹅儿、鸡儿、狗儿、煮饭、吃饭、肥肉、大酒等名词，不断出现在他的笔下……”（萧涤非语）。像杜甫这样大胆、大量使用底层百姓口语入诗的诗人，不敢说古今中外、独一无二，至少可以肯定是十分罕见的。他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中的“臭”字就是当时底层百姓的口语词（有人把它读为xiu，解释为“香味”，我认为是对杜诗的歪曲），这个用法被专家赞誉为“千古独有”（清代学者陆以湉语）。唐代著名诗人元稹最早认识到杜甫的这一语言艺术，“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赞叹不已。在几乎所有诗人都循规蹈矩使用文雅苍白词语的年代里，杜甫独树一帜，大胆、大量使用百姓口语，收到了令人耳目一新乃至石破天惊的艺术效果。

三、常用“百”“千”“万”等数次修饰时间、空间词语，用“天地”“乾坤”“星辰”等词语指称空间。请看诗句：

  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君不见，简苏徯》）。

  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屏迹三首》其二）。

  芳宴此时具，哀丝千古心（《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亭对鹊湖》）。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万事尽付形骸外，百年未见欢娱毕（《相逢歌赠严二别驾》）。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送远》）。

  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岁暮》）。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

  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可叹》）。

这些词语，经过杜甫的巧妙运用，都能给人时间久远、空间寥廓、心际浩茫之感。

四、多用“安得”等直接表示祈使语气的句法。请看诗句：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

  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光禄坂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大麦行》）。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

“安得”句式所传达的，大多是杜甫兼济天下、体恤苍生的愿望，胸襟博大，情感深厚；他的这一类愿望，在现实里都是无法兑现的，因此更添一层悲壮色彩。

五、善于使用形象鲜明的词语。杜甫那些千古流传的名句，都属于这一类，请看诗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其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其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

文学创作要用形象思维，这是所有诗人作家都懂的道理，但是，有几个人是真的能够做到杜甫那样善于使用形象鲜明的语言的呢？

杜甫之所以能够取得伟大的艺术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天赋和谦虚、刻苦学习前人经验只是一个次要的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他具有超越常人的直面现实、批判现实的勇气，他有一颗博大的悲悯之心，他胸中有一股来自天地、源于亘古的浩然之气。

                                           2008-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