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看见》的灵魂邮戳
《都市时报》2012年04月13日“十问各界名家”王开岭专访 (记者 许菲菲)
问题一:《看见》这个电视节目一经问世,就得到了广泛的好评,您作为该栏目的主编,有没有预想到会有这种结果?当初的定位是怎样的?
这个春天,《看见》得了多个电视奖。《看见》的宣传语是:“看见新闻中的人,寻找生活中的你我。” 强调人物和故事,突出人文情怀、生命思考和心灵属性,进而为时代提供某种精神主张,这是《看见》初衷。如果说,普通新闻节目是对“视野”“视力”的追求,那《看见》则像一种“目光”,除了看见什么,更旨求用怎样的目光去看……毋庸讳言,这是一个焦虑浮躁的时代,一个审丑能力大于审美能力的时代,一个心灵瘦弱、精神营养不良的时代,每个人都想有所改变,都需要心灵上的援助和响应……《看见》的企图,基于此。
问题二:很多人说喜欢看《看见》是因为柴静,她更成熟、睿智了。您和柴静共事多年,您觉得她最大的进步在哪里?或者说您觉得柴静和这个节目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很多主持人天天忙于和全世界对话,惟独不和自己对话,心灵像个空宅,很荒凉。中国少见好的对话型主持人,原因在这。一个人必须在和自己充分对话之后才有能力与别人对话,柴静实现了这点,其工作不随采访结束,而是等自我对话完成。我最欣赏她的是:读书,会读,知道一本书的营养在哪。她能把职业解析得很专业,但她的真正专业是价值观、心灵结构、精神配方、主题的定位能力和语言准确度。她有很好的直觉和天赋,但她更刻苦。观众赞扬她的气质口才,我欣赏她的精神肌肤。对《看见》,她既是作品构件,又是精神上的形象大使和邮戳,她能传递这个节目的灵魂。
问题三:感觉您是一位具有古典气质的作家,在一个体制内的央视工作,最初有没有不适应?当遭遇体制问题时,您如何更好地平衡自己的内心?您是一个有“体制洁癖”的人吗?
十几年前,有套较有影响的思想类丛书,“新青年文丛”,有我一本,《激动的舌头》,还有余杰、孔庆东、摩罗等作者,虽然后来有了较大的精神分野,但当时都是以社会良知、思想锐度和敢言起家的,都是有公共使命感的。关注社会变革,一直是我的精神重心,我最大梦想不是文学,是办一份像储安平《观察》那样的杂志。当下中国,媒体良心和良心媒体不是一回事,后者实现很难,前者机会很多。 写作,是一件自己说了算的事,我爱它,也被它宠坏了,被它的纯粹、自由和干净。体制内媒体有个特点,它往往不要求你必须做什么,只要求你避免做什么,即禁区外的相对自由,于我这样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可以接受,从当年《社会记录》到如今《看见》,我们都是自选动作,不是规定动作。况且除了节目,我还有写作、博客和微博,堪称私人媒体。一个人丰富了、出口多了,怨言就少了。
问题四:在我看来,您首先是一位作家,然后才是一位媒体人。可事实呈现出来的却好像是你的媒体人的身份盖过了你的作家身份,这种“身份焦虑”有没有困扰过你?现在很多公共知识分子也开始向媒体人转化,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我没有身份焦虑,身份不值得焦虑,我也从未确认过自己的社会身份,于我而言,除了心灵和精神,其它全是“业余”。“公知”走向媒体很合理,媒体是个广场,“人山人海”是艺术家的坟墓,却是“公知”的天堂。当今媒体越来越专业化,它召唤有深度的事件解析和观点表达,一个好的新闻人本身即应是“公知”,你的思想储备、价值观和方法论,直接影响到新闻的选题、格局、开掘方向和事实呈现。
问题五:你曾说你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在当今这个时代,你如何定义“理想主义”?你是如何去追求的?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在回答为何不出国时说,“因为这是我的祖国,这儿的人和我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对国外那种自由生活,因为我没有参与创造它,所以不能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我没有参与创造它”,这是最打动我的话。一个人,若只有生活理想而无社会理想,是难称理想主义者的。 理想主义,是一个时代的珍贵气质,是精神徽章,就像鹿身上的梅花。现在对八十年代的眷恋多了起来,其实,八十年代的典型特征,即人群中汹涌的理想主义,几乎每个人都是,时代的脸上有一种憧憬的表情,很感人……理想主义者通常是忧郁的,但要哀而不伤,可以愤怒,但不能绝望。理想主义不是埋头沉溺,它富于行动,要做事,要追求改变。它要赶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
问题六:您最初的专业是政治,当时的学习对你形成了怎样的影响?这么多年过去,看当下的政治思想教育,有没有别样的感触?
