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浸透药味,几年了,再深的角落把它捞出,还是股浓的中药味,可从里面闻见半夏防风贝母,又或者黄芪赤芍白术。 《夜航船》,明人张岱著,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两部分,1996年4月版。有次,比较了下,越往书的后部分似药味愈浓,尤其最后一章《西湖梦寻》一文,“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药味尤甚。 奇怪的一本书,年深月久的中药味,在家卖杂书的小店买得,仅此一本,在堆乱糟糟的书中,老厚的近六百页码,竖写的“夜航船”三字,字迹洒脱,中药味扑鼻而来,其他书并没有,只这本药气强烈,扑鼻而来,问店主,这书怎么这味儿?他懒散瞧一眼,晃下脑袋。 这间店的书,来路各异,难道这书来自中药铺子?它的前任主人是位老中医?这气味,总不会是出版社行销策略的一部分,要以药味作别出心裁的兜销,那也该是销售《本草纲目》或《千金方》才对。《夜航船》中有天文部、九流部、方术部等等,但无“药理部”,不必以药味召睐读者啊。 无论如何,是本有意趣的书,人伦礼乐,异闻轶事,内容生动蕴藉,黄裳称张岱为历史学家,绝代散文家,市井诗人——张岱晚年多病缠身,避迹山居后,“折鼎病琴,与残书数,缺砚一方而已”,常至断炊,其状凄然。他少为纨绔子弟,后有不二斋好居所,水仙芍药环绕,“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如此骏马华灯,梨园烟火的一生,老来皆成梦幻,潦困每要自决。 正是这些身份综合,才有这样一本自得风流的书。他写天台牡丹,写金山夜戏,写湖心看雪,如校点作者说,“山川本生机勃勃,烂笔头欲将其写死,往往需要张岱这样的高手才能将其救活,挽救奄奄一息的江湖”,仅有学问之富,只是两脚书橱,旁征博引也只是米糠里打滚,读得人满口木涩,必要有张岱的优游,书才有活水之气。 他写南京所制竹器,濮仲谦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错节盘结怪异者方肯动手,嘉兴锡壶以黄元吉为上,宜兴罐以龚春为上,写腊梅树皮浸水磨墨有光彩,写珍珠年久无光,团饭中喂鸡鸭,俟其粪下收洗如新,写杏接梅花即成台阁梅,写收枣子,一层稻草一层枣,相间藏之则不蛀,写老僧吃饭,人问和尚吃饭与常人有何异?僧答,老僧吃饭,口口吃在肚里。林林总总,驳杂奇诡,有小百科的家有妙招,亦有清朗的山河气象。 这是个一肚子装了多少洞天的人?信手拈来,姿态扶疏。 闲来翻读,纸页掀动间尽是药味,这味究竟从何而来?假设书是有前任主人的,一位杏林几十载的老中医,成日为人开方配药,中药柜子就在里间,铜锁扣,九九八十一格,里面不少药由他亲自研磨烘焙,路远的病家他让伙计代为熬煎,满室药气。闲来炉边读书,《夜航船》是常读的一本,药气将书熏得淋漓。老中医驾鹤西去,一屋书散佚流转,这本几经转辗到了我架上。 要么,假设是喜读闲情逸书的她,患了如蚕茧抽丝的慢性病,西医无策,访了中医。鸡皮鹤发的老中医(总算到了行医生涯最值钱的时段),从老花镜后抬下眼,搭个脉,瞧瞧舌苔,同样的话问上几遍(年纪大了,有限的记性全腾给记方子了),龙飞凤舞写张方,好了,开始漫漫中药生涯。 煎药有讲究,藿香佩兰不可久煎,生石决明不可短煎,煎得不对会消磨药性,她在炉子近旁守着,不冥思劳什子哲学,不砥砺信仰,只读闲书。 药煎好,一室药气——宝玉哥哥说,天下之香莫过于药香,屋里有了药香就雅,他是因多愁多病身的林妹妹才愈爱药香的吧?炉上煎的药从冬到秋,或至来年春,病忽好忽坏,或缓或急,随它去了。那摞常搁在炉边的书倒是被药熏透,翻开也似一味方子,养心,安神。 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忽有一日,不年轻的她起意去外地,也无需问是什么缘由了,总有她的因果。单身房里的东西带不走那么多,包括书,尽管它们组成过她的日子——不算好但毕竟属于她的日子。上路总要轻装才好,架上的书捆扎一堆,走得急,托家人处理,家人并不把书看得有多么重,甚至对书有些恨意。读书多时误人深,她就是这样,不然,怎么就不能像其他女人那般安生过日?书潦草处理,这本《夜航船》于是辗转到我手上。 那股药味也许有人要禁忌,我无所谓,对中药向不生疏,母亲身体不好,前些年中药长年不离,进门,家里总弥漫着热乎乎药气。后轮我,因一疾——不要人命的疾患多半是慢性的,磨人,吃中药,让慢吞吞的中药跟慢吞吞的病太极去,看谁有耐心,或者都有耐心,那就让俩个都在体内住着,也不差这点地儿。 中药蓬而轻,有回集中捡药,大约两个月的药竟有一麻袋,看得人惊心,所有喝下的中药怕不有几十麻袋?那些绛黑的液体在身体里做了怎样的旅行? 三折肱为良医,中药喝多了,对药多少长了些见识。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砂仁行气,党参补气,熟地入肾,桂枝祛风邪……,中药气味清苦,干燥,它在罐里翻滚时,屋里有苔藓荫意。 人世万物间的缘薮从来说不清,道不明,譬如这书,只是我一堆胡乱猜测。它究竟打哪条水路弯曲地航了来,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能忽略的是,每一次,它用药草气味告诉我,它有来历。 