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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 06:3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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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坚持价值判断和对真理的探索,黄发有文学批评带有很强的意识形态色彩。不过,这里的“意识形态”已经远离权力和政治,它仅指“社会成员共有的一种思想、信仰和价值体系,它与意识、科学或真理等并不相悖”。托多洛夫主张文学“应该与政治彻底决裂,并且避免与非文学的东西发生任何接触”,但他同时又认为:“文学与价值却有着必然的联系,这不仅因为排除价值而谈文学是不可能的,也因为写作行为是一种交流行为,它意味着在共同价值基础上互相理解的可能性。”⑥或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黄发有文学批评特别强调审美性,并以此来使自己的批评文本保持相对的平衡和适度的张力。这种既坚持价值判断又倚重于审美特性的二元观,使得黄发有的文学批评成为一艘穿行于世纪之交中国文坛的“双桅船”。那些既注重形式探索,又坚持独立思考、具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作家,像张承志、王小波、史铁生、李锐、王安忆、白先勇等,受到黄发有的推崇和礼遇,坐上了“双桅船”中的头等舱。
黄发有对90年代小说审美特质的分析同样独到而精彩。这里的“审美特征”是写作者处于特定内外压力下的特定审美回应,由此可以洞微知著地揭示文学主体具有时代共性的精神心理状态,貌似超脱的审美因此而具有了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心理学、精神现象学的标本意义。审美不是一种超然物外只与抽象形式有关的描述性话语,作为生命活动的一种表现形态,它与人的社会性存在与精神性存在境况息息相通。文体和审美的演变,投射出社会时代的重要信息,诉说着个体心灵无言的欢乐与创痛。一种集体性审美选择行为后面必然隐含着丰富的精神社会学内涵,它与自由主体在社会实践中的创伤性体验具有隐秘的转化关系。在强大的内外压力之下,文学主体的审美感应既可能是元气淋漓、积极抗争的,也可能是病弱中空、自伤自艾、自我欺骗乃至扭曲变态的。90年代小说文体与审美特征的重要表现,是“写物主义”与“感性话语”的并行其道,黄发有对其主体性精神缺失的分析,深刻地揭示了物化时代文学主体的艰难突围困境。
无论是对作家个案的审美分析还是对某种文学现象、文学流派及文学思潮的审美判断,黄发有每每新见迭出。比如,对于文坛争论较大的关于朱文小说中所流露出的虚无主义倾向这一话题,黄发有并没有立即做出价值判断,在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后,他写道:“与其让人追求一种虚张声势的、临时拼凑的理想,还不如不抱幻想地追求虚无。这个年代总是不缺乏外强中干的思想家,他们以激烈的外部对抗来掩饰和抑制内在危机,讳疾忌医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出包治百病的拯救药方。袒胸露乳的虚无抱着不图获救的决绝去揭示伪饰,尽管它对个体的精神结构的破坏性无异于灭顶之灾,但它或许是通向拯救之途的必要的刮骨疗毒过程。因此,它比那些在精神名义下释放欲望的伪理想主义以及包裹着各色外衣的虚无主义似乎还高尚一些。”⑦这样的判断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需要那种透过表象和假象洞穿本质的能力。他还认为陈忠实的《白鹿原》是“逆反的史诗”,是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叙事模式的逆反,但在思维结构上依然没有摆脱二元对立模式的束缚,从阶级对立走向了道德二元论。再如,对于声名鹊起的新生代,黄发有却并不以为然,他甚至认为:“‘新生代’或者‘晚生代’作为指称新一代作家的命名,确实是缺乏创意,是审美想象力与理论创新能力双重匮乏的表征。”并进而认为新生代所谓的个人化写作其实是一种“伪个人化写作”,因为“新生代的小说中凸现的私人经验大多是封闭的,通过斩断自我与外界的有机联系来保持其独立性和完整性,这种背过脸去的姿态如果长此以往,个性就会在孤独的噬咬中逐渐消融。”⑧在《准个体时代的写作》一书中,针对“新历史小说”作者惯常所依赖的民间视角和个人体验,黄发有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艺术选择与近代史强烈的现实后效密切关联,通过假语村言的曲折表达,作家们避免了与历史悬案和现实禁忌的短兵相接……并非所有的历史表达都有言外之意,它们在多数作品中仅仅是一种道具,一种拓宽叙事时空的虚拟布景。”并由此得出这样令人吃惊的结论:“90年代的历史叙述仅仅是在唱反调,仅仅使自己区别于‘革命历史小说’,却没有发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声音。……90年代的历史叙述是残缺的,它拥有的只是‘革命历史小说’的反面,却没有自己的‘正面’。”……这些尖锐的质疑令人耳目一新,酣畅淋漓的文字增添了阅读的趣味,让人很是过瘾。