思想学科,我觉得应走向纯粹,比如政治学、社会学、哲学,只并列和如实地介绍学说,不搞斗争哲学和一元论逻辑,不贴真理标签,这有悖思想伦理。哲学不是科学,它是一个解释系统,就像宗教,没有对错,是个选择问题,信仰就是愿意信仰。
问题七:我们有一个特别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对自然(特别是植物)有很深的情怀,我也曾采访过一些学者,他们对自然也有很亲近的期待,不知道在人与自然方面,你有没有直击当下的见解?中国人心中是不是历来有一种“自然情结”?
我有篇文章,叫《消逝的荒野》,表达了一个观点:世界有两部分,一是人类成就,一是大自然成就。现在问题是,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地球的一切都成了人的“资源”和“使用价值”。我们不是地球的业主,只是她的孩子……人应学会谦卑,应承认占了很多不该占的,消耗了很多不该消耗的,应向被剥削的事物道歉并发誓节俭。
问题八:在你的博客和出版的书籍中,可以看到你的涉猎是非常丰富的,那么你写作的最初的基点是什么?你的写作和阅读是线性深入的,还是发散拓展的?
我喜欢和心灵打交道,这是写作的由来。我是个胡思乱想的人,不爱在一个点上耽搁太久,所以是辐射状的、发散型的。有人说:你的视角和题材很独特,多为个人发现和首创,一篇文章换了别人可能会扩成一本书,舍不得用完……但我就用一篇文章来写,我喜欢精炼和提纯,这在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里最明显,每篇主题都不雷同,很跳跃。哪些表达非己莫属?这是我决定一次写作的前提。
问题九:您有一本书《古典之殇》,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个“殇”?你觉得古典主义在当下最实际的借鉴意义有哪些?
我给《古典之殇》的副标题是“纪念原配的世界和流逝的美”,“殇”即“逝”,即“痛”和“惜”。中国传统的“齐物”“格物”“敬物”,态度和实践上都曾做得很好,但20世纪以来,彻底滑向实用主义和消费主义。我们只羡慕西方生产力,却忽视了人家的环境伦理。古人心中的“物”,是天地级别的,今天的“物”只是“使用价值”和“原材料”。回归“天人合一”的心灵宗教已不可能,但我们需要一套环境伦理来安身立命,以确认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问题十:我们知道您有一位非常可爱的儿子,对孩子的教育和培养以及社会所带给儿童的成长环境,您都有非常新鲜的见解,那么在您看来,对儿童的教育需要亟待注意的问题有哪些?
我喜欢丰子恺和孩子间建立起的那种关系,更理解他对孩子被成人社会俘虏后的那份痛惜。好的社会生活,应有儿童气质,简易、单纯、省事,比如北欧小国。《读者》今年第6期刊了我一篇《光荣的父辈》,有兴趣可留意下。儿童时期,生命美学教育最重要,包括人格、情感、审美等等。我担心的是:社会环境和你帮助孩子建立起来的心灵环境太不匹配,太糟糕和太唯美,太诡秘和太纯净。但我不后悔,因为儿子有一个合格的童年。童年就是童年本身,它是独立的,有尊严的,它不能作为成人的预备期而被牺牲。
都市时报>> 2012年4月13日 >> B16 当当网地址:收入作者主要作品的《王开岭作品中学生典藏版》(共3册)之《心灵美学卷·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http://t.cn/zQO2efS 《精神风光卷·亲爱的灯光》:http://t.cn/zQOyz0X 《自然忧思卷·每个故乡都在消逝》:http://t.cn/zQOyp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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