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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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现场”之一（《滇池》杂志2008年第四期）

80后十家

沈默
余旸
肖水
唐不遇
李异
李朋
罗铖
孙苜蓿
嘎代才让
李成恩


沈默

《序曲》

我不会怀疑——
冬日蒙霜的玻璃，切·米沃什
幸存的人，手里握着空的瓶子，痛苦
宽阔的平原，被收藏在印刷的文件里
矿井依然只运送出煤石，深的黑暗与深的亮光
世界从未失去。

《遗忘》

时间从未原谅那些衣衫单薄的人
而我善于遗忘。

那个在冬天自杀的人，留下了孩子、妻子、书和遗嘱
那个在秋天自杀的人，只留下了债务和灰烬。

他们也在遗忘我，
谁也没有坚持。

他们只用了几分钟
而我要用掉一生。

我因此记住了时间的两种特性：
一种是水，一种是火。

《11月7日，大雾》

现在，大雾被灯光驱赶，几个青年
走进卧室，呼吸着雾气，已是
浓重的浅灰色，几年后
他们呼出铁锈般的残余。

草坪上，大雾驱赶着行人
赤裸的毛孔，饱吸着水汽，也吃掉它
雾水越吃越多，他们用脚和身体穿过
草地和树林，已迅速地合为一体。

紧接着，一道明亮的电光
突然照亮课堂上的沉闷，埋头的青年
惊慌地吹落镜片上的雾气，被压在
更深的雾里，疾驰的救护车，在楼下开过，

他们侧耳倾听了很久，
他们草草地收拾了大雾中的狼藉
他们为电话中的祝福而惊喜
比起从前的一天，这个夜晚是这样平淡无奇



余旸

《小巷夜晚》

无法否认的星辰闪耀着。孤云
使夜空更耐读。一阵微风，齐刷刷
默诵胸毛：肋骨根根
拼贴落后几天的新闻。

小笑话。啤酒。然后停顿迅即
被话吧的方言怪哭衔接上；
蚊子，一副阴天的德性
而未被破译的黑暗，慢慢渗透着

又突然收拢于刚下出租车的网眼长腿上。
谁死了？谁患上关节炎？
问题止于叹息，并不渗入内心
垃圾堆边，智障男孩咀嚼的烂菜梆子，

使夜晚塌陷于哈欠边。
终于，有人起身，没入浸透着
体臭的店堂。他们翻头睡去，
也许，将枕于不可知的悬崖上。


《雪》
         
为什么篮球要击打着玻璃钢？
为什么心脏冬夜单独撞击着阴森的大地？
为什么男人的阳具喜欢摩擦着女人的性器？
木匠光膀子劈材, 为什么？

那从缝隙里钻出的寒冷掏出了匕首；
它穿上了防滑雨衣，
闪着有机玻璃的暗光
象个外星球的机器人，踏在窗下的冻街上，整整的一夜啊。

《2060年的野草颂》

它们顺雨而长，从头盖骨里抬起身；
它们废了常年干涸的河道，让儿时猎捕的鱼群
栖息在它发达的根毛里（不怕，我们暂时有电瓶打鱼）。
它们抢占了被荒废的农田。
它们还在长，铺延漫漶。
一阵阵热雨召唤它东征。它侵入了
带锁的台阶。它疯长着，包纳了更多的家禽
把狗进化为狼，让猪长出獠牙，尖尖的。
可是还不够，它们还在长。
它们聚集着，召唤出曾被人制服的天灾，来威唬人；
把村庄覆盖为原始草林。
农人们黑手拿起了鼠标，掉头向南时，
疯草就在背阴处唱歌奔跑。
去小学校的款款小路，象猎人埋伏下的陷阱。
野草都长到他们的膝盖了，小学生还在埋头画漫画。
而床铺上运动的两个人，一停止，
疯草就将从他们眼睛里长出。


