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萍写给青年教师同行的话 我心中每天开出一朵花 一 开头的话 这不是我第一次接受约稿,但这肯定是迄今为止我接受和完成得最为艰难的一次。我不是一个凡事都讲认真的人,对于生活——包括工作中的许多事情,例如红领巾监督岗、“党在我心中”主题队会、“雏鹰小队”捡垃圾,组织签名之类,我从来都是能逃则逃、不能逃则敷衍的。但是对于实实在在的教学和教育工作,对于写作或者说对于教学和教育的发言,我从来都是以全部真诚对待的。也正因此,我才不敢接受,我才迟迟不动键盘,因为我有顾虑,第一,我觉得自己太普通,没有资格谈这么重要的问题,第二,我深知自己的缺陷,怕一人之见的所谓“实话”误导了青年朋友。 现在,经过反复掂量,我终于发言了。因为我已经解除了心理障碍。对于前一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认为《教师之友》是中国最好的教育杂志,既然《教师之友》认为我行,那么——也许我真的不错?这样想定了以后,第二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反正也不是我要谈的,约稿是你们,把关也是你们,谈得不好,就只能怪你们看走了眼,全然怨不得我了——这颇有些无赖,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 二 苦闷之时说抉择 现在是03年11月,期中刚刚结束。说来可笑,在很多地方都取消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们这里从小学到初中还煞有介事地掉换考场、流水阅卷、各班级排列前六名——“优生”之间自然有一番厮杀,六名之后的,除了破坛破摔就是失败的沮丧和畸形的“进取”——对于小学生,尤其是对于兴致勃勃刚入学的一年级孩子而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了!越来越觉得教育需要学校、社会、家长全方位的积极参与,不光是因为学校的工作需要配合,也是因为学校许多残忍愚妄的做法需要具备了教育常识的父母予以抗衡或消解。这种想法,在领导和很多敬业的同行看来,自然是落后的。但这点小小的抵触,比起本学期以来遇到的其他不快,还远远算不得什么。 我所在的学校原是厂办学校,这学期归并社会,前三年,我们各拿70%、80%、90%的工资——我有许多“以工代干”的同行,当初因为子弟学校缺教师,就由其他工种改行从教,已经干了二十来年,教师资格、应有文凭都考到手了,有的还成了教学能手,就因为非师范毕业、“出身不正”,突然间又不承认他们的教师资格了。一会儿说工资要往校工那边靠,一会儿说教师资格要重新申报,一会儿又要交什么“买身份费”……几次三番,来回地折腾。看到他们的遭遇,我们这些人的感受,不是幸运,而是物伤其类的寒心。 去年,全市搞行风测评,结果教师得分倒数第二。于是教委发狠了,要求在11月10之前,每一个教师都必须“走入学生家庭,走入学生心灵”——每一个学生都须走到,而且还要请家长在“双走入”联系卡上签明“已家访”!于是,和我搭档的数学老师想请家长来一趟就很难了,那孩子理直气壮地说:“我家人说了,他们上班忙。要谈老师晚上到我家去!”也有不欢迎家访的,预约电话打过去,看见是老师的号码,就不接听了;也有家住农村,几个老师结了伴去,被恶狗堵在村口,家长大笑,孩子出来说:“那是我们老师。”大人才喝住狗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然,更多的教师——包括我,是迫不得已“弄虚作假”——明说了,让家长在回执上签字,以此对付教委的检查。 放学之后,小李老师将学生留下辅导,一个孩子走出校门自己摔倒了,眼角跌破一点,这下,李老师吓坏了!她赶紧带孩子到医院去看,赶紧打电话向家长说明情况,看过医生赶紧送孩子回家。孩子的父母倒也通情达理,没说什么,对此小李百般感激。但她还是越想越怕:幸好,这是只伤了一点眼皮儿,如果伤得重,影响视力了,他们还能这样好说话吗?即便他们不怪我,想到自己就因为几道习题,害瞎一个孩子的眼睛,一辈子良心都无法平静了!更何况,领导说过,为了保证安全,要尽量缩短学生在校时间,最好让他们一放学就回家!至于及格率、优秀率、平均分的硬性考核,以及由此而来的淘汰危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看来,今后再要补缺补差,我们得上门服务了!”没有人笑,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教书这碗饭,真是越来越难吃了。早知道,不做这一行了!”类似的话,我们常常听见。 对于青年人,这确乎是一个值得掂量的问题。 小李告诉我:“星期六的下午,阳光灿烂,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我左看右看,东看西看,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如果不教书,像我这样的,可以做什么呢?站柜台吗?不行,太累,老板的心都挺黑,别的不说,单是那成天吵死人的音乐我就受不了;做保险?也不行,时时处处被人推拒的感觉我可受不了!做导游吗?像上次带我们的小刘,一条线,一走一个暑假;两个月,上下泰山三十多趟。一样的话来回地说,还要应对各种性情和各种素质的顾客,我可干不来!