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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立民:“骂人文选”的当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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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7 06:01: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宋立民:“骂人文选”的当代意义
发布时间:2014-03-31 作者:宋立民
——论新闻评论视域中的“鲁迅风”之十

  宋立民

  “朋友们,兄弟姊妹们,让我们底爱心,我们底悲痛,我们底仇恨融合在一起罢。先生所开辟的道路开展在我们底前面,先生所画出的仇敌围绕在我们底周围,只有用先生底打得退明枪耐得住暗箭的大无畏的精神才能够继承先生底志愿。

  朋友们,兄弟姊妹们,凭着我们底爱心我们底悲痛我们底仇恨所融合起来的伟力没在不远的将来,先生底理想要在祖国的大地上万花烂漫地实现。那时候我们再来哀悼先生的眼泪里面,将会混和着狂热的气息了。”[1]

  以上是诗人兼评论家胡风哀悼鲁迅的言语,一腔热情,满目憧憬。他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候他的“阳谋”与多舛的命运。

  然而,永远地失去了鲁迅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鲁迅1936年10月19日早晨5时25分与世长辞,结束了他评论新闻的一生。临终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医生说的,他说:“我的病如此严重了吗?”

  鲁迅逝世后,停灵在上海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者络绎不绝,当天签名瞻仰仪容的4462人,外省46个团体。22日下午出殡,自动送葬者有七八千人(一说万余人)。灵柩上覆盖一白地黑字的大旗,上面是沈钧儒先生写的三个大字:“民族魂”。巴金、黄源、欧阳山等十几位青年作家把鲁迅的灵柩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万国公墓中。

  从此,评论家鲁迅走进了中国现代史、中国革命史、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新闻史;走进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心中。

  〇评论家永久搁笔

  “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

  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2]

  这是郁达夫1933年1月19日赠鲁迅的诗。

  “骂人文选”也罢,“生命浪费”也罢,鲁迅终于搁笔了。“敌手”或许同样感到了“失却陪练”的寂寞?

  关于鲁迅的搁笔,且留两三段文字,算作“为了忘却的纪念”。

  1981年的《新文学史料》里有周海婴先生的、同样可以作为“现身说法”式的评论的回忆文字——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大家的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的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我来不及猜想,声到人随,只见一个大汉,没有犹豫,没有停歇,没有客套和应酬,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般地号啕大哭。他伏在父亲胸前好久没有起身,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这位重友谊的关东大汉,前不几天还在和父亲一起谈笑盘桓,为父亲消愁解闷呢!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我不记得这种情景持续了多久,也记不得是谁扶他起来,劝住他哭泣的。但这最后诀别的一幕,从此在我脑海中凝结,虽然时光像流水一般逝去,始终难以忘怀。”[3]

  笔者每次讲鲁迅研究课的最后一节,总是会读到这一段,常常继续有几分激动——尽管“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是眼泪毕竟是有温度的,毕竟是滋润灵魂的音乐,另一个世界也会需要的。

  当时,对于鲁迅之死,反应并不一致。国共两党的对立自不待言,即便现代文坛也有异议。许广平的挽辞《鲁迅夫子》,从亲人的悲恸写到了“同类”的决心——

  鲁迅夫子:

  悲哀的气氛笼罩了一切,

  我们对你的死,有什么话说!

  你曾对我说:

  “我好像一头牛,

  吃的是草,

  挤出的是牛奶,血。”

  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

  什么是娱乐”。

  工作,工作!

  死的前一天还在执笔。

  如今......

  希望我们大众

  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

  “我评故我在”。搁笔的时分也就是告别的日子。许广平告诉我们:鲁迅是死是活的唯一区别,就是握笔还是搁笔。他的命运与他的责任出奇地一致,他做的就是他自己想做的——尽管有“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的艰辛。于是,我们可以理解为鲁迅的全身心投入的快乐的、值得的。

  郁达夫的《悼鲁迅》有至交的痛惜,更有“民族”的高度,那是生死之交才能够迸发的情感,在本书“引言”部分已引,不赘。

  〇“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而鲁迅曾经的“亲密至交”、后来“分道扬镳”的林语堂先生的文字不能不录,因为对于新闻评论家鲁迅,他提供了另一种角度与思路:鲁迅是“杀人”(不仅仅是骂人)累死的。

  林语堂1937年11月22日的《悼鲁迅》显然是激动里有冷静,歌颂中带褒贬,回忆里有深意——尽管文字仍然是一流的文字:

