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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王凌:治学方法一日谈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参加了若干学术活动,包括在几个大学讲学,见到许多学界的朋友。其间也不免“臧否人物”,一次对几位老同学提出批评:一,没有把自己的研究与“当下”打通(包括缺乏问题意识、题目似新而旧);二,在研究方法上,没有什么创新,不足以代表新的一代。
说起来“大言不惭”,好像自己倒有几把刷子似的。于是不免扪心自问:小老高,你到底有什么“自己”的方法可吹?
为梳理自己的想法,我想,也许可以从“法国人与中国学术”这一段逸闻说起。
2010年,我曾访问位于巴黎的法国高等研究院。我认识的朋友伊莎白和麦港,都是社会学家,属于法国“新社会学派”,又名“前苏格拉底学派”,即表示研究在“理论”之先(因西方在苏格拉底之前没有理论一说)。所以第一件事,不是讲一个“片儿汤”(不管它是本国还是外国的理论),而要先讲一个故事(最好还是历史故事),然后一层层讲出自己的看法,自己的“理论”。既不是“理论先行”,也不是仅仅跟在材料后面,“实事求是”,说什么“眼见为实”,不敢越雷池一步,其他“唯心”的、“直觉”、“悟性”……等等,都不能谈。
这次造访法国高等研究院,才使我进一步了解这一主流“新社会学派”的宗旨,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直揭文字材料的表层以下(这是我的理解)。在欧洲的思想学术史上,“实证主义”、“唯物质主义”已经统治了一个多世纪,现在,恰是要“反其之道而行”了。
我在自己的课堂上(特别是“方法课”,它也许是我职业生涯中讲得最好的一门课),也在批“考据学派”,讲“直觉”,“悟性”,等等。简单说吧,就是告诉学生,所有的史料其实都是“有限”的、“表面”的,不能做一个“爬格子”动物,仅仅跟着文字记载后面走。先说古代典籍,有一句话叫“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为此吕思勉先生曾揭示出古书(如《史记》),是怎样书写的,谈到要尽量保留原档案的文字,而自己不作评价。所以面对这种书籍、文字,没有一定的“准备”,是读不来的。再举《水浒传》的例子,按钱穆先生的说法,不读“金圣叹点评本”,那里头许多重要的意思(如对宋江的看法),你根本就看不出来(“仅知其事,不识内里之情”)。这里面的问题,在当代社会就更严重了(它把一切都“直白”了,而且是白而又白,像“白开水口号”一样,白得非让你表态接受了不可)。
也许,这正是我们的相合之处吧。
或许,这正是当代学术史、思想史上的一个大问题,应该引起有识之士的足够重视。问题可能正是在于,怎样才能识别文本的真正含义?
钱穆先生曾说:古人主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略道己意而止;其未尽者,则待读者听者自加体会,不以言辞强人必信;中国人自居必知谦恭退让,故其待人则必为留余地。则无可尽言,无可详言,并有无可言之苦,实即无可言之妙。抑且有心之言,则心与心想通,亦不烦多言。故中国文学务求简。
古人这些没有写清楚的地方,是不是可以依赖“考据学”去发现它的“真实含义”呢?许多人都是这样主张的,章学诚却持有不同意见,他说:“古人专门之学,必有法外传心”。需要依靠他所说的“性灵”、“神解精识”,或所谓“高明”之处,否则就可能弄不明白。
在尽量保存史料本来面目的同时,我也曾多次强调,尊重当事人的“历史意见”,不做过分的解读;对于后世人的“时代意见”,不妨多多益善,并列保存,不赞成以“教师爷”态度,居高临下,卖弄聪明,以为真理都在自己手中;承认历史解释很多都属“猜测”,未必都能有硬实的史料支持;主张“吹牛”也要有“胆识”,有时宁可走在“刀锋”之上。
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通过近日的学术交流,也体悟出,当今世界其实是一个“二相社会”。进而言之,在上层政治与下层社会之间,有意无意上下相蒙,“猫腻”盛行,形成表里不一的“二相社会”(“假天下”与“真实世界”同时并存)。我也曾给吴思写信说,你的“潜规则”和我的“反行为”,背后可能都存在这样一个层面。所以我常常说,“当代史”最难治(尽管它已成为学术热点)。我们治学问,不勘破这一层怎么行呢!
