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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宜庆:传统知识分子为何总参与政治 因不能摆脱弃妇角色
作者:刘宜庆 时间:2012-08-09 来源:凤凰网历史
本文摘自《百年中国的名师高徒:浪淘尽》,作者:刘宜庆,出版:华文出版社
潮起潮又落,逝者如斯夫。用“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来形容四位教育家,一点都不过分,从他们留下的精神资源中,或许可以回答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行到水穷处”这一辑,讲的是陈寅恪和他的弟子们,触及一段沉重的历史。“行到水穷处”是陈寅恪和以周一良为代表的弟子所面临的历史困境。遗世而独立的陈寅恪,自然没有坐看云起的闲适,1949年之后,在政治运动频起之时,他冷眼旁观,且做神州袖手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终生信念,不为时事和流风所移易。陈寅恪坚守气节,用生命来捍卫一代学人的尊严。陈寅恪最得意的三个弟子,周一良、汪篯、金应熙,无一例外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树立了马克思主义的史学观。“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陈寅恪与三个弟子的思想冲突,显然超越了个人恩怨,是一个时代的见证。周一良成为驯服的工具,噩梦长达三十年,醒来之后慨叹“毕竟是书生”。
陈寅恪的弟子中,既有被他逐出师门的汪篯、周一良、金应熙,也有“风义平生师友间”的刘节和蒋天枢。如果说蒋天枢是陈寅恪的托命之人,刘节则是陈寅恪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坚守者。
“出入风波里”这一辑,关注学者在政治和学术之间的艰难选择,探讨学者从政的悲剧。在历史分岔的道路上,胡适与吴晗,李济与尹达,分道扬镳。在历史的激流中,当学术成为政治的工具,学者的独立性也就如一叶扁舟,难以找到可以停泊的彼岸。顾颉刚身处批判胡适运动的中心,他的浮沉,他的彷徨,内心的煎熬,精神的迷惑,思想的反复,可见与老师决裂的艰难。
一个世纪的风云激荡,一个世纪的历史沧桑巨变,以匡正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从政者,多被政治磨去了棱角。
曾在清华大学历史系求学的赵俪生,后来成为历史学家,在“反右”中也被打为“右派”。为什么中国的知识分子老是被吸引到政治中去呢?赵俪生在回答美国学者舒衡哲的提问时,写下这样一首诗: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
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赵俪生说:“他们不能摆脱做弃妇的角色。无论他们怎样被遗忘,怎样被弃逐,怎样被虐待,他们都对君主怀有忠贞之心,都要死在君主附近。”赵俪生可谓一语道出了文人学者何以成为权杖下的奴仆。“愿葬君家土”,这是从封建社会一直延续至今的20世纪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如果文人学者保持住独立的人格,骄横的权杖并不能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另一方面,20世纪历史以激进的方式书写,没有为文人学者保持独立性带来制度性保障。
“曲终人不见”这一辑,探讨被动卷入政治运动中的学者和文人,从师生关系的变化来观察社会变迁。1949年之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成为时代潮流,一波接一波,无人能置之度外。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之后,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批判丁玲、陈企霞,批判冯雪峰,批判胡适,批判胡风,在文艺界,在教育界,不仅流行与旧我划清界限,更流行与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和反动思想划清界限。吕荧是国内第一个被批判的中文系主任,学生批老师之风由此开始;俞平伯是被批判的红学家,批判俞平伯矛头的背后是清算胡适的思想。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在知识分子的心中留下阴影和创伤。沈从文自杀未遂后,被时代的风暴分裂为文学家和文物专家两截;俞平伯“倦说红楼”,家人在他面前一度避免提及“红楼梦”三个字;陈梦家因反对简化汉字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因不堪受辱自杀;柔弱的吕荧敢为胡风公然辩护,最后成为美的殉道者……
几代知识分子的悲剧,难道是历史的宿命,不可避免?当文艺、学术沦为政治支配的工具,成为思想改造的工具,学者的尊严何处寻?历次学生整老师以后,老辈心寒,这次整完,还希望下次老师悉心教授,岂不荒谬?槐聚翁言“弟子墨守者累师,出蓝者害师”,最有代表性。
大师的成长通常只有两条路,一则出世家,如俞平伯,二则从名师,如启功。1949年后,追溯师承被认为是学术陋习而被喝止。“浴乎雩,咏而归”的教学方式被中止,真正能继承大师的又有谁?
中国知识分子经受的苦难、遭遇的悲剧,不应成为轻飘飘的一页往事,如过往烟云。我在本书中特意书写了几位国学大师生命的最后时光,聚焦大师与弟子之间的温情和恩怨,这些在中国社会近代转型中发生的历史场景,寓意薪尽火传。他们播下文明的种子,经受了疾风骤雨,需要几代人的精心呵护,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历史的漩涡具有强大的力量,将个人吸纳,身不由己的沉浮、个人命运和时代变迁紧密结合在一起。不论是“行到水穷处”,还是“出入风波里”,风浪相激,凸现出抗争的勇气、担当的力量。他们是动乱年代的牺牲者,却成为历史航向的校正者。他们迸发出来的人性的灿烂光辉,让战争、离乱等动荡不安的历史背景略显黯淡。他们不是历史的创造者,也不是可无可有的历史的注脚。让后人景仰的是那些柔弱的身躯,犹如在强权的车轮下傲然开放的菊花,没有让精神的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
历史激流中的大师,是文化的传承者,是现代文明理念的播种者,是社会转型的开创风气者,是混乱年代的抗争者,他们的存在,所代表的“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些消逝了的人物,其精神和风骨,并未消弭。
一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不仅仅是宏大的革命叙事,也不仅仅是政权的更迭和兴衰,大师的足迹留下来,是我们回望历史、反思历史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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