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延滨:开机关机
叶延滨
每天都有这个动作,电脑打开,看看邮件,上上网,写点东西,然后关机。开机关机,好像睁眼闭眼,一天过去了。这是信息时代我的基本生活姿态。我不微博也不微信,因为我知道,那样的结果会让我完全成为信息链条上的一个结点。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但它控制不了我。
开机关机,能关机很重要,像读书,能打开,也能合上。放在书架上,不声不响地陪着你,不响铃,也不闹病毒,更不索要你关注转发,大概在今天,能这么绅士的与你相处的,也就是这些书了。
这是我的小世界,一间书房,六架书架上一群沉默的书,还有地上的桌上的书,围住一台每天开机关机的电脑。开机和关机,把这个小世界分成两个世界,开机的时候,这是一个工作室,关机的时候,这是一间书房。
这台电脑用了三年了,应该算在书房里坚持的时间最久的了,它的前辈,不到三年就退休了,我用电脑二十年,用了三个台式机和七个笔记本,除了电脑太迅速的更新换代,还有我的喜新厌旧。电脑是工具,是工具中的朋友,也是玩具,是朋友中的玩具。
而书不一样,一辈子守望,守望成你的故事,你生命的一部分。
母亲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从省城被“下放”到大凉山“锻炼”。一年后,她没有回来,留在了那里当一名师范学校的语文老师。第二年,我转学去大凉山陪我的母亲。老掉牙的道奇改装的长途客车在高山峡谷中呜呜地轰着油门,跑了三天,在我骨头被抖散架之前,我到了母亲的身旁。山坡上的简易宿舍只有七八平米:一架床,一个书桌,一只竹藤椅,两只旧皮箱,书上桌上有个两层板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课本讲义,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少年维特之烦恼》。书很旧,还是竖排版的。母亲是这所学校里极个别的,自费订阅报纸杂志的老师,订了一份《人民日报》,还订了一份《人民文学》。报纸送到家都是一周前的旧报了。杂志上常出现的名字现在还记得的是茹志鹃、刘白羽、杨朔……在那个小屋里,我开始了一生中最初的阅读经历,把从这所学校图书馆能借到的所有书几乎读了一遍。从《林海雪原》《春青之歌》到儒勒·凡尔纳的系列冒险小说,从福尔摩斯到列夫·托尔斯泰……在那个饥饿年月的大凉山,我却凭借书之舟,在另一世界中成长起来。那是我一生中读书最多的时光,如果没有书,那间小屋就是真正的“囚室”,而一本又一本在这小屋里陪着我的书,让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穿越。常常是饥饿驱赶我,让从书上抬起头来,抬头就看见窗外山坡上的阳光,从青林的枝叶间泻下来。神秘而宁静的美,又催我埋头读书,带着阳光一样的心境,重新走进书页打开的世界。
那是个非常年代,边地的蛮荒,四处漫延的饥饿,还有跌落于社会底层的无助,笼罩着母亲和我同住的这间小屋。如果没有书,这小屋无疑是间囚室,囚禁着母亲的不幸和我的童年。然而,母亲带着她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这里骄傲地过着一个乡村教师的生活。我抱着一本本芜杂而没有选择的书,喂养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饥饿。
想到那间小屋和我的读书状态,真如那个成语:如饥似渴。少年不知愁滋味,世事艰难,身处逆境,捧上一本书,就全然沉浸于其中。能有其他的东西,代替书为我解忧与我为伴吗?没有!这个经历让我一辈子无论在哪里,都有一个底色: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与学历无关,从小学到大学,规定的教材虽然可以烂熟于心,但那样的书读得再多也与“读书人”之读书不同。一种是禽鸟的野外觅食,或是鹰,或是雀,食肉或食谷,都是天性;另一种是鸡或鸭,流水线配餐或填塞,与快乐无缘。
也许这是一种命运,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唯一可以做出的选择。所以,我以为,在今天以读书抑或不读书,去评价和观察一个人,不合时宜。
开机,这个世界多精彩,有那么多机会和秀场,也有那么多牢骚和错愕!关机,这个世界多安静,一屋子的书守着我,宽厚而沉默地守着我的心事,他们能听懂我的心事,因此才不离不弃。开机关机,这就是我的生活,一边是电脑和它的那个自信心十足的信息时代,一边是书和它们的那个书生气十足的精神世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