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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留一刀纸,还与子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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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16:29: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但留一刀纸,还与子孙书2013.11.14 597 南都周刊2013年第42期
安徽泾县小岭村是中国造纸术的活化石,宣纸正是从这里走出,成为“纸寿千年、墨韵万变”的中国文化载体。

文_雷虎 摄影_天际
清晨四点,金鑫就叫醒睡梦中的女儿,一家三口以星辉指路向泾县方向进发。今年是金鑫在泾县造宣纸的第七个年头了。七年前,金鑫是一位书法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是他的工作;七年后,金鑫成了一位造纸超级发烧友,在群山环抱的山村造古法宣纸变成了他的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造宣纸对金鑫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金鑫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铺开一卷刚收来的红旗宣纸,准备写几个大字催眠。屏气凝神后,几个字写下来,金鑫就再也睡不着了:这天书写时,感觉写字时特别不顺手。但写出来的字,墨色似乎更细腻活润,墨韵也比以往更生动丰富。用的墨还是尭千氏,差距咋就这么大呢?难道问题出在这卷宣纸上?金鑫的目光落在这刀新收的宣纸上。宣纸封口上一面红旗做成的LOGO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刀红旗宣纸厂上世纪80年代生产的陈纸。
金鑫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拿来手电筒仔细研究:触,如幼儿之肤;闻,阵阵幽香;缓缓抖动,紧结起响;把纸揉成纸团再摊开,纸虽起皱却不破……如美人在侧,观之不厌,赏之无尽。这些同自己平时书写的宣纸感觉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金鑫就坐上了长途大巴,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从南京赶到原红旗宣纸厂所在地泾县小岭村。“起初,我只是吃了鸡蛋觉得味好,想见到下蛋的鸡。却没想到这一见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最终自己也变成了下蛋的鸡!”
晾滩曾是家庭财富的象征
在中国数以百万计的村落中,小岭,是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全国,叫小岭的村庄,可能有成百上千个。但是,在中国文化中,小岭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地名—这里是中国宣纸的发源地。
自公元1250年小岭曹氏始祖曹大山为躲避战乱移居小岭开始,小岭村就成为了一个曹氏聚族而居的村落。小岭村地处群山之中,少田,曹大山因地制宜,见当地盛产青檀树,就用树皮来造纸,遂以蔡伦术为生。自此以后,小岭村就成为了一个以宣纸生产为营生的村落。
金鑫的宣纸作坊就设在一个叫曹一宝的老人家中。造纸当家的现是老人的大儿子曹大强。见到曹大强时,他正在溪流边的火炉边蒸煮原料。灶的上方摊满了晒干的青皮,下方则堆满了青檀枝。
“做宣纸很有意思。锅底是去了皮的青檀枝燃料,而锅里的青檀皮是原料。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欢啊!经石灰腌制后,再用可以食用的纯碱浸泡、蒸煮。蒸煮的过程,就是加湿加热的过程,是为在山上通过日晒雨淋去除杂质的过程创造条件。”在金鑫看来,与宣纸有关的原料,无论是青檀树还是稻草都是有生命的。宣纸匠人能做的就是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艺,多吃些苦头,多用心呵护,让这些原料在快活中舒展,在快活中蜕变。
