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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哥哥去大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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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7 06:05: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白志强:哥哥去大串联

作者:白志强

我爸虽然异常严厉,异常让我们弟兄们害怕,异常受我们弟兄们尊重,异常得对我们弟兄们有着无以复加的呵护,所以我爸在我们家里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但是那天晚上听了我哥的话,竟然盯着我哥,有些发呆发傻一脸的惊讶和迷茫,对我哥的要去北京串联的大事儿,再不能吱声了。
  没几天,黑子来了。黑子是我哥的同班同学,也是我们学校的司令级别的人物。黑子和我哥是铁哥们,黑子主要是来做我爸的思想工作的。我们下几级的学生们对黑子挺尊重,全叫他黑子哥或者亲切地叫他黑哥。黑子是个铁路子弟,他爸是铁路局机务段的火车司机。黑子长得墩实憨厚,穿一身将校呢军大衣,戴着军帽,里面也是军装上衣,军裤,还扎着军用皮带。黑子在我们街区和学校威风凛凛,身边前呼后拥地总是跟着一大帮弟兄们。黑子那天让跟着他的弟兄们全站在门口,俨然是一群保镖一群警卫在为他站岗助威一般。他一人进了我家。黑子来了就说,叔,你老就放心吧,有我照顾着我的哥们,谁敢欺侮你老的儿子,那就是欺侮我啦。我爸也没说几句话,就同意了让我哥去串联了。黑子拍着我哥的肩膀说,谈妥了,叔我走了,放心吧!

  我哥要去革命大串联的事儿,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谈成了。

  我当时对我哥真是羡慕!

  3

  又过了些日子。

  我哥真要走了,上火车的头天晚上,我妈炒了几斤炒面,里面放了牛油。炒的时候满屋飘香,馋得我总咽口水。梦中悄悄吃了一碗炒面,那滋味自然是醒了胃里犯酸。

  天没大亮,全家就起来送我哥去火车站。我也才知道我妈一夜没睡,剪了一条破裤子,洗净了在火炉上烘干,也去看了邻居家一张画,是红军长征过草地的,照着上面的样子缝了一条干粮袋。我哥上身穿的是一个远亲家的表哥送的一件发黄军衣,那军衣已经破旧也刚好烂了几个洞让我妈补了补丁,我哥还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破军帽,那军帽是黑子送我哥的,他挎上干粮袋,就跟画上的小红军形象几乎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

  我当然也很想去伟大的首都北京!我当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是我们年龄太小,我们这些比我哥低了三级的小红卫兵们,没资格去革命大串联。我们没有正规的红卫兵证件,而只有读了高中正在砸烂一切的像我哥这样的学生们和革命小将们,才有资格去北京一睹伟大领袖的风采。

  我爸提着我哥的黄挎包,我提个网丝兜,里面装着牙膏牙刷饭盒什么的。去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我爸再次瞪大了眼睛,那年代我爸总是对外面的世界不理解,总是瞪大了眼睛犯傻不说话,只顾了惊讶。我当时也跟着惊讶。

  整个火车站一片人山人海,那天是这座城市各大专院校和高中同学们集体去北京大串联的一个日子。在人山人海中有无数面旗帜挥舞着,学生们全挤在各自的旗帜下。能看见的只是人如潮旗如海,人声鼎沸歌如浪涌。

  那一天我哥表现得极为激动,可我爸是万分的焦虑,我们乱挤着,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我哥他们的队伍。

  突然间,“呼”——地一下,人群中出现了骚动,大队伍开始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我们爷仨挤来挤去几个来回,就让挤进了火车站的站台上,那年头没人检票了,好几个大检票门全拆了修成了更大的门,为了不让小将们挤进去时发生踩踏事件。我们是让人群簇拥着进了站,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哥他们学校的队伍。然后就见黑子正和另一个学校的头儿在交涉什么,我哥他们队伍中的男的都涌上去,有人顺手就从袖筒里抽出了短棍,有人解皮带,有人悄悄又是神速地往手上戴自制的金属手盔。手盔是古代的一种暗兵器,不知道是谁在那个年头把这种暗器挖掘了出来,让红卫兵小将们使用了。那玩意是四个金属指套,恰巧戴在右手的四个手指上,指套上又焊接了四个极小的金属利器,戴在拳头上比刀子还厉害,往脸上不使劲抡一下,就让你终生破相。要是冬天戴着手盔,再戴一副手套和人打架,对方会稀里糊涂地被打得满脸开花。

  眼看着就要打架,而且是人山人海的大打,而且我们看清楚了这是外地的红卫兵和我们本地的小将们要开打。我爸提着我哥的衣服领子就走,说,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这还没出门就乱成这样子啦,这是去革命大串联呐还是去逃难呐!

  我哥挣扎着,又开始背语录,呜哩哇啦刚背了个开头,就见“呼呼拉拉”地一下,人群果真就开了战。一边短棍、皮带和拳脚已经开打,另一边又有人打开了车窗、车门,人群像波浪一样“呼”地一下掀过去,又“轰”地一下掀过来。

  大喇叭里即刻有人呼叫:人民解放军同志,人民解放军同志,请出动,请出动,请立即出动维持秩序……

  也是顷刻间,就有一队队人民子弟兵冲了出来。这些军人数量极多,个个赤手空拳,手挽着臂膀站成了数排,开始维持秩序。两边打架的学生们就隔着数道由子弟兵组成的人墙。我眼看着军人的军帽在片刻间被抢走了不少。但军人就是军人,那是有着钢铁般纪律的军人们。他们可能在事前得到了训示,让抢走的军帽不用再去追,只维持好局面,以避免无谓的伤亡为主旨。我也眼看着一个军人竟让误打了一短棍,头上立即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可那位军人流着血并不下战场,仍是站在队列中维持着秩序。那阵子我见黑子被几个弟兄架上了一个水泥台阶,他站在上面举着一个白铁筒小喇叭,高声喊叫起来,注意啦,注意啦,谁要是打人民解放军同志,谁就是我的敌人!战友们同学们,我们不要再打架了,去北京的革命大串联还没有出发,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这是阶级敌人才想看到的!