在黄发有看来,“文学与批评存在的依据,不应当是服务于世俗功利的需要,而是直面这世界上永远存在的苦难的深渊、人性的局限、历史的吊诡和虚无的废墟,文学必须摆脱群体性、目的性和工具性的束缚,回归其个人化的审美本体,确立自己的独立品格” ⑨。正因为痛感当下文学主体精神的缺失和审美特性的消耗殆尽,黄发有将自由写作和审美理想看作20世纪中国文学的风标。所谓“风标”既是一种标志和表征,更是一种模范和榜样。同时,他还对激情丧失、冷漠自私、逃避深度、犹豫不定的写物主义和模糊美学大加挞伐,因为这些不仅导致了文学意义的失落,更导致文学语言的变质,其最终的结局是诗性的丧失和文学的死亡。这是任何一个文学爱好者都不愿看到的结局。
三
与以往“作品——社会”二分式的孤立、机械的研究不同,黄发有娴熟地运用社会学、文化学、传播学、心理学等理论,全面打通了文学的内外分界,真正把文学纳入社会文化肌体的整体动态系统中予以考察,从而揭示出特定时段里文学主体的独特生存境遇。在其专著《准个体时代的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研究》中,黄发有首先致力于90年代小说生产外部环境的体制分析和文化分析,考察这些因素是怎样有力地影响了90年代小说写作的主题选择和文化定位,力图实现对特定时段内社会整体的宏观批判分析。在对文学内部研究分析过程中,黄发有除了强调文学的审美特性之外,还特别注意学理性,从而将感性的形象思维同理性的抽象思维结合在一起,为文学批评构筑审美逻辑、文化逻辑和历史逻辑的多维空间。黄发有文学批评是有着古今中外诗学的广阔学术背景的,在具体的对象研究中,他既能独辟蹊径,又不信口开河,观点新颖但不猎奇,有理论深度又不迂腐刻板。为了使自己同时下流行的追“新”逐“后”、唯“新”是举的不良之风区别开来,黄发有既勇于怀疑又非常谨慎,努力做到不盲从、不偏执。比如,他对“中国后现代”的分析就非常精辟,认为它是知识分子话语中最彻底的实用主义思潮,它为市场化和知识分子边缘化喝彩的同时,也消解了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与批判意识,并潜在地鼓励通俗文化与高雅文化的“共谋”,对钱权交易、贫富分化和社会弱势群体的痛苦熟视无睹,完全认同主流观念与日常现实,为先富阶层的金钱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合法性进行价值辩护。这样的论述实在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在研究特定文学历史的整体境况时,一个关键问题是对写作者主体的精神际遇及其文本呈现的辨析,黄发有论述20世纪90年代小说,正是依此为基点展开的。黄发有质疑的是,从计划社会向市场社会的转型,真的如大众论调所鼓吹的那样,一蹴而就地实现了自由个体的空前解放,实现了文学主体精神的高扬吗?他一针见血地指出,90年代的小说写作多带有“伪个人化写作”的嫌疑,“统摄80年代的文化逻辑依然存在,其新变是逐渐潜化,变得更加隐蔽和复杂,渗透进盘根错节的文化根系。商业主义、技术主义话语的喧哗并没有摧毁原有的价值体系,它们的抛头露面在某种程度上恰恰为之提供了一种掩护。”⑩透过20世纪90年代小说写作的缤纷变幻的表象,黄发有对其背后掩盖的“个人”、“自由”问题进行了多角度的深入讨论。
从90年代小说的“个人”、“自由”、“主体”等问题出发,黄发有致力的目标毋宁说是一种时代文化征候分析和精神心理征候分析。对诸如自由写作、后现代、“城市”、“历史”等90年代写作的关键问题,黄发有从文学主体性的角度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使其时时显露出模糊、可疑的面貌,他对90年代文学期刊、文学出版和影视传媒介入、干预和操控文学生产行为的分析,更让人对信息和市场时代的文学处境有一个“零距离”的全新体察。黄发有的研究思路,是将文学作品还原到社会文化文本的原初意义,在这样的现代视角考量下,文学的独立不倚、清高自诩的主体幻象,刺目地暴露为一种脆弱不堪、尴尬烦恼的存在,它跌落世俗尘埃之中,与周围方方面面的有形无形力量纠缠杂错、互为掣肘,冲突、异变、破碎、耗散。文学失去了关起门来建造象牙小塔的娴雅与精致,而是与世俗众生一样承受着来自社会、时代、历史与自身的重重压力,在这样的情势下,文学的主体性已经变得面目模糊,甚至成为一种纯然物化的表演。
