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语镜子》自序
本书分两编。 第一编完成于1990年。那是为了完成一本小册子《礼语咒词官腔黑话》的专门写作,该书1993年问世。 第二编是写于1992年5月至2011年8月近二十年间,与语言问题沾边的文章杂汇,无篇章结构可言。有些是即兴感言,发于报刊。还有些是鄙人的其他专著中的片段。只有其中最后三篇是为充实本书专门撰写,其实念头是早就形成的。 我从来不认真看待学科划分。认为划分仅比不划分稍好一点。一个当事者大可不必画地为牢,将自己视为领地中人。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上看,我都觉得如此,也愿意做自由人,而非什么社会学家,语言学家。我不觉得被如此称呼是荣耀,而以为是精致的镣铐。但划分久已成形,同仁们各就各位。于是笔者现实一点的建议是,领地设置或有其道理,个人却尽可以随兴穿越。所谓领地设置的理由便是视角的不同,主旨的差异,交流的便利。 我是个异类,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其实我并没有完全跳出,只是心态上不隶属于任何一位领主。我关于语言的写作始于1990年,批量地阅读生物学始于1997年。语言学中有个分支:社会语言学。无独有偶,生物学中也有对应的分支:社会生物学。我说过多次,我干的不是社会语言学,不是社会生物学,而是语言社会学,生物社会学。这么说好像不能自圆,既然不看好领地划分,何必这么在乎界标呢?我最不在乎标签。但必须说,我的主旨是认识社会和人的行为方式。我的语言学和生物学的阅读,都远不限于社会语言学和社会生物学,我是尽可能汲取这两大学科,而不是其两小分支的知识营养,来解释人的行为方式。一个主旨在此的人,且没有深厚的生物学和语言学知识,不敢说自己在研究生物学或语言学。 生物学和语言学是认识人类的两大利器。离开了它们,侈谈认识人类,实为盲人瞎马,孤家寡人。举个例子。怎样理解直系亲属通婚的禁忌。学者们的争论尽管热闹,但是远古时代近亲通婚的事实究竟如何,似乎是彻底湮没了。唯生物学家给了我们惊人的发现。2010年2月埃及文物委员会公布了令举世震惊的对16具疑为亲属的木乃伊的DNA检测结果。图坦卡蒙的父亲是阿肯那顿。其母竟然是自己的姑姑,父亲的姐姐。阿肯那顿有两个妻子,一个生了6个女儿,一个生了1个女儿。可能因为没有儿子,他与姐姐交媾,生下了图坦卡蒙。或许是近亲通婚使然,图坦卡芒脊柱畸形,跛足,科勒氏症,疟原虫病。不可思议的是,图坦卡芒的妻子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近年来人类学家日益享有一个共识,一个屋檐下成长起来的异性彼此缺乏性吸引力。因此禁忌不是悖逆,而是加强本能,保护社会关系中的秩序。图坦卡蒙家世的澄清无疑在挑战这一判定。或许是权力与财富不外流的企图,导致了皇族中发生了比常人更多的近亲通婚。而这一子文化也导致了皇族在生物学意义上的衰落。这虽然不是大面积的,具有统计学意义的事实,但它足以挑战我们的成见,让我们重新思考这一问题。 语言与基因在此点上颇为相似,其中沉淀着过往的事实,很多信息全然不见史册,我们本以为永远也无从打捞了,而今方知我们还有一个,不对,有两个尘封至今的数据库:一个是基因,另一个是语言。关于语言,为避重复,就不举例了,拙作的内容再三再四地论证着这一命题。当然,因学力所限,我的论证充其量是证实这一富矿的存在。全面的开采,不是侏儒似我者所能胜任于万一。 本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但你就是卖点心,也要给买主一个纸袋吧。自制点心既不名贵,纸袋也该从简。 (郑也夫著:《语镜子》,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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