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国观《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4月09日 16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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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是个全世界人民爱恨交集的国家。我说的是国家,是国家代表的利益集团,即美国的1%,而不是它的99%。美国的1%,人虽然不多,但能量很大,同时又代表全世界。我和大家一样,也很关注它,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关注,而是以看客的身份关注,坐在电视机旁关注。
美国观是世界观、大局观,最能反映立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别谈什么超立场。
我到过美国,20 世纪90 年代,几乎年年去。“九一一”事件之前那一周,我还在华盛顿。“九一一”事件那天,我在北京。我是从凤凰台,眼瞅飞机撞大楼,浓烟滚滚,马上给朋友打电话。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夜,轰然倒塌,倒的不仅是楼。
后来,我就不去了。2007 年是最后一次去。我同美国接触较多,主要是汉学家,只谈学术,不谈政治。
我是个只读书,不看报,也不上网的人。天下大事,主要来自电视。我对美国的了解很有限,只限惊天动地的要闻,和大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讲的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且是最简单的事实。
现在的美国是什么?有人说,那是天堂,那是普世价值。
什么叫普世价值?从字面看,就是全世界公认的价值,求同存异,剩下的同。全世界的脑瓜,一人一主意,纷乱如麻。宗教五花八门,势同水火。有人鼓吹说,咱们搞个世界宗教吧。宗教是信仰,最难统一,非往一块儿凑,他们说,没别的办法,只能在道德的箩筐里挑一挑。比如猪八戒的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奸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八条,头三条最普世。摩西十诫,其中第六、第七、第八条,也是这三条。它的第四条,星期天不许工作,现在也很普世。《动物农场》,造反成功的动物不是也有七戒吗?八荣八耻,是新八戒。
古代讲道德,主要是止人为非。孔子叫“非礼勿……”不干坏事,当然就是好人。孔子把好人叫“仁人”。仁人就是拿人当人的人。现在讲人道主义,还是这个意思。
不要杀人,不要偷盗,不要奸淫,这不仅是道德底线,也是法律底线,谁也不反对,也不应该反对。但千百年来,这种好话和废话根本不管用,杀人的照样杀,而且是以道德的名义。只要你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谁敢说个不字。
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我酷爱自由,包括自由散漫的自由。但“君子不党”,我最讨厌拉帮结派。自由变成党同伐异的党,那不叫自由,叫专制。《阿Q 正传》里有个“柿油党”,我不是“柿油党”。
普世价值=民主、自由、法制、人权。这是21 世纪中国知识精英的发明,“九一一”事件之后的大发明。但西方的普世价值本来不是这个意思。这八个字,上面还有上帝。
英语中的普世价值是ecu?鄄menical value 或oecumenicalvalue。ecumenical 来自拉丁文oecumeni?鄄cus,意思是“有人居住的世界”。这词有点儿像《诗经》的“普天之下”。它强调的是,普天之下,都信基督教。你听美国总统讲话,你听布莱尔在北大讲话,他们满嘴都是这一套。近二百年,基督教普世运动(ecu?鄄menical movement)开过很多大会。所谓基督教普世说(ecumenism 或ecumenicism),就是全世界基督教大联合(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大联合)。
我们要知道,这才是普世价值的本义。
美国给全世界树立的榜样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吧。
动物世界,老虎、狮子是生物链的高端。发达国家,发达到一定水平,就不事生产,实体经济全部转出去,光剩服务业、军工、高科技,卖专利、卖品牌、卖金融产品,当赌场的庄家。你吃草,我吃你。