肖水

《绝句：菩提寺》
　　　　
　　在山里，如果你遇到一个男子
　　他自称王维，从唐朝来
　　　　
　　请留住他，不远的渡口有他
　　找了一千年的船，到遥远的天竺去
　　　　
　　　
　　
　　《绝句：敬亭山》
　　　　
　　默默坐着，鸟的影子飞过
　　手掌。我们需要抬头，
　　　　
　　需要将眼睛变成湖水
　　上面，放养两只白天鹅
　　　　 　
　　
　　
　　《绝句：除夕前》
　　　　
　　月光在头顶聚集，炮竹声响。
　　空气微震，烟尘浮动，掉下来一只崭新的绣花鞋。
　　另一只在唐朝，
　　握着它，清瘦的男子沿着高墙，细细寻向月和柳梢间的空白。
　　　　　
　　
　　《绝句：此时此刻》
　　　　
　　时日漫长，从桥走向一座岛。
　　　　
　　我厌倦了充分的描述、充分的省略。
　　不询问，也不回答，
　　不哭泣，也不在头颅里悬挂一朵空荡的花。

唐不遇

《时代》
　　
　　
　　在吱嘎吱嘎的木床上
　　没有多少安全的快感。
　　
　　最后我们起来把身子冲洗干净
　　发现我们置身于树的根须之网里。
　　
　　泉水还很甜蜜，她十八岁的身体
　　我二十三岁的身体，生长如此隐秘。
　　
　　但我忘了带钱，
　　她跟着我出去取钱。
　　
　　我们一下子露出地面，
　　在人群中走在一起很不习惯。
　　
　　当我进入时，那是真实的快感，
　　但出来时，是肮脏、虚假的关系！

《早晨的大海》
　　
　　
　　我们都醒来了。
　　我们在甲板上合影。
　　我们的面孔朝霞般挨挨挤挤，
　　每一张嘴
　　都像背后升起的太阳。
　　
　　而太阳像观看旧照片的人
　　俯视着我们。
　　
　　我们经过一座小岛，
　　岛上的人们等待着我们，
　　但我们只是经过，
　　我们只是
　　大海发出的轻微鼾声。
　　
　
　　
　　《挖掘机》
　　
　　
　　附近的那个建筑工地
　　吵得你心烦，
　　使你不得不一次次走到窗前
　　眺望它。
　　
　　早晨，雨水刚停，
　　撕开湿漉漉草皮的挖掘机
　　似乎也深深插进你的身体。
　　
　　有一次，雨水打在黄色安全帽上，
　　而高潮的摩天大楼
　　盘卷着你的身体昂然挺立，
　　像一条蛇，
　　然后溜回你潮湿的心里。
　　
　　夜里，一切重归宁静。
　　你突然变成一台疯狂的挖掘机，
　　缩回长臂，放在胸口——
　　给所有挖掘机
　　作了一次徒劳的示范
　　　　

李异

《不，命运，你不要来》

当她决定那么
做的时候
首先确定她的男朋友已经
上班
离家还有
很多距离
然后
她才会和另外一个男人
倒在床上
作战。

直到
他因事
中途折返
突然闯进来
亲眼目睹了
赤条条的陌生人
把他女人
压在
柔软大床上
那幕
悲惨景象。

“他们就这样子
结束了。”她
对我说。

她的故事
令我记忆起另外一个故事。

一名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
打电话给他母亲
请求她允许
把一位家在别处的残废战友
带到家里

他扯谎说战友
失去了一条腿和一条
胳膊，此外
还没了双眼。

但是母亲怀着恐惧
回答他
她受不了
战争中的残废人
不准他带那个人
回家。

于是儿子
挂上电话
掏出手枪
放进嘴里，扣动了
扳机。

坐在对面的她
跟那位士兵一样
——是为了解我
能否接受
她这样
一个女人？

我就这么
长时间
长时间
狂乱地
望着
她。

《有一些河流注定没有名字》

人们总说每年八九月是雷暴雨
和飓风袭击海岛的季节，但在我记忆里，
这块热地整年整月都在下雨，除了几周稀有的疯晒外，
似乎要把地球一百年后的雨水都用光为止。

河水不断上涨，连水牛中最善游泳的那头也被洪流冲走了，
村里能够喘气的主妇老头都迁去了高地，男人和孩子挂在树上。
仿佛这里很久以前是长满仙人掌、毒蝎和单峰驼的沙漠，
需要倾尽雨水来加倍偿还它的损失。

