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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锁住童年
——写给卜劳恩110周年诞辰,并怀念我的父亲
哈 米
自小爱图画(看和画)。父亲总会找些绘画书给我。一天,大约我七八岁那年,爸爸从战乱中带来一本薄薄的画册,翻开一页递给我:“看得懂吗?”
自他掀开公文包那瞬间开始,我就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手的动作,心忖又要给我啥好看的书了,就迫不及待接了过来。
吆,是一幅画,确切说是连环的四幅。后来晓得那叫漫画。画的什么呢?画中人是一个蓄胡子的光头男人,和一个像我这样大的、头发刺猬似的小男孩。那大男人是父亲,有点儿像我爸爸,矮矮胖胖的,特别是那滚圆的光头。
画幅除标题外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第一幅画的是:父亲让小男孩紧贴一棵小树站立,给他量身高;第二幅,父亲在儿子身高处的树干上钉上一枚钉子做记号;第三幅是下雪天,掉光叶子的小树下有个雪人,说明到了冬天;第四幅,第二年的夏天来了。父亲让儿子再次贴紧树干,想看看一年来小男孩长高了多少。哪晓得,树干上的钉子比儿子头顶高出了好大一截:儿子怎么变矮啦?
我看懂啦,大叫:真笨真笨真笨!爸爸赞许地微笑:“还好,你不算笨。”这是给我的最高奖赏。
我很有信心很有兴味看完了整本画册。留给我最深印象的,除这幅《一年之后》之外,还有:
《差透了的家庭作业》:父亲眼看儿子面对家庭作业发呆,自告奋勇为儿子代劳。可做得太差被老师训斥,儿子坦白是父亲手笔。怒气冲冲的老师赶到学生家里,把老子狠狠打了一顿屁股(让人叫绝)!
《引人入胜的书》:开饭了,儿子没来。妈妈叫爸爸去叫孩子。原来儿子正扒在房间地板上专心致志看一本书。父亲叫儿子赶快去吃饭。儿子跟妈妈坐到餐桌边,父亲又不见回来。妈妈再叫儿子去看看什么原因。儿子回到房间发现,父亲正像刚才小男孩那样扒在地板上看儿子读过的那本书(晕)!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深藏在时间尘埃里的童年记忆被蓦然唤醒,是因为整理书箱时翻出了两个不同版本的卜劳恩的《父与子》。这一系列经典漫画,近八十年来,不仅给予全世界一代又一代的儿童以无限欢乐,而且它们所蕴含的人性、良知、亲情,温暖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父母和全人类的心。我呢,可能是《父与子》最初几代受熏陶的儿童之一。《父与子》以最温馨的抚慰锁住了我的童年。因而此刻与它重逢,那美好记忆含着俏皮的微笑悄然重现。于是,怀着无比柔软的情感,我埋进沙发里,一页又一页地重温童年,全忘了自己早已满头霜雪……
为什么经过漫长岁月的流离颠沛还会被这些小孩子看的连环漫画所吸引所感动?为什么?我不晓得。
冷静客观理性地思索之后,我忖,许是这些漫画深接地气,它们所蕴含的一切,是与全人类的精神诉求相通的。父爱(母爱,父子、母女之爱)、亲情、天伦之乐等等,是不分种族、肤色、富有者或贫穷者的,是大家所共有的,这是普天下之人性。综观《父与子》全集一百九十五组画幅(故事),多数都是以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手法来表达父子情深的。除上述《一年之后》以外,诸如《痛苦的自责》(拒绝儿子玩玩具的要求之后难过得对着镜子自责,再猛打自己的屁股予以惩罚);《误把光头当足球》(父亲钻进下水道为儿子寻找掉进里面的足球,球没找到。父亲欲爬出地面,他那光头刚刚露出窨井口,儿子误当成足球,飞起一脚,光头上立马肿起一个大包。儿子哭了。父亲赶紧抱起儿子,亲他安慰他)等等,莫不如此。