在这方面,美国的确是代表。很多东西,它早就不玩了,就连美国人最钟爱的汽车业也正在衰落。全世界玩的,哪样不是它玩剩下的?它坐在产业链的高端,耍钱玩弹,耍钱帮玩弹,玩弹帮耍钱,别提多爽。
世界是个大赌场,美国是庄家。美国是个穷奢极欲的国家,层层放债,层层欠债,你提前消费他,我提前消费你,藏负于民。1997 年的亚洲金融风暴、1998 年和2011 年的世界金融风暴,它拉下一屁股屎,大家都得帮它擦,还得美其名曰“互利共赢”。
我说的弹是各种炸弹、核弹、先进武器。美国是个穷兵黩武的国家。美国人爱玩枪,历届总统,不问哪个党,都酷爱打仗。美国有战争依赖症。它的武库总是不断更新,它把过期的武器卖出去,自己跟自己玩剩下的玩,谁都玩不过它。
美国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朝鲜战争(1950―1953 年),重创美国,阿灵顿公墓躺着一大片美国孩子的亡灵。韩战纪念碑上说,他们是为他们不认识的人到不认识的地方打仗,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白来的)。越南战争(1961―1973 年),它又自由了一把。结果是,国内国外,不分左派右派,一片喊打。它是好了疮疤忘了伤,记吃不记打。这是冷战时期的热战,两次都和中国有关。
后冷战时期,苏联没了,中国软了,美国可以撒疯了。美国有四大战役:老布什发动的海湾战争(1991 年1 月17日―2 月28 日),43 天;克林顿发动的科索沃战争(1999 年3月24 日―6月10 日),78 天;小布什发动的阿富汗战争(2001 年10 月7 日―?),没完没了;伊拉克战争(2003 年3月20 日―2010 年8 月3 日―?),没完没了。前两场还有人叫好,后两场怎么样?只有中国的知识精英才为它叫好。
我说过,中国的知识精英走的是与美国工农兵(红脖子)相结合的道路。许多连美国知识精英都嗤之以鼻的话,许多连美国右派都羞于启齿的话,他们全大言不惭。
我们这个世界,“好东西”全在美国,是吧?可大家别忘了,美国的“好”靠什么,全靠两条:第一,全世界都认美元;第二,美国在全世界驻军。
什么最普世?美元、美军最普世。但美国说了,谁也不许学。
民主,希腊文的本义,是老百姓当家作主。但后来,女子、小人,凡难养之辈,都得排斥在外,请大富大贵的聪明人替他们作主。村级选举,往往如此,国级选举,也往往如此。
现代民主,都是由政客代表老板,替普通人作主。这种民主,只是选战民主,不是社会民主。
社会是老板的财产,可以世袭,可以专制,用不着选举。
老板领导白领,白领领导蓝领,这是自由社会的梯级结构。老板说,人就分两种,一种叫打工仔,一种叫失业者。只要打工的中产阶级占多数,社会就稳定了。没工作而待救济的穷人,翻不了天。他们都是loser,不是懒汉,就是笨蛋。他们说,穷人都是我们养活,不让他们穷着,就没有社会效率和经济繁荣。
中国人有唐人街,说新,比母国新,说旧,比母国旧。美国是个大“英人街”。他们的白人(WASP)是逃过来的,黑人是掳过来的,也是如此。
美国的特点是没有历史:优点是没有历史,缺点也是没有历史。一方面很新,三无,没有教皇,没有国王,没有贵族,让人觉得年轻而富于活力;一方面很旧,宗教上最保守,政治上最右翼。欧文曾到美国建“和谐公社”,但社会主义在美国最没土壤。它连达尔文都受不了。麦卡锡时代,就连卓别林都驱逐出境。它最反共,反共的理由用不着太多,“共产党不信上帝”,光这一条就够了。
二战,美国接收了大批犹太难民,美国的军工、金融、科技、学术,都受惠于这批高级难民(如爱因斯坦、奥本海默、阿伦特)。以色列的移民,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移民。这决定了它和以色列的特殊关系。
这个国家,没有直选,只有共和、民主两党轮流坐庄。就像飞机送餐,点头微笑,“Chicken or beef(鸡肉或牛肉)”,让你随便挑。打仗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谁也不敢反对(除非死人太多)。共和、民主两党都酷爱打仗,对外没任何区别,区别只在收税和利益分配。但就是对内,也是大同小异,无论怎么收,怎么分,都绕不过三个代表,一是犹太集团,二是军工集团,三是金融大鳄。他们说,他们才是美国,他们就是美国。
欧式民主,至少容纳左翼,社会主义在欧洲还有一席之地,美式民主,绝对不许讲。
美国是个“全球鹰”,它成天想的是全球打击,随时随地打击,想打谁就打谁,几乎如科幻小说一般。
美国战争方式:外交穿梭― 联合国制裁―国际法庭通缉―设立禁飞区―收买反对派,然后给你下及时雨,兵不厌炸,带火字旁的炸——不服,再派地面部队,或派特种部队,“千里之外取上将首级”,然后寻找“大规模杀伤武器”和“万人坑”,最后是开刀问斩——公审太麻烦,还是直接杀了省事,什么老朋友,该翻脸时就翻脸。这些步骤,大家都看到了吧?他们觉得侠肝义胆,特牛仔。