我就在那出生并长大，直到19岁前都没离开过，
等多年后我再踏上故土，整座村连着村的碎石子街道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像被败军扫荡过而遗弃下的肥肠一般，“看来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不是看来，这儿确实无人居住。”我对陪行的外地朋友说。
“那么，这地方有没有一个你喜欢的人？”
“有，像我期待认识的其他人一样，他们已死去好多年了。”

有些事是会变的，以前热闹如蚁穴，到处塞满了人
现在如你所见，这里沉浸在一片雨海之中，
许多不堪忍受的都跑去出去试试运气了。

这个没有任何喧闹声的村庄，
乌鸦不时掠过头顶，发出“咿咿呀呀”干燥的鸣叫，
空荡的宅院里，蕨草丛生，一个从房门后面走出来的驼背黑衣老妪
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迅即消失，再寻不见踪影，
犹如根本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俩继续移步向前，朝村里的腹地走去。

然而我们脚下的土地却是在汪洋大海之上。



李朋

《夜曲》

一只鬼在暗处吹口哨？
风扇转动固定的音频，
水龙头滴水不显宁静。

爱人在身旁低语，
海南这边芒果熟了？

静谧,从蚯蚓的皮肤
渗入土地。虫鸣细微
耳朵听到明亮。

《远方》

在远方，风景诞生心事
诞生不了画家
远方的路竖立成路标
供人后来回忆。风和日丽
云朵映照小谎言，
月光看清梦想。
远方的列车被失去目的地
如同回忆的雨，那明亮的底色
没有意义。
而“我只是偶尔想起你”
这样的句子，只浓缩在
远方二字，浓缩于看不见的
海的上空一朵云的眼睛里。
明白人，不会分不清那云
是消失于夜色
还是即将亮起的灯火。

《看海记》

在适合万物生长和凋零的季节
建筑工人在高处用锤子敲打天空
云朵用忧郁焊接天空

衣衫不整的人在海边吃肉
钓鱼人目睹闪电无声
出没。你站在远处的

景色可亲，不必走近。
就像是旧梦，被暮色照亮
沉醉在微风的细节里

罗铖

《结局》

    最后一次吻你
    在电影院的长椅上
    你哭了，只哭出两滴眼泪

    歌声如水，我摸索着最幽怨的颤音
    试图从荧幕上进入灵魂深处
    带着余温，吻干你心灵的湿润

    时光如掌纹，当要蜷握手掌以示把握
    那交错纵横的沟壑像生命的伤口
    ——故事的结局凄迷，转瞬即逝的光与影

    在另一个世界，女主角也哭了
    与你不同的是：一滴是对今生的执著
    一滴是对来世的期许

《游古迹》

    天空不再高远，江水不再急湍
    苍山在三月的烟雨里长出古老的苔藓

    鞭打今日温驯的小马奔向遥远的家国
    不碰触细密的阳光，只唱响故乡的童谣

    一首唐诗一阕宋词哪怕是一段油腻的艳事
    轻微如薄纸上的助词。光的幻境像一支木浆

    划过鸟音，划过云朵，划过无数泪滴中的暖梦
    止步于青砖碧瓦的塞口，狼烟就是呛人的乡愁

《雷阵雨》
   
    穿行在人声滚动的广场
    脚步像一张滑板履过清真餐馆，乞丐的铝盘
    老妪捡垃圾的火钳，被风抖落的花瓣
   
    雨来了，那远远的乌云
    像一群又一群黑乌鸦飞过头顶
    安静的小巷子在闪电的光芒中延伸
   
    我站着，凝望一只老鹰停在钟楼上
    一条长毛狗也站着，也望着高处
    当雷声碾过耳膜
    我猜想：那只狗正在等待那只鹰被雷电击中

孙苜蓿

《在夏日的暮晚中唱歌》

如今我可以在夏日的暮晚里唱歌
不说话不恋爱也不写诗
我就站在自家的青菜地中
放声地随便唱一首什么歌

暮归的人吓坏了
“完了，这个人一定疯了”
嗡嗡的声音越过栅栏
但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好心情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
我就是要站在菜园里唱歌
唱着唱着天就黑了
我就要变成一只鬼
灵魂毫无障碍地穿行在
你们永远的看不见，越不过的地方