当檀枝燃尽,檀皮“汤浴”后,捞起檀皮就要放在晾滩上晾晒。曹大强指了指远处的山坡。整个山坡上就像一个外绿内白的巨大月亮。外面的绿环是青翠的草木,而内环耀眼的白色则是正在晾晒的檀皮。晾晒是自然氧化的过程,晾滩上的原料在碱性的条件下经过几个月日晒月养,露润雨淋之后,原料中的易老化不稳定物质被氧化后,就剩下纯净的纤维—宣纸就是由这些纤维构成。
环小岭皆山,山坡皆晾滩,谁也不知道小岭先人们费尽体力心智造了多少滩,晾滩上晾过多少檀皮。曾经,对小岭人来说,滩就是家庭财富的象征,谁家的滩大,滩上晾晒的原料多,谁家人走路腰杆就直。现在,晒滩已经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很多滩都荒废了。因为红旗宣纸厂倒闭后,很少造宣纸了,滩就从高贵中跌落了,变成了少人问津的古董。
手工打浆后继乏人


石灰浆皮、女工撕皮。经石灰腌制后,再用可以食用的纯碱浸泡、蒸煮。蒸煮的过程,就是加湿加热的过程,是为在山上通过日晒雨淋去除杂质的过程创造条件
同样被束之高阁的,还有皮碓草兑,用现在的叫法起名叫手工打浆机。在另一位曹氏后人曹四明管理的宣纸厂中,我们见到了两台古董打浆机。兑草打浆机就像古代的舂米器。一人用脚带动巨大的木榔头,一人在凹槽里送原料。碓皮打浆机如同抡起重大木榔头打年糕。古法宣纸工艺中,待檀皮和稻草经过日晒雨淋会变白后,皮料与草料就可以分别进行打浆。
打皮,也叫调皮,不仅要工匠自身技艺精通,还要配合的二人心灵默契。如果一时疏忽,木榔头打的将不是燎皮,可能是血浆和脑浆。打浆工艺技巧性强、危险性大,因而打皮工人的工资很高。如今,一个熟练的打皮工人,工资都已经到万,但是整个泾县,还在进行打皮的艺人已经不超过5人。更多的宣纸厂因为用现代造纸工艺,已经没有手工打浆工艺。
“很多人说机器打浆代替手工打浆是历史的进步,真的是这样么?”金鑫表示很不认同。打浆艺人用木质打浆机打浆,是用压力将原料中的纤维一缕缕分开,承载了人的精魄,体现了人文无微不至的关怀,而机器打浆则是把所有的纤维在冰冷的铁刀下千刀万剐,一切是那样的无情!现代工艺总是用无精神的物质理论来为自己的学说找支点。“同样是写文章,用的汉字是一样的,电脑时代能出曹雪芹?”
打皮的梅师傅是泾县硕果仅存的手工打皮技师中的一位。二十多年来年,宣纸厂纷纷引进现代打浆机,很多师傅转行,或出去打工或改行捞纸,但是梅却拒绝改变。
梅师傅每天可以打40块皮。每打一块皮,踩料师傅就将它收拾泡在缸里。一天后,用脚踩,装到特制的布袋,在溪水中反复清洗,直至干净。再进行调浆,放入纸槽,用特制竹篙的搅动,待料皮化成了一锅稠稠的清粥,师傅们便开始了捞纸。
两个工人师傅拿起一个一米见宽的长竹帘浸入水池后捞起,竹帘上就出来密密麻麻的纸浆。掌帘师傅把沾有纸浆的竹帘放在表面有一层帘子的板上,排出一定水分后再把竹帘掀开,成型的宣纸坯就如同手机膜一般贴在竹帘上。成帖后,经过一些工序,晒纸师傅用手揉了揉纸帖的一头,双手娴熟的配合下,就如同手机贴膜一般双手拎起宣纸,往焙墙上一贴,待到烤干了宣纸上的水分,一张宣纸就正式出炉了。
寻路宣纸古道

捞纸放帘。两个工人师傅拿起一个一米见宽的的长竹帘浸入水池后捞起,竹帘上就出来密密麻麻的纸浆。
小岭村是中国造纸术的活化石,宣纸正是从这里走出,成为“纸寿千年、墨韵万变”的中国文化载体。小岭村,自先祖曹大山在小岭定居,重新定义宣纸后,千百年来,小岭人就过着桃花源式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圣贤纸。中国曾经的宣纸二巨头之一的红旗宣纸厂,就坐落在小岭村;另一巨头,泾县城南的红星宣纸厂,也是小岭人创办。时至今日,小小的小岭村,还有大大小小的宣纸厂几十家。
与中国传统的村庄渔樵耕读不同,小岭村全村3000多人,很少有人专门以务农为生,小岭人的全部生计都与宣纸有关—宣纸,是中国传统手工艺中协作性最强的工艺,古法宣纸有上百道工序,需要几十人分工协作才能完成。宣纸是一个庞大的产业链,而小岭全村人每个人都是这个产业链上的一环。有的从事生产,有的从事销售,有的则从事宣纸工具的生产。对小岭曹氏来说,宣纸不仅仅是门简单的生计,更是祖宗的基业,这血脉要世代传承。
看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出行,路边打竹帘的老乡忍不住向我们打招呼,在听说我们要走宣纸古道后,停下手上的篾刀说:“路已经很久没有走了,怕是早荒废啰!”