美国当然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民主。在它看来,民主支持战争,战争传播民主,太合情合理。枪杆子和民主,一点儿矛盾都没有。
美国有一批盟友,核心是八国联军的老班底(除把奥匈帝国换成加拿大,俄国换成以色列)。大家别忘了,八国联军就是当初的民主国家。当年的道理还是现在的道理。
打仗亲兄弟,首推英国和英联邦国家,它的前辈和亲戚。其次是欧洲大陆的老邻居,法国和德国。以色列是英美在中东打下的楔子,半个儿,视同己出,别提多亲。亚洲的铁哥们儿是日本。
其次是地区代表。首先是北约28 国,包括东欧的新盟友。其次是伊斯兰世界最保守的沙特等国。比如波兰,为王先驱,美国打伊拉克,它最先进入。利比亚战争,沙特等国也立了二等功。利比亚战争是新模式:老大运筹帷幄中,老二老三往前冲,北约飞机天上炸,反对派在地上打,天上地上有分工。帕内塔说,战绩辉煌,零伤亡,当然是说天上——至于地上,利比亚人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难民有多少,无所谓,就连反对派,照样忽略不计。
美国人还有一种很传统的说法,是“我们的狗崽子”(ourson of bitch),如蒋介石、李承晚、吴庭艳、巴蒂斯塔、诺列加,都在这个名单中。他们真是这么叫。走狗不走,随时可换。这些人,全都碰到过大麻烦,有些人还丢了命。
萨达姆帮美国打伊朗,本 · 拉登帮美国抗苏军,结果都被美国干掉了。卡扎菲,扛不过了受招安,招安了也照打不误。这些人的命运,全看有用没用,特别是对保卫以色列的大局有没有用。
我们这个世界是个穷富相依的世界。没有富人的世界,大家不敢想。其实,没有穷人的世界,才最不可能。羊都跑了,狼就得饿死。狼的责任是维护生物链,帮羊搞计划生育,控制它的种群数量,功劳可大了。
中国古代闹饥荒,有个皇帝说,“何不食肉糜”。美国也是这个逻辑。它说,落后国家之所以欠揍,就是因为“不食民主”。吃肉当然好,谁都不反对。但它提供的是什么?不是“肉糜”,而是“何不食”。语云,“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桓谭《新论》引谚)。它光让你“对屠门而大嚼”。听话比效仿更重要。
美国,富足强大,比其他国家过得好,这条没人反对。问题是,它是建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天堂建在地狱上。
最近,“占领华尔街”运动,美国人民的呼声很清楚,即使这个世界老大,也是1%欺负99%。其实,它不光欺负本国,也欺负外国,更主要是欺负外国。没有外国的穷,就没有美国的富。
美国围剿全世界,今天制裁这里,明天制裁那里,但我们不要忘了,这个世界还是被穷人包围。美国首都华盛顿,就被黑人区包围(唐人街以北就是)。芝加哥大学,也被黑人区包围。“自由世界”是被“不自由世界”包围。“农村包围城市”,到处如此。
美国很强大,也很脆弱。假如美国被围,它比朝鲜还惨。美国是叶公好龙。它希望全世界都流哈喇子。但大家“学习美国好榜样”,光这么一学,就要了它的老命。大家都当美国人,它更吃不消,移民局不急,布雷维克式的杀手也得跟你急。
环球同此凉热
现在的世界,还处于方生方死之际。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20 世纪初,一切都重头来过。
环球同此凉热,我说过,这不符合科学,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个温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诗不是科学。
这里,我想说的是,世界已成一盘棋,中国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是中国一国的事,而是整个地球上休戚相关的事,就像全球的气候变化,这儿旱了,那儿涝了,这边刮台风,那边掀海啸,这不是哪一国的事。这个地球上的事,越来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东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强光照出来的。
比如,大家都还记得吧? 1968 年,中国在闹“文化革命”,批刘邓路线;捷克在闹“布拉格之春”,反社会主义;法国在闹“五月风暴”,反资本主义;美国则有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和嬉皮士运动。现在的各种乱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华尔街之秋”。
美国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实是同一种病,同一种传染病。