余英时先生曾指出,分别“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是宋代儒家的新贡献。其关键即为不为感官(见闻)所限而别具一种更高的抽象认知的能力。如程颐所谓“德性之知,不假见闻”;如王阳明所谓“良知”,也是一种“超知识”的性格。至乾嘉考据学派出现,则反过来认定“德性之知”必须建筑在“闻见之知”的基础之上(《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清代学术思想史重要观念通释》),取决于“功力”大小;只谈“道问学”,于“尊德性”则置之不论了(《论戴震与章学诚》;或即魏源所说,“不必下学而自能上达,此尊德性多于道问学者也”。)。
在我看来,所谓“德性之知”就是基于一种“悟”和“信仰”的“知”了。往往会产生“不期然而然”的不寻常的效果。
而章学诚所说的“性灵”、“神解精识”、“高明”云云,也可以说是对戴震等人的一个委婉的批评(章氏自诩“高明”以对“沉潜”,以“悟性”来对“记性”,可能都使考据学者难以言对)。
其实,司马迁早说过:“《书》缺有间矣……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史记·五帝本纪第一》),哪能光靠什么书本子呢。
最近我又想到,无论我们怎样面对所谓“纯客观”的“史料学派”(其实现在已没有这种不带“主观性”的研究),过去所说中国“史观学派”与“史料学派”之争,恐怕还不能涵盖所有这些问题(《余英时英文论著汉译集》)。
让我们再回到刚才的批评。我以为,其第一点涉及两个问题,第一,就是所谓学问可能来自于“当身之时代”,而不是一般的文字史料。
第二,就是不赞同与当下毫无关联的“死学问”、“假学问”,只“为稻粱谋”,不管身外事,无意间成了孔夫子所说的“小人儒”。
前者,有如钱穆先生所说:“夫为学人之新材料者,莫过于其当身之时代。时代变,斯需要变;需要变,而学人之心思目光,宜亦随而无不变。故诚能深入时代之渊海,则其周身所遭遇之材料,无一非新。否则昧乎时代之变,而徒求材料之新,岂不亦浅之乎其所谓新哉”(《学龠·古史摭拾录》)?
回想我平生治史,多非因于新的材料,而是别有“依恃”。如研究清代经济政策,为前人所未言及(参见“从清代农业政策看当代农村变革”,《炎黄春秋》2011年第5期)。对清代研究粮政和粮食问题研究,所用材料多出于《实录》,人人可见,并非难得的档案史料,但别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也就没有写出那样一块文章。其实,材料早就摆在那里,大家“视而无睹”罢了。
我于《十八世纪中国的经济发展与政府政策》一书《前言》中,曾经说道:
我开始选择这一题目时,可能只是“灵机一动”,但明眼人可以看出(在美国即曾经友人指出),它有着时代的影响,也与作者的个人经历有关,这些都是无须讳言的。因此书中虽讲的是十八世纪的中国,但它与二十世纪的今天,彼此间仍有密切的关联,许多东西在今天也没有失去意义;或许,正是因为处身于这一时代,也有一些切身的感受,我们才可能重新认识这段历史和有关的文化传统?
如何才可做到这点呢?钱穆先生说:要“先做一个时代的人”(《中国史学名著》)。
钱穆先生进一步说,对于社会史研究,“应该从当前亲身所处的现实社会着手”;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实为最真实最活跃的眼前史”,可称之为“无字天书”;现前与历史,“此两者本应连系合一来看”(《中国历史研究法》)。
有同学问,自己应该怎样做呢?借用钱先生的话,就是:“学问应该从自己性情上做起”(《中国史学名著》)。我想,办法之一就是发掘内心,找到自己“感兴趣”而“有意义”的问题。当然,它首先是一个“当代史”和“当下”的问题。
与很久以前发生的历史不同,“眼前史”是对我们能力的一种考验,它不但离不开敏锐的眼光,还需要迅速的判断,而且往往就在不久之后即可得到事实的检验,——它不再像一般历史研究方法那样是一种“逆断”,从结果来分析原因,而是相反,从前往后“顺着来”,——而且随时可能受到每一个读者不客气的批评。
钱先生还说:做学问,须要做“活的学问”,若绝对与现实政治、外交、国家、社会、民生没有丝毫关系,那就是“空言”(《中国史学名著》)!
与此相关的,是孔夫子所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钱先生曾说:推孔子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论语新解》)。如果不是为“道”,而只为“业”,那,岂不成了混饭碗了?
走笔至此,回首望去,这里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我“个人”的呢?恐怕大多是前人所论及者,我所作的,不过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已。
研究所的年轻人说高老师是走在“刀锋之上”,外校的教授来讲课时说我“最会吹牛”,既已“名声在外”,还是把这些一得之见拿出来,请大家品评吧!
——此篇发表于《读书》2013年第4期,名为《法国“新社会学派”的启示》,现将原文发布于此,文字颇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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