  民廿五年十年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Herald-Tribune(《先驱论坛报》)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瞑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惟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立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乐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在,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世之言,目所见,耳所闻,所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所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复奚较此波长彼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迫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间世》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肯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响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硁硁小人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无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穷鬼、饿鬼、色鬼、馋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矇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4]

  林先生还有心发思古之幽情,秀排比之修辞,甚至顺便评论一下死者的政治立场——这也正是林先生直言无忌的优点。但比较郁达夫,立即可以见到友情的深浅,评价的角度与尺度。

  〇“无法直面的人生”

  王晓明先生从鲁迅的匕首、投枪般的文字后面看到了“未敢翻身已碰头”的无奈,看到了深深的孤寂感,看到了只要直面,就难以生存的艰辛——来自传统的、环境的与自身的“墙”使得鲁迅不得不在郁闷中搁笔:

  他这一生,从他稍懂人事的时候起,就不断陷在处处碰窒的困窘当中。无论是十八岁从绍兴去南京、还是二十二岁从南京去日本,也无论是二十九岁从日本国老家,还是三十二岁再次离开绍兴去北京,更无论四十六岁从北京去厦门,去广州,还是四十六岁从广州去上每,哪一次不是在原来的地方碰了壁,可到新的地方之后,又大碰其壁呢?他不断地夺路而走,却又总是遇上新的穷途和歧路,说得严重一点,你真可以说他的一生就是走投无路的一生。因此,人生的种种滋味当中,他体味得最深的,正是那种从仿佛的生路上面,又看见熟识的穷途时的幻灭,那种从新我来的光明背后,又发现旧有的黑暗时的悲哀。他当然有过指点江山的慷慨和激昂,有过初尝爱情的兴奋和欢愉;他也常能够收获读者对他的著作的热爱,领略被大群年轻的崇拜者簇拥着跨上讲台的宽慰。但是,与他整个的人生体验相比,这些情绪都太短暂了,往往是慷慨激昂还没有完,幻灭已经挤上前来;在那爱情的欢乐的前后左右,更这布旧式婚姻的暗影,庸俗社会的流言。著作的成功,很容易被官方的压迫抵消,从崇拜者的欢呼声里,更经常会听到恶意的冷笑和刻薄的私语,倘说他确实常常能开怀大笑,更多的时候,他却是独自在心里咀嚼人生的悲哀,陷入无法排遣的阴郁之中。

  以鲁迅那样的智慧和才华,却只获得这样一份命运,造物主对他的态度,实在不能算是宽厚。也许孟子说的真有道理,天将降大任给一个人,总要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狠狠地折磨他一番?也许命运之神已经看中了他,要选他充任宣告民族和文化衰亡的伟大先知,要请他著作现代中国人历史悲剧的伟大的启示录,才特别给他品尝这许多严酷的遭遇,推他入深广的绝望和悲哀之中?说不定,那一股他屡想驱赶,却终于不能赶远的“鬼气”,正是造物主派来提醒他谛听命运启示的“提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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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7 06:02:21 | 只看该作者
  …………

  ……中国的文人是聪明的,也是敏感的,他们对自己置身的世道,从来都能看得很透彻,但是,他们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愿意长久地正视现实,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真实命运。他们总要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消解自己对命运的真实感受,来减轻这感受对自己的精神重压。在先秦时代,孔子式的理想主义,庄子式的虚无主义,就是其中较有效用的两个办法。两千年来,一代一代的文人就是靠着这些被鲁迅称为“瞒与骗”的思想方法,度过连绵不断的深重苦难,一直到二十世纪也还是如此。……以至到了这个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仍然不清楚自己是处在怎样的境遇中,仍然在精神的旷野上茫然无措:我想,这大约也正是我们自己的“命”,是你我首先应该正视的吧。至少鲁迅是以他一生的精神历程,向我清楚地显示了这一点。[5]

  “瞒与骗”这个既有历史渊源、又有现实表现佐证的词语来自鲁迅的另一篇评论,标题为《论睁了眼看》,鲁迅说的是文艺学,但后人更多地把这段话引入了社会学与社会心理学领域。其中震撼人心的句子至今还常常为后学引用: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否则,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碱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只可以吓哑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批评家的嘴,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可怜他在“爱国”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了——或者本来就闭著。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6]

  以上的话是鲁迅1925年说的,如今将近90年过去,我们却感到句句惊心,感到仍然是“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感到继续生活在另一个“杂文时代”。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发现鲁迅这一页翻不过去,现在,无论是文学,还是新闻,都依旧需要“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用时髦的表达貌似“三贴近”。

  鲁迅风给予我们的启示或许正是:少一点“歌吟花月的声音”,多一点“铁和血的赞颂”;少一点在“爱国”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多一点“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

  “盛世多危言”。我们有理由相信,鲁迅的愿景终将成为现实。

  〇鲁迅的当代意义

  再过半年,鲁迅先生逝世就78周年了。

  133岁的鲁迅已有78年“从兹绝绪言”。以所谓“研究鲁迅”换一碗饭吃的后学该说些什么、又该怎样说呢?