2010 年,我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演讲。同一天,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讲。台湾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说,美国是邪恶帝国(evil empire),台湾是美国的帮凶,中国大陆也在美国的掌控之中,把台湾人吓了一跳。
我认识个挪威人,著名的语言学家。他老骂中国,说中国是唯一的吃人国家,成天欺负少数民族。我问他,语言学家,美国谁最棒。他说,乔姆斯基。我说,他的政治立场,你赞同吗?他说,赞同。我说,很好,那你们欧洲就是这个邪恶帝国的最大帮凶。结果,他突然变得谦虚起来,说我们已彻底衰落,老二,绝对不敢当。
有些人批评美国,老是以奥威尔说的那种“上等人”自居。他们说,要批评,也只能由他们这些了解西方社会的“后现代”来批评,生活于“铁幕”之下的“前现代”不配批评“现代”。他们喜欢玩理论,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女性,保护同性恋,自以为超现代。但这个世界,最应保护的是谁?恰恰是他们视为不民主的穷国和穷人。他们的反对,尽是虚招子。这些虚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能够容忍的限度内讲话。
他们自说自话,说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会消化吸纳。年轻人,荷尔蒙过剩,你是嬉皮也好,前卫也好,摇滚也好,野合也好,这叫商业文化,这叫大众娱乐,根本伤不了主流社会的一根汗毛。
中国为西方打工,苦熬苦挣,突然变得阔起来。但人民币还不是世界货币,中国也没有海外驻军。钱再多,也还不是个世界体系,相反,它是在这个体系的掌控之中。中国,虽被美国视为另类,它也有和美国一样的问题,也有1%和99%的贫富对立,也有潜在的金融风险和泡沫经济,也有种种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发达国家的发展道路都是靠盘剥外国穷人,养本国穷人,污染外国,环保本国。我国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农村,也有类似问题。这是资本集中的优势在作怪。美国是借“中产阶级”维护国内秩序,借“中产阶级国家”维护世界秩序。
天下不负美国,美国负天下久矣。美国欠下的债,不只是钱。我对美国的批评,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道义。基于利益的作对,其实是亦步亦趋,紧跟和追随。
现在,谁都说要改革。但我说了,关键是美国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们只能先凑合着改,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外面促它改。
美国,你越乱,它越挑;你越虚,它越给你下猛药,目的是操控乱局,当世界改革的总设计师。改到啥样叫好,上面已经讲过。
这个世界要变,一定要变。但大家都变,就你美国不变,好意思吗?冷战的局面并不是单方面。
1991 年,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国家,只有美国。但后来怎么样? 2008 年,奥巴马绷不住了,大呼Change we need, we can。美国想改?哪儿那么容易?耍钱、玩弹,这两条改了,还有美国吗?美国的政客能答应吗?的确很难。
“华尔街之秋”,美国老百姓的诉求主要是两条,让失业者就业,给富翁加税,多么可怜,多么有限。但富翁说了,穷人太多,拿我们开刀,缓不救急,没准更坏,特别是坏了中产阶级的好日子。抗议者,很愤怒,也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光是美国有吗?不是吧。改革难,难就难在它是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最难改。
汤因比说,世界上的“大一统”被西方大卸八块,全都解体(比如奥斯曼帝国),唯一还在,就剩两个“红色帝国”,一个俄国,一个中国。现在,俄国去红,领土的裙子边让人扯了,但块头还很大,手里有家伙。结果如何?并没解围。
中国也没完全解围,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本文摘自《鸟儿歌唱》, 李零/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第一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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