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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能否“访戴”? 发布时间:2013-03-14 刘荒田 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据电视上的天气播报员说,全国多处提早进入严冬,连粤北的最低气温也到了零下摄氏5度—我所在的珠三角,却绝难看到雪。“踏雪寻梅”一直虚悬在梦中。不过,坐在不必开暖气的书房里,想些和寒冷有关的逸事是无碍的。首先想到的是雪夜访戴。
烂熟的典故出自《世说新语》:“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转身就走,绝了。严格说来,不能叫“访戴”,可名为“访家门”,现代人游山玩水的浅层旅游与之神似。近年有人还考证出,王子猷此访仅仅是炒作。想想不无道理。移用到今天,操作性也不低,比如,某普通人欲攀附某大名人,因两人“八杆子打不着”而为难,那好,到大名人家门口转个圈便离开。关键是有人目击,拍照为证,发上微博,进而炒成话题。
我往下想的是另一方面,名副其实的“访”。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是人际关系虚幻化。实际上的疏离,表现在“访”的减少。在同一小区同一公寓大厦,多年邻居的家没进过,连名字也不晓得,并不稀罕。问候远方亲友,要么电话,要么QQ,何须长途奔波?
我给自己出个题目,倘若有一个戴安道式的友人,住在数百里以外,在皎然雪夜,我会不会灵机一动,前去拜访?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不会。阻扰我成行的因素,大抵有:一、即使“戴”是冠绝一时的名士,我也没有崇拜的心力。对伟大和崇高的冷漠,是全社会的心理流行病。它是对假的伟大和崇高的反动,因此而玉石俱焚。人间少了“仰望”。
具体到我自己,青年时代在暗暗地唾弃当红政治偶像的同时,并没有失去“访”的热情。29岁那年,和单位的同事乘车往外地参观,在广州逗留大半天,我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辗转乘车,来回耗费6个小时,去荣军疗养院探望一位在里面留医的特等残废军人,他是诗人,我的同乡,因为骨髓炎住进来了。握着他嶙峋的手,两双眼睛对视,都闪烁着诗情。40岁那年,在旧金山一家书店,我翻开新到的《联合文学》,读洛夫的长诗《长沙大雪》,被迷住了,应和着落地窗外淅沥淅沥的雨声,喃喃地念着,眼眶蓄的泪水,滴在诗行上。“访”的冲动与行动,来自激情。木心的俳句:“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我们却随着荷尔蒙的递减而失去向往的狂热,追求的动力。
所谓“己之所欲,必施予人”,我没认真践行过,如果践行,会不会得到同样的回报,难说。有一个事实倒是一目可见的:极少人来“访”我,越是住得久,造访的越少。晚年的张中行先生著文,流露出对“剥啄声”的渴望,我没到那个田地,因为绝望,凭什么强求人家在你不豪华不清雅的铁门敲出恭敬的声音?然而,私下是渴望被访的。岁暮天寒,看着厨房里齐全的火锅器具,想起一群人围坐在圆桌前,水汽蒸腾处,晃动的酒杯和酣畅的笑语。在阳台远望,想哪一辆车子,会把远方的至交送到小区的大门前?还有,彼岸的亲人,年迈的母亲和岳母,儿女,天天捧着照片看不够的孙子和外孙女—他们常常来这里制造喧哗多美妙!然而,我只能和老妻静静相对。幸亏有她!
如果不安于旷日持久的孤单,该怎么办?聪明之举是成为“被别人需要的人”。如果说,春节期间全国数亿人的移动,关键词只有一个—“访”,回老家看望亲人,主要地,出于传统的惯性,集体形成的谁都难以自外的强大心理场。那么,为了爱,为了欲,而万里奔波,其百折不挠,其无所不用其极,就落实在对方是唯一的必需和急需上。只要在别人眼里,你有如“久别的爱人”一般紧要,见面以后,造访者可能得到他所长久渴盼的倾诉和发泄,那么,你的门庭就有热闹的一天。
我能够吗?如果是鸿儒,可以召集晚辈,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木心在纽约讲世界文学史。可惜我一无学养,二无见识,三无口才。等而下之,如果我是慈善家,可以资助青年人上大学,或者给志在成名的青年作者提供出版处女诗集的资金。如果我是买官的中介,是娱乐圈某大牌制片的老爸,是可以上达天听的顾问……
算了,我还是安坐书房,从网络寻找千年前的弥天大雪,白色的篷船,桨声欸乃,雅士王子猷在舱里独酌,他已经完成“不见戴”的不朽韵事,回老家去也。
作者系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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