曾经,宣纸古道是一条繁华的官道,小岭人只能通过这条古道与外界联络。把宣纸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国各地,呵护着中华文脉。但是如今,宣纸古道已经变得一无是处,就连很多土生土长的年轻小岭人,都不知道宣纸古道的存在。
宣纸古道真的是很久没人走了,甚至有青檀树在古道上生根。古道的左侧有一面很大的晒滩,上面摊满了晒得发白的草。“不是说晒滩现在已经没人用了么?”我指了指古道旁的晒滩反驳。
“我们小岭曹氏,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坚持传统的。除了金老师大强家,我家,这一家也坚持用古法造宣纸。整个小岭,也就这么三家了!全泾县,加红星也生产点古法,就数这四家!可谓一脉尚存。”带领我们寻找宣纸古道的景辉纸业生产厂长曹四明拍了拍路边长得碗口粗的青檀树感叹道。十多年来小岭村宣纸产量急剧下降,对檀皮的需求已大不如前。古道两旁的青檀树枝桠几乎把古道堵起来了。这可是先祖曹大山定居小岭村后从来没有的景象。
“本来,古道两旁都是参天古树,古道上的石板也整整齐齐,一切都源于上世纪90年代末红旗宣纸厂的停产。红旗宣纸厂曾经是小岭的顶梁柱,几乎所有的小岭人都是这里的工人。当红旗宣纸厂倒闭后,村民无以为业,只能靠砍树为生。小岭头上参天的大树被砍断。大树从古道上拖行下山,不但生态环境被破环,宣纸古道也被磨得破损不堪—小岭村的宣纸生态链,也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曹厂长蹲下来抚摸着残破的路面满脸忧虑。

曾经,宣纸古道是一条繁华的官道,小岭人通过这条古道把宣纸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国各地。但是如今,就连很多土生土长的年轻小岭人,都不知道宣纸古道的存在。
反认李鬼是李逵
而金鑫却有更深层的担忧。在他看来,红旗宣纸厂的倒是事出有因的—现代科技重新定义了宣纸:造纸的原料不再全是青檀皮和沙田稻草,只要可以产生纤维者,皆可入料;工艺不再是日晒雨淋、锅蒸石灰腌的纯天然无污染的自然工艺,化学方法被大量引入。原料、工艺的变化,让宣纸“脱胎换骨”—宣纸生产多快好省成为了追求的目标。但是原料工艺的革新,让现代“宣纸”造成了一个致命的弱点—纸从弱碱性变成了弱酸性。
弱酸性让现代“宣纸”容易腐烂,使用寿命不超过百年。美国的国家馆图书面临的困境就是明证。这还是“纸寿千年,墨韵万变”的宣纸么?这也是曹厂长和金鑫要坚持古法造纸的原因:历代文人墨客,他们在先祖曹大山制造的“古法纸”上写字作画,时间过去近千年,还保存完好。这些流传下来的墨宝,成为了整个民族的遗产。但现代“宣纸”却不是合格的文化载体,因为它有“只争今朝”的属性,百年之后,我们留给子孙的墨宝或许变成一堆烂纸。
更严重的问题是,价格低廉的现代宣纸充斥市场,让古法宣纸节节败退,如今,市场上90%以上的宣纸,都是易水解破碎的现代宣纸。小岭曹氏称之为“书画纸”、“现代宣纸”。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因为“李鬼宣纸”多了,文人墨客用起来也就习惯了。如今,小岭人制造的古法宣纸,反而让人用起来不习惯了,很多人甚至认为小岭人制造的古法宣纸是假的。
在小岭村出入了七年之后,金鑫又回到南京。在南艺后街开了一家名为“陈纸老墨”的文房店。专卖自己用古法生产的宣纸,以及自己收藏的陈纸老墨。纸卖出一刀就减一刀,墨卖一锭就少一锭。
“无所谓了,我又不是为了挣钱开店的,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真正的宣纸和徽墨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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