护士?太苦!幼师?太吵!成天和小小孩泡在一起,还不如我这样,至少每天的教学内容不一样,跟着学生一起往上走,多少也有个变化和成就感!”就这么着,一个周末,一趟街头胡想之后,我们小李反而坚定了一颗爱岗的心。 上面一番话,全然是所谓“圈内人言”,它意思不是说教师就真的比其他行业好。说到底,各行各业都有它的辛酸处,当今中国,还真找不到不辛苦,不残酷,没有竞争,没有危机的行业。这样想通了,心情就会平和许多。 对那些歧路彷徨的年轻同行,我要说的是:如果有机会、有能力,不妨寻找更适合的发展空间。如果没有,不如安下心,踏踏实实把这一行做好。否则,三心二意之间,耽误了学生的同时,也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三 我为什么喜欢教书 做教师,最初很有几分不情愿,我是在教了若干年以后,不知不觉发觉自己离不开讲台,离不开学生的。蓦然回首,惊见真我那一瞬的震撼,至今记忆犹新,也许,这就是所谓的 “体制化”吧。在发表于02年8期的《行走诗意间》里,我写道:“人要认识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是那段‘再求职’的经历,到今天我还心猿意马,徘徊歧路呢——是我的性格原本就适合做教师,还是教书育人的生涯已经改变了我?哪怕个性是石,职业是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浸泽与冲击,也会在石头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何况我原本就是一个怕见勾心斗角的书呆子。 “并非人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对于那些激流勇进的弄潮儿,我深怀敬意。而我,则宁愿守着一方干净安稳的讲台,做一回冷眼向洋的看客。日子不是过给人看的,鞋好鞋坏脚知道;金钱有价,快乐无价,自己觉得好才是最好。” “你为什么要做教师?”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问题,在美国也常常被人问及。因为那是一个永远处于100度经商高热的国家,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动力促使你挣钱再挣钱。当然那里的答案也是多种多样的,我最喜欢的回答是:“教书当然不会使我发财,但这一行可以使我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做人!”在学校,我是爱提意见出了名的。每当我回到家里,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抗争战果,或者慷慨激昂地声讨领导这不对那不对的时候,先生总是说:“这也就是在你们学校。像你这样的,搁我们单位,早晾一边了。你能,你有个性,我不用你行不行?现在的世道,原本就是人多事少的!” 这话不无道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如此嚣张,除了领导的宽容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知道自己在学生及其父母心中的位置,是一种人们无法视而不见的巍峨——使我挺起了腰杆。 有这样一副对联,是专门讽刺一手遮天的长官意识的: 上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下联:“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不服不行!” 我想,这种可怕的情形,在教育行业可能要好不少。有学生、家长的众目睽睽和火眼金睛在,教师的好坏,就绝对不是领导一张嘴可以说了算的。世界上什么人都可能为了某种目的而颠倒黑白,但是孩子和家长对教师胡说八道的现象,我还没有遇到——即便有,也是极个别,不至于恐怖。这便使得永远也学不会圆熟的我,可以由着自己的迂阔和耿直,摈除杂念,一意孤行——只要书教得好、班管得好,只要赢得了学生和家长,就能获得充分的安全感和成就感,就可以——“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做人!”对于我而言,这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单纯、率直、理想化、书卷气,这些特质已经融入我的血液,成为“我”本身。换一个行业,它们很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可是作为教师,它们却成了难能可贵的优点。所以,我无法不珍惜自己正在从事的这份工作。 喜欢教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喜欢读书。对于教师来说,这是和爱学生一样重要的。我想,在诸多职业中,教师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我上班时间公私兼顾、尽情饱读的一行。我深以此为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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