《归来时》

归来时有一阵风悄悄地跟踪
拽着她的衣襟
有一片叶子恰巧飘落
矮矮的玉米们互相咬住对方的秘密
有一阵风若无其事的地追赶
它们都听不见，黑乌鸦翅下压着小云朵
紫桑葚熟透了心思
这无法不是一个诗意的早晨
有个人藏在这里将近一个上午
秋天近了，秋天远了
她在窗子背后的影子
向外张望
一些叶子还在树上
一些叶子已经落下


《小志》

那些黑板上的誓言已经不再掉落
粉笔灰飞上去
单车的速度已经学会忍耐
轮子撤回去，你不撤

我们的操场如今没有栅栏
笨笨的矮松树没来得及长高
红房子的屋顶常常停留纸飞机
悄悄话坐着它们飞上了天

小志你不懂诗歌
不爱诗人
但这个冬天，我仍然决定给你的妹妹讲童话
耀眼的大雪，匆匆的矮树林
象一列空空的火车，载着
一只星星，一只萤火虫
它们并不孤单
它们并不相爱。火车飞速旋转
仿佛可以不行在时间的轨道里


嘎代才让

《我的孤寂带给你的不安》

大雪飘落，在黄昏的空气中
我把手伸到了裤兜
对这个动作我尤其执着，不是因为冷
觉得自己在变老

发现生命的漫长和短暂
我哑口无言，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慢慢泄气，沉默的像往常一样
外面的雪还是没有停下

夜占据了整个天空
月光，几乎没有月光的夜晚
很远的建筑也变得模糊
孤寂中，我写了今年的第一首诗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谁是今夜最孤独的人》

昨夜星辰今夜雪。世界干干净净
正是想念情人的好时间

雪在下，天空阴着，我在其下
对雪禁不住从心底发出赞叹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场景啊，我远远地
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今夜，没有哀叹，没有苦恼
由于一场雪的缘故
我更加想念一个女人，绝对真实的声音
草木不见了，雪越来越厚

这个时辰太阳不在天上，有人在
大雪纷飞中想去远方流浪

《题西藏壁画：央金玛》

梦见央金玛从天而降，手持一轮日月
望着大地上匆匆的人群
此刻我的心：激动不已，安详。

我听见妙音，听见大自然苏醒的声音
什么样的冬天叫冬天
冬天的脉搏在大地上跳跃
我守着她，静静点亮一盏油灯

言语沉默的间隙，消散了叹息
轻轻的，不紧不慢的天籁之音中，我通体
透明，等到了一个崭新的黎明

李成恩

《汴河，虾》

黎明，江边无人，汴河动荡

虾跳到岸上，又跳回水里
不祥的预兆，江水发出细细的响声
好像死去的灵魂在窃窃私语

少女起床，鸡鸭出笼
天蒙蒙亮，鱼虾也醒了

穿红鞋的少女死于清晨
身体像虾，紧紧抱作一团
双手里抓着泥，嘴里吐出鲜血

在我的记忆里，汴河的虾像溺水少女
短命的少女脸色铁青，泥沙掩面
沉到汴河，半天后又浮起来

但死去的少女回不到岸上
她的肉体如今腐烂了，但灵魂还在河底
与鱼虾一起沉浮

《汴河，水鬼》

槐树林茂盛，披头散发
像一群失魂落魄的女人

水鬼出没，满脸水草一样的须发
戴着白色的口罩，能与人对话

水鬼会点头，摇头
在槐树林里出没，他时常抱着槐树抹泪

有人捉到了水鬼
一个幼小的水鬼，关在笼子里

我们去看他，水鬼捂面
害羞，不说话，但样子很悲伤

半夜，汴河水涨船高，起风了
水鬼打破竹笼，他捂着脸逃跑了

《汴河，芦苇》

政府的小职员跑到芦苇丛中恋爱
或者是偷情，女的光着屁股，男的形象怪异

汴河，芦苇成了情欲的帮凶
他们高低起伏，从水里站起，光着身体

离婚的男女紧紧拥抱，身体疲惫
芦苇丛里的卫生纸形迹可疑，野鸭安静如处女

汴河，芦苇死了一季又疯长一季
他们又回来了，带着儿女，向芦苇丛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