尤其动人的是《寻找出逃的儿子》:儿子踢足球砸碎了一扇窗玻璃。父亲大怒追打他。儿子出逃。一个多小时过去儿子还不回来,父亲急了,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四处奔走寻找呼喊,一无踪影。当父亲垂头丧气回到家门,突然,又一只足球从家里飞出,砰地打碎了另一扇窗玻璃——原来是已经回家的儿子从房间里面踢出来的。这一下,父亲不但不怒,反而立马抱住儿子,感到庆幸万分!另一幅《孩子吵架大人闹》,极有可能是全世界都曾发生过的:两个小孩吵架,各自回家哭诉。两个父亲匆匆赶来大打出手。他俩打得不亦乐乎,两个刚才吵架的小鬼却和好如初,双双蹲在地下玩得开心。
这就是恒古不变的人情味、生活味。艺术借此而生气勃勃。
《父与子》之所以蕴含巨大魅力而成为不朽经典,我想,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
中国文化传统习惯于父辈尊严,子女辈只能乖乖听从教诲,无有资格对长辈微词的余地。我绝对赞同对长辈应尊敬,但更欣赏西方父母辈平等对待孩子、尊重儿童人格的理念。基于东西方此种观念的差异,反映到文学艺术作品上,本土的,往往板起一副长者面孔讲大道理,谆谆教育幼辈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而他山的,就以这本《父与子》为例吧,却不以教诲为主导,而是人情地烘托出人情,用浓浓的爱的温馨去感染人心。极为动人的是,这组经典系列漫画里的父亲,就像他的形象那样可亲可爱。这不是一个威严的父亲,作者卜劳恩让他放下了父亲的身架,降低为几乎和儿子同等的位置,许多场合,他俩几乎成了同龄的调皮伙伴!
比如《输不得的父亲》(老子象棋走不过儿子而老羞成怒,拎起儿子打他屁股);比如《除夕新事》(原本叫儿子去买牛奶,可最终父子各买了一支玩具手枪,砰砰乱放,双双欢度佳节);比如《蒙混过关》(父亲与儿子一起在儿童公园玩跷跷板,管理人员来了,父亲用帽子遮住胡子冒充儿童,蒙混过关);比如《艺术的魅力》(儿子不小心把墨水打翻在毯子上。父亲生气要打他。儿子却顺着墨迹画成了动物。老子来了兴趣,就跟儿子一起在地毯上大画特画起来);比如《会走的箱子》(为了逃避门票,父亲把儿子套在手提箱子里企图混过检票处);卜劳恩没有借此作道德评价,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拿一些许多人常有的“小疵”反映人之常情,恰似英国喜剧明星罗恩·阿特金森饰演的《憨豆先生》中那些不太使人厌恶,而让人会心微笑的损人利己又大出洋相的“恶作剧”一样,带给你的是浏览人间百态的喜悦……
卜劳恩画笔下的父与子不仅仅是平等的,而且,有时,竟是父亲在仿效儿子,比如《汽车出了故障》(敞篷汽车坏了。儿子灵机一动,用单脚滑板车前行。父亲跟着仿效,也用单脚撑地,踩着汽车跟上)。更多时候,甚至是儿子在调排(作弄)老子。比如《父亲签名》(为了不让老子看到那份不及格又必须让家长签名的作业,儿子假装跟父亲比赛蒙眼写自己的名字,终于如愿,逃过了训斥);比如《儿子的报复》(父亲不让儿子跟他乘车出门,儿子就把自家围墙顶端的一排圆灯罩全部画成光头父亲的形象)。
我特别欣赏《父与子》还在于,它的好些故事让我想起我父亲。他也是平等待我的,很开明。他允许我暑假里抓蟋蟀,并加以指导(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只是每到临开学前,就及时提醒我“好收心了”。因此我从没因玩这好战的小虫而影响过学业。他甚至允许我在他躺在藤躺椅上午睡时,用薄纸抿成细签去捻他的鼻孔,让他连续打喷嚏。他常常揭穿我母亲威胁我的“谎言”——什么“小孩子不可吃鸡爪,要抓破书本的!”(父亲揭秘:那是怕你吃得慢让饭凉了。)什么“小孩子不可以把门合了开,开了合。要被狗咬的!”(父亲揭秘:那是烦你把门弄得吱吱嘎嘎,吵她安宁),等等。