  “中国文学,红学鲁学”。“鲁学”与“红学”一样已经是“显学”——尽管鲁迅生前毫无预料。毕竟鲁迅带给我们现、当代文史哲的启迪是全方位的。

  至于笔者自己,从四十年前“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时分生吞活剥终于一知半解(1973年,十几岁的我用每月6元的津贴先后买到了十几种鲁迅杂文集的单行本,记得是一两毛钱一本),到如今在讲台上“年年讲、月月讲”,《全集》、《年谱》翻得破破烂烂,鲁迅赐予我的财富我无法清点,鲁迅赐予我的救赎我无法感激。

  作为一个做社会评论的教书匠,如果我的文字尚且留存几分果敢和真诚,我会感激鲁迅先生。如果我能够自豪于课堂上的交流和掌声,我会感激鲁迅先生。

  而且,每念及此,我都想说,教鲁迅研究这门课真好,我的责任和命运常常幸福地重叠,我时常进入“劳动本身就是审美”的“共产主义”境界。

  那么,以时下眼光观之,鲁迅的意义何在呢?

  首先,鲁迅的恒久在于他的“撄人心”和“不‘带住’”。

  传统之治,“理想在不撄”、在“软刀子割头不觉死”。作为灵魂的探险者和拷问者,鲁迅无论是顿足呐喊、侧身“横站”,还是彷徨于“无”地、沉吟于长夜,都是一个能迅速地把生命的热气传染给读者的有血有肉的活人。所以至今高兴了诵《二心》,难受了背《野草》,无聊时看看《伪自由书》和《准风月谈》后记里鲁迅“下载”的攻击自己的文字,其“移情”的功效不下于心理医生。

  同时,一生批儒的鲁迅却恰恰躬行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古训。他明知面对根深蒂固的传统,自己的呐喊不过是“一箭射进大海”,自己的杂感文字也仅仅是深夜街头摆了个地摊,不似传说中的英雄有个百宝箱,一朝打开便见金光灿烂,但他却以“一个也不宽容”的进击姿态镀亮了自己“无法直面的人生”。而这个撄着人心奋然前行的形象,正是今天的改革者、开拓者和“精神界之战士”的造型。

  其次,鲁迅的魅力在于他的“并非圣人”。

  毛泽东说鲁迅是现代的圣人,立论当在后人对他的敬仰而言。和“茫茫若丧家之犬”的孔夫子类似,鲁迅生前“漏船载酒”、“破帽遮颜”,三天两头在租界、书店和外国医院里东躲西藏,毫无“圣人”风范。

  在教育部当科长,他“犯上作乱”,与部长打官司惊天动地。在大学教书,他与其他教授对“骂”,火冒八丈,狗血喷头。“四?一二”之后,“进化论思想轰毁”,他自称“我已近于‘刹那主义’,明天的事,今天就不想。”并慨然收取中山大学一个月薪水的“不义之财”:“鲁迅已经‘不好’,则收固不好,不收亦岂能好?松松爽爽收下了。”——这确实不大像“三家一主将,五最一方向”,但又是切切实实的鲁迅。——“圣人”头顶罩着灵光圈,可敬而不可亲,是无法仿效的。鲁迅不是“天才”和“圣人”,他是凡人,是散发着各种各样“毒气”和“鬼气”的凡人,是把喝咖啡的时间用在读书上才有所成就的凡人,我们大可效法。

  复次,鲁迅的悲哀在于他预感到了“死后”却无力制止自己的“死后”。

  鲁迅说过,人的最大的悲哀并不在于生前的被冷落,被攻击——腹背受敌而“横站”是他常取的姿态。他惴惴不安地说,最可怕的是在双眼一闭,人言两亡,后人“谬托知己”,都成了你的“知音”而把你变成面目全非的傀儡。

  诚哉斯言!他老人家去世30年后,当年被他痛斥过的“狄克”(张春桥)果然成了“学习鲁迅”的“知己”,打人起家的“姚棍子”成了著名的“鲁研专家”(有专著《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为证),只有鲁迅成了毫无人情味的“老红卫兵”,每一个“批斗会”他都得参加,打人骂人都引用他的语录,他忙得辛酸而无奈。

