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榜样”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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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样”的枷锁

期中考的某一天上午，我在高三年各教室巡视。突然，走廊一头传来老师的大声斥责。开考已几分钟了，每间教室静悄悄的，怎么回事？我赶紧走过去。

班主任T正怒气冲冲地训斥学生W。W侧着头站在走廊边，满脸羞愧、紧张。


“像这样的重大考试你也迟到，算什么好学生？你干脆别给我考试了。”T抛下这句话，转身进教室，把W留在外边。我本想和T沟通一下，建议他先让W进去考试，等考完再批评不迟。但见T处于气头上，恐不易说话，况且我也忖度，T不过是想“晾”W几分钟，给她个教训，很快会让她进去的。于是我放心到其他楼层转悠去了。可不知为什么，T老师那句“好学生不允许迟到”的话，一直缠绕心头。

过了10多分钟，等我第二遍巡视刚才的教室，已不见学生W，我估计她已顺利进教室了。

晚饭时，念高三的女儿无意中提到，她的好朋友W今天上午和下午都没参加考试，上午因为迟到老师不让进去，下午不知何故缺考了。我因此才记起上午遇到的事，同时心头沉闷地滚过T老师的那句话——“好学生不允许迟到！”



几天后，与朋友D闲聊，他说有一次去学校接读三年级的儿子，在教室门口，班主任向他“告状”说，儿子今天忘了带语文课本，老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狠狠地批了儿子一顿。接着班主任严肃又善意地提醒朋友D要重视这事，千万不要放松对孩子的管教。朋友D听了，颇为不解，10来岁的孩子，偶尔忘了带课本，老师何必如此“郑重其事”，是否有点小题大做？那位班主任似乎猜透了朋友D的心思，补充一句：“你孩子是班长，是全班同学的榜样，我们对他的要求自然高很多。”班主任说完，围在旁边的一些小同学纷纷幸灾乐祸道：“耶耶耶，某某某，你也应该让老师批评一次！”

听完朋友D的话，我脱口道：“这老师责任心强，也关心你孩子，不错啊。”“老师的心意我们知道，不过，老师的方式不一定对。我孩子干嘛要成为‘全班同学的榜样’？为什么普通的孩子犯错可以原谅，我孩子犯错就得被狠狠批一顿？他才三年级的孩子呀。”朋友叫屈起来。

我猛然醒悟，朋友D是不想让自己孩子太早有心理负担。我发觉自己的浅薄，不由对朋友D刮目相看。我笑着问他：“你当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班主任吗？”“告诉班主任？我又没吃错药。你说，我敢吗？我敢得罪孩子的老师吗？”朋友反问我。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



今天偶然翻检四五年前写的家庭教育方面的旧作，其中一篇记录了自己和女儿的一段对话——

“爸爸，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女儿问。

“可惜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哪晓得？”

“爸爸，我想变坏一点，最好做个坏孩子。”女儿说，淡淡的忧愁。这是极少见的，她一向乐观、自信。

我沉默，很快明了她忧愁背后的原因。但我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我想让她自己倾诉出来。

“爸爸，我可以说一直是所有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吧？”

“是的。你从一年级起年年评为‘三好生’，又是班长什么的，老师当然把你当成好学生了。”

“可是，我现在不想做好学生了。我觉得坏一点更好。”

“如何‘坏一点’？”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就想改变自己在老师心目中的好印象。”

“那你就故意迟到几回吧。”我假装替她出主意。

“不行，老师会认为我是有原因才迟到的，会原谅我的。……反正啊，现在不论我干了什么，老师都会认为得我是对的。”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分不清是得意的笑还是苦笑。

女儿说得一针见血，的确，有的教师喜欢戴色镜看人，于是，好学生常常享有这种“豁免权”。另一方面，有的教师对成绩好的学生各方面要求都特别高，有时简直到了“神话”的程度。记得女儿暑假去向一位音乐教师学弹吉他，一阶段后抱怨老师对她的教学进度特别快，为了跟上进度，她不得不每次都预习得很充分。记得有一回，她没空预习曲谱，老师对她的“笨手笨脚”竟颇为吃惊，问：“怎么？还没记忆下来？”其实，刚弹过一两遍的曲子如何能立即过目不忘？

看着女儿怪异的笑容，我问：“为什么你想改变自己的‘高大’形象？”

“让所有的老师都将我淡忘掉。”她终于说。

那时，女儿是八年级学生。我当时隐隐觉察女儿内心承受着某种压力，可惜并未深入与她沟通下去，只泛泛安慰她说，如果不想当班长，就直接向老师辞掉等等。今天，倘若不是因为文字的记录，我早忘记了曾有过这样的对话。我惊讶于自己的“健忘”，更惊讶于自己长期以来也像有些教师一样，常常用“高标准”去要求一部分优秀学生，有时包括自己的女儿。当然，他们都不是小学生了，高要求或许对他们也是一种激励，并不为过。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有些不忍，甚至感到自己的“残忍”。

其实，每位学生首先都是孩子，普普通通的孩子，会固执，会偷懒，会马虎，会撒谎，会恶作剧……再回顾自己成长的历程，犯过的错误，岂止这些？即便现在年过不惑，骨子里何曾没有孩子气的一面？那么何必将尚处于成长中的学生树立成某类“榜样”或“典型”，然后，依此规格去苛求他们、折磨他们呢？

                                                          2013.2.28写，2013.3.2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