父亲常跟我一起翻旧报纸,看谁的“运气好”:翻出一张,有好文章,他剪下保存;有有趣的图画,我剪下保存……看到《哄儿入睡》那幅,我就想起儿时牙痛,常在父亲不停地轻抚我面颊后入睡的情景。夏夜乘凉,星空下,是听父亲讲故事的快乐时光。《天方夜谭》中最主要的故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每星期天,父亲带我去吃一碗阳春面,看一场电影。那天在杭州国际电影院(如今的胜利剧院)看彩色片《月宫宝盒》(即《巴格达窃贼》,这是我第一次从银幕上欣赏父亲为我讲过的迷人故事),爆满。我俩被挤在门口。人矮,我看不到,是父亲抱着我看的……重读《父与子》,这些童年景象不禁一一浮现。
埃·奥·卜劳恩,原名埃里西·奥塞尔,1903年3月18日出生于德国福格兰特山区阿尔多夫附近的翁特盖滕格林村一个磨坊主家庭,1907年他全家迁到福格兰特山区的首府卜劳恩市。少年时学过钳工。进莱比锡绘画艺术学院深造后成了一名自由职业画家。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恐怖笼罩德意志大地。嫉恶如仇的奥塞尔用他的犀利画笔辛辣地讽刺国家社会主义,因此被定为马克思主义的“危险分子”,他的政治讽刺漫画创作被戈培尔封杀。他只好迁居马尔堡,藏在岳父母家里。
1934年春,德国权威的《柏林画报》拟开辟新的漫画专栏而苦无合适的漫画家,就约请奥塞尔试画。他创作了几幅父与子的幽默画,使求贤的编辑们眼睛大亮,画报社决定冒风险采用。经与纳粹当局交涉,最终被允许发表非政治性的画作。于是,《父与子》自1934年12月13日在《柏林画报》(周刊)第50期开始连载,历经三年,结束于1937年12月。每周刊发一个故事,激起了巨大反响。父与子的形象成了玩具、糖果、工艺品的商标;父与子的故事上了舞台进了广播。
为避开“左”的名声,发表《父与子》时改用埃·奥·卜劳恩的笔名。这是拿他姓和名的第一个字母与他童年待过的卜劳恩城市之名合成的。不承想,埃·奥·卜劳恩一举成名,饮誉全球,被公认是继海恩里希·霍夫曼和威廉·布施之后的又一德国艺术巨匠。《父与子》则被誉为德国幽默的象征。
那么,《父与子》的灵感来自何处?答曰来自卜劳恩对三岁儿子克里斯蒂安的真挚父爱。当时德国《斯卡拉》杂志曾刊发一幅卜劳恩伏在地上给儿子当马骑对照片,说明写着:“尽管卜劳恩与儿子克里斯蒂安相处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很短暂,但连环漫画《父与子》的素材多来源于此。”
1944年3月,卜劳恩被纳粹分子告发,指控他犯了“反国家言论罪”。4月6日,在纳粹臭名昭著的“人民法庭”判处他死刑的前夕,卜劳恩自杀于关押他的牢房。在遗书中,他承担了全部指控,想以此为朋友开脱,给妻子马丽加尔德的诀别信中他写道:“……我为德国而画画……还望把他(克里斯蒂安)哺养成人。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去了。”这样,一代幽默大师被万恶的法西斯无情地扼杀了。
卜劳恩拥有深沉的爱心,才会对强权对暴虐对反人类的罪行深恶痛绝。见到过一幅他抗议、抨击国家社会主义的政治讽刺漫画:《为民众效劳》(刊于德国《新评论》)。画的是一个穿风衣的男子在雪地里拉尿,尿迹在雪上溶出了个卐字。半个世纪以后,中国著名电影导演谢晋在《牧马人》中出现了抗议强权的类似镜头:牛犇饰演的郭姓农民对准大字报小便。在当时形势下,这是十分大胆的艺术处理。当年谢晋对我说,主创人员奋力抵住压力,表示宁可不放映电影也要保持这个镜头不被删剪。公映时,这个场景获得了全场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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