  在“痛打落水狗”、“一个也不宽容”的叫喊声中,张志新被摁在一块砖头上被割断了喉管,刘少奇拖拉着双腿进了火葬厂,鲁迅的学生胡风、巴金、萧军等均遭到了非人的折磨。九泉之下的鲁迅先生如果知道身后还有毫无人性而滥杀无辜、迫害忠良的“鲁迅精神”,鲁迅将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出离愤怒”。

  再次,鲁迅的不幸在于他的继续“不朽”。

  鲁迅说过,攻击时弊的文字必将与时弊一同灭亡——没有了“吃人”、吮血、“二丑”、“帮闲”、“西崽”、“苍蝇”、“媚态的猫”、“势利的狗”,《鲁迅全集》必将与纺车和青铜斧陈列在一起。因此,他说“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

  遗憾的是,他的杂文一直活着,而且越活越坚实。因为弊端正改头换面、显山露水,甚至大面积铺开:“看客”揣上了手机,算命用上了电脑;外逃贪官腰缠万贯,陈希同、王宝森、刘志华、陈良宇的“山庄”里酒绿灯红、娇娃清脆欲滴;而高校宿舍里穷孩子两人合盖一条被子、“蔬食常不饱”。赖昌星们一掷千金,给歌星送轿车洋房,可谓“不知肉味”,河南林县的老百姓饥渴难耐只好用大秤分水,可谓“不知水味”。真到了字典里没有了“麻木”、“腐败”、“看客”、“瞒和骗”、“国民性”等字眼,我们一定会把一瓶绍兴老酒泼在地上,慨然告诉鲁迅先生:“您的杂文完成了历史使命”。

  〇丹心青史能说

  记得是1986年的秋天,于一家杂志上看到了萧军先生的七言律诗,颇有感慨,就把它抄在了本子上。那七律题为《鲁迅先生诞生百周年》,诗前的说明是“鲁迅先师逝世三十周年,于囚禁中代祭”,当是作于1966年:

  三十年前拜座前,斑斑往事忆如烟。

  门前桃李飘零尽,犴狴余生几幸全?

  大道传薪知匪易,高山仰止亦何艰。

  囚窗落日鲜于血,遥瞩南天一惘然。

  身陷囹圄而“此刻不知道下刻的命”,于铁窗中遥望落日的壮汉萧军,回忆着恩师的音容笑貌,作为一丝凄凉的温馨,这又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呢?

  我当时在省委党校学习,被褥有人拆洗,待遇颇不错,怎么也体会不到坐牢的味道。只有深深地为“三郎”先生感动。感动之余,想到孜孜不倦教我们填词的华钟彦先生。我翻开词谱,凑成了一首蹩脚的《念奴娇》——

  “遮颜帽破,/倩何方礼拜/圣人风骨?/尘海苍茫多少事,/尧舜也生华发。/中夜听鸡,/朱门窥宴,/自有弓如月。/一声呐喊,/百年谁是豪杰?//漫道大梦先觉,/谬托知己,/吮尽英灵血。/应念甘为孺子志,/还是杂文时节。/独对高丘,/咀嚼病苦,/肝胆皆冰雪。/南山无语,丹心青史能说。

  1966到2014,48年“弹指一挥间”,萧军先生也已经于1988年6月22日驭鹤而去了。好在一直有寂寞的鲁迅先生陪伴着我,使我免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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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7 06:02:43 | 只看该作者
 1940年10月,郭沫若纪念鲁迅逝世4周年时说:“鲁迅是奔流,是瀑布,是急湍,但将来总有鲁迅的海;鲁迅是霜雪,是冰雹,是恒寒,但将来总有鲁迅的春。”

  作为博大精深的“民族魂”,鲁迅是现在和将来每一个有使命感的青年心中温暖的春天。

  [1]胡风:《悲痛的告别》,载《中流》第五期“哀悼鲁迅先生专号”(1936年11月)。

  [2]郁达夫:《郁达夫诗词抄·赠鲁迅》,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1月版,137页。

  [3]周海婴:《我与鲁迅七十年》,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9月版,57页。

  [4]林语堂:《悼鲁迅》,载《宇宙风》第32期(1937年与1月1日出版)。

  [5]王晓明:《鲁迅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226页。

  [6]鲁迅:《坟·论睁了眼看》,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2005年10月版,第1卷,第254页。


来源: 共识网-作者赐稿 | 来源日期:201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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