黄发有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研究对象中发现生命底蕴,并在研究中穿插着与研究对象声息相通的文化自省。这样,研究主体对文学征候的判断就有了反躬自问的意味。黄发有对那种以市场化和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为借口,消解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和批判精神的实用主义思潮尤为警惕,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世俗智慧往往是一种急功近利的短视思维,为此,他鼓吹务虚精神,呼唤无用的文学,认为“文学也只有不再为种种急功近利的世俗之‘用’所驱使时,才可能回归其本体。……文学的发展还是必须讲点‘务虚主义’,还是要为‘理想’、‘良知’之类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留一席之地”12。黄发有乐观地相信如果以“无用”作为参照,文学的“危机”也就不存在了。但愿他的这种设想能够成为现实并能为现实所验证。
最近几年,黄发有专注而深入地研究当代文学传播接受的历史与现状。已经发表的代表性篇章为《真实的背面——评析〈小说月报〉(1980—2001)兼及“选刊现象”》、《人文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当代文学》、《文学出版与90年代小说》、《用责任点燃艺术》、《文学期刊与90年代小说》、《挂小说的羊头 卖剧本的狗肉——影视时代的小说危机》等。《人文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当代文学》获得“当代作家评论奖”,《文学出版与90年代小说》获得了“第八届文艺争鸣奖”,评委有这样的评语:“这是一篇立足于调查研究和信息综合基础上的,富于真知灼见的文章。”“用事实说话,不空泛,严谨扎实,问题抓得准,分析也到位。”13《真实的背面——评析〈小说月报〉(1980—2001)兼及“选刊现象”》发表后,《文学报》、《文艺争鸣》、《南方日报》等报刊以专版和专辑的形式进行专题报道,林建法认为:“这几年学界对人文期刊的研究之声逐渐响亮起来,我以为这是全面研究文学生产的开始。在这些研究者中,黄发有的工作是扎实的。《真实的背面——评析〈小说月报〉(1980—2001)兼及‘选刊现象’》,以刊证史,是解读新时期文学历史的一个角度。” 14通过考察传媒文化对当代文学的深层影响,探寻文学的传播接受对文学外部环境的重塑以及对文学内部规律的渗透,在进行严谨的理论思考的同时,紧密结合正在进行的文学实践与文化建设,进行对策性思考和前瞻性探索,这种研究路径能够拓展研究视野,补偏救弊地还原文学史的动态进程,是重写文学史的重要环节。这也是黄发有最值得我们期待之处。
黄发有文学批评的整体性还体现为其批评视域的开阔,他决不拘泥于一个作家、一种现象,而是多点开花、全面出击。他对港台及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尤其是对韩国华文文学和泰国华文文学的研究,可谓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当然,博大和精深是一对天然的矛盾,好在黄发有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并一直致力于解决这一矛盾,相信他会越做越好。
(吴义勤 王永兵)
(原载《南方文坛》2005年第3期)
① 茨纬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王东亮、王晨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85页、第186页。
② 黄发有:《“卖骂”探微》,载《文学世界》2000年第4期。
③茨纬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第184页。
④黄发有:《灵与肉的背道而驰——网络文学的情感模式》,载《鸭绿江》2002年第4期。
⑤黄发有:《准个体化时代的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20页。
⑥茨纬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第189页。
⑦黄发有:《朱文:在游荡中囚困》,载《文艺争鸣》2000年第2期。
⑧黄发有:《新生代:伪个人化写作及其他》,载《时代文学》2000年第2期。
⑨黄发有:《批评家是寄生虫吗?》,载《南方文坛》2003年第4期。
⑩茨纬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第9页。
12黄发有:《危机情境与危机美学——世纪之交中国小说的文化反思》,载《山花》2003年第1期。
13《文艺争鸣》2003年第2期。
14林建法:《序》,《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3文学批评》,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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