书页浸透药味,几年了,再深的角落把它捞出,还是股浓的中药味,可从里面闻见半夏防风贝母,又或者黄芪赤芍白术。 《夜航船》,明人张岱著,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两部分,1996年4月版。有次,比较了下,越往书的后部分似药味愈浓,尤其最后一章《西湖梦寻》一文,“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药味尤甚。 奇怪的一本书,年深月久的中药味,在家卖杂书的小店买得,仅此一本,在堆乱糟糟的书中,老厚的近六百页码,竖写的“夜航船”三字,字迹洒脱,中药味扑鼻而来,其他书并没有,只这本药气强烈,扑鼻而来,问店主,这书怎么这味儿?他懒散瞧一眼,晃下脑袋。 这间店的书,来路各异,难道这书来自中药铺子?它的前任主人是位老中医?这气味,总不会是出版社行销策略的一部分,要以药味作别出心裁的兜销,那也该是销售《本草纲目》或《千金方》才对。《夜航船》中有天文部、九流部、方术部等等,但无“药理部”,不必以药味召睐读者啊。 无论如何,是本有意趣的书,人伦礼乐,异闻轶事,内容生动蕴藉,黄裳称张岱为历史学家,绝代散文家,市井诗人——张岱晚年多病缠身,避迹山居后,“折鼎病琴,与残书数,缺砚一方而已”,常至断炊,其状凄然。他少为纨绔子弟,后有不二斋好居所,水仙芍药环绕,“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如此骏马华灯,梨园烟火的一生,老来皆成梦幻,潦困每要自决。 正是这些身份综合,才有这样一本自得风流的书。他写天台牡丹,写金山夜戏,写湖心看雪,如校点作者说,“山川本生机勃勃,烂笔头欲将其写死,往往需要张岱这样的高手才能将其救活,挽救奄奄一息的江湖”,仅有学问之富,只是两脚书橱,旁征博引也只是米糠里打滚,读得人满口木涩,必要有张岱的优游,书才有活水之气。 他写南京所制竹器,濮仲谦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错节盘结怪异者方肯动手,嘉兴锡壶以黄元吉为上,宜兴罐以龚春为上,写腊梅树皮浸水磨墨有光彩,写珍珠年久无光,团饭中喂鸡鸭,俟其粪下收洗如新,写杏接梅花即成台阁梅,写收枣子,一层稻草一层枣,相间藏之则不蛀,写老僧吃饭,人问和尚吃饭与常人有何异?僧答,老僧吃饭,口口吃在肚里。林林总总,驳杂奇诡,有小百科的家有妙招,亦有清朗的山河气象。 这是个一肚子装了多少洞天的人?信手拈来,姿态扶疏。 闲来翻读,纸页掀动间尽是药味,这味究竟从何而来?假设书是有前任主人的,一位杏林几十载的老中医,成日为人开方配药,中药柜子就在里间,铜锁扣,九九八十一格,里面不少药由他亲自研磨烘焙,路远的病家他让伙计代为熬煎,满室药气。闲来炉边读书,《夜航船》是常读的一本,药气将书熏得淋漓。老中医驾鹤西去,一屋书散佚流转,这本几经转辗到了我架上。 要么,假设是喜读闲情逸书的她,患了如蚕茧抽丝的慢性病,西医无策,访了中医。鸡皮鹤发的老中医(总算到了行医生涯最值钱的时段),从老花镜后抬下眼,搭个脉,瞧瞧舌苔,同样的话问上几遍(年纪大了,有限的记性全腾给记方子了),龙飞凤舞写张方,好了,开始漫漫中药生涯。 煎药有讲究,藿香佩兰不可久煎,生石决明不可短煎,煎得不对会消磨药性,她在炉子近旁守着,不冥思劳什子哲学,不砥砺信仰,只读闲书。 药煎好,一室药气——宝玉哥哥说,天下之香莫过于药香,屋里有了药香就雅,他是因多愁多病身的林妹妹才愈爱药香的吧?炉上煎的药从冬到秋,或至来年春,病忽好忽坏,或缓或急,随它去了。那摞常搁在炉边的书倒是被药熏透,翻开也似一味方子,养心,安神。 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忽有一日,不年轻的她起意去外地,也无需问是什么缘由了,总有她的因果。单身房里的东西带不走那么多,包括书,尽管它们组成过她的日子——不算好但毕竟属于她的日子。上路总要轻装才好,架上的书捆扎一堆,走得急,托家人处理,家人并不把书看得有多么重,甚至对书有些恨意。读书多时误人深,她就是这样,不然,怎么就不能像其他女人那般安生过日?书潦草处理,这本《夜航船》于是辗转到我手上。 那股药味也许有人要禁忌,我无所谓,对中药向不生疏,母亲身体不好,前些年中药长年不离,进门,家里总弥漫着热乎乎药气。后轮我,因一疾——不要人命的疾患多半是慢性的,磨人,吃中药,让慢吞吞的中药跟慢吞吞的病太极去,看谁有耐心,或者都有耐心,那就让俩个都在体内住着,也不差这点地儿。 中药蓬而轻,有回集中捡药,大约两个月的药竟有一麻袋,看得人惊心,所有喝下的中药怕不有几十麻袋?那些绛黑的液体在身体里做了怎样的旅行? 三折肱为良医,中药喝多了,对药多少长了些见识。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砂仁行气,党参补气,熟地入肾,桂枝祛风邪……,中药气味清苦,干燥,它在罐里翻滚时,屋里有苔藓荫意。 人世万物间的缘薮从来说不清,道不明,譬如这书,只是我一堆胡乱猜测。它究竟打哪条水路弯曲地航了来,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能忽略的是,每一次,它用药草气味告诉我,它有来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