  黑子声嘶力竭地喊叫顿时起了作用,人群安静了下来。我当时想,黑子这个人物真还是有着他独到不凡的威慑力。黑子毕竟是我们全校的红卫兵司令,而我们全校初中高中六个年级,一个年级有十几个班,稍稍算一下黑子也是五六千人的首领。黑子在我们学校一乍胳膊那就是一场极大规模的群殴事件,当然黑子也是一位能让黑帮老师及走资派还有牛鬼蛇神黑五类们心惊胆战的人物!

  立即,安静了片刻的人群开始有序地往列车上挤了。逮着机会,我哥还是挣脱了,并极快地被几个红卫兵战友们抬起来一下就从车窗口外推扔进了车厢,之后我哥冲我摆手。我爸也只好把挎包递上去,就见上面已经有人在指挥,乱喊叫:注意啦注意啦,看好两道门,谁敢冲进来就用背包绳捆起来,往厕所里面塞!这个车厢已经属于我们学校造反战斗队啦!接下去车厢里就有人振臂高呼:领袖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及万万岁的高呼口号之中,紧接着有人唱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立即车厢里面就是一片大合唱了。哇——“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而另一列车厢里正在高唱“国际歌”,在高唱革命歌曲的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这些小将们已经有了明确的角色分配,有些人守着车厢的门,手里真的掂着棍子皮带和背包绳虎视眈眈地盯着想冲过来的另一部分小将们,你只要敢过来这边会立即打将过去,也会绑黑五类一般把你捆起来塞进厕所……

  我爸站在车窗跟前,还是提着心,又叮咛我哥注意事项一二三,正说着,一个女同学插进来说,叔叔,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个造反组织是特别能战斗的!我见到那个女同学也是一身军装,戴着军帽,扎着短短的羊角辫子,洋溢着一脸的蛮横霸气或者称为英勇气概。而在那个年头,女同学们,这些革命造反的女小将们个个全是飒爽英姿或者叫做杀气腾腾,谁敢小觑呐?!

  那一刻的站台上,还是乱哄哄一片。这时,每个车厢全都响彻着齐刷刷的口号和威猛猛的歌声。临近发车,车厢里面已经是瓷瓷实实的人了,整个车厢全挤得人贴着人脸贴着脸的了,但是下面的小将们还在往进爬,爬不进去,硬塞,五六个人抬一个人,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随着此起彼伏的“去争取胜利”声,一个个人又被挤塞进了列车窗口。这辆列车肯定无疑是严重超载了,那年头恐怕压根没有一辆列车是不严重超载的。

  车终于开了,站台上仍是乱哄哄的。家长和送行的人们对列车挥着手,列车上的同学们也对下面挥着手,这辆列车像是喘着呼呼哧哧的粗气,轰轰隆隆地出发了。

  回家的路上,我爸连着唉声叹气。

  从我哥走了之后,我妈就天天唠叨。担心我哥出事儿!

  4

  很快,大约是十来天后,我哥就来了信,说已经住进了离天安门只有八十多公里的接待站,吃的非常好,不交钱,过的是共产主义生活。我妈也就高兴了,见人就说,北京已经共产主义了,咱这儿就是太荒凉啦,还乱着呐。可我爸却整天提心吊胆的,也算出了那八十多公里的含义,说,儿子压根就没在北京住,是个大郊县。想想么,八十多公里,咱这座城市,出了城十里路就荒无人烟了。

  二十多天之后,家里收到一封电报,电文是——今日上午某时某分,伟大领袖接见了我们!

  这封电报让全家人沉浸在一片喜悦中。

  我爸悄悄地把单位的报纸拿了回来,那年头穷人家是不订报纸的,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那份报纸上印着领袖老人家的半版头像,也写明了是老人家第某次亲切接见百万红卫兵。那一天我们全家记忆深刻,是那一年的冬季十一月二十六日。我爸说,把这份报纸和儿子发来的电报得存起来,说不准这就是将来儿子的重要个人资料。我妈开始的几天没存那份资料,是拿给邻居们看,非常骄傲地说了我哥已经在北京被伟大领袖亲自接见过了。邻居们就一脸的羡慕。那话题让我妈得意了好些天。

  紧接着我们这座城市下了第一场雪,雪飞飞扬扬地下得非常飘洒。这场雪让我爸我妈焦虑起来。因为我哥走的时候穿得太单薄,外面只穿了件军衣,里面是件秋衣。我爸我妈就天天听邻居家的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异常操心北京的气温。但是听了就唠叨着,呀,北京冷呵,竟然比我们这座城市要低五六度呢。已经零下十几度了呀!

  大约又过了七八天,我哥回来了。

  我奇怪我哥给我的印象没有了兴奋没有了激动,真如我爸形容过的,我哥竟是逃难了一回。他的脸色黑瘦,眼窝深陷,神情沮丧疲惫,全身的衣服很脏。他倒是穿回来一件军大衣,是崭新的。里面仍是我哥穿走的一件很薄也脏极了的秋衣。我爸问他——

  军大衣是哪儿来的?

  我哥低沉地说,借的,首都人民借给我们的。

  我爸又问他,为什么不还?你跟真的一样还把人家的崭新大衣穿回来啦?真是反啦?

  我哥说,人家说了,不用还了。是首都民政部门的干部说的,不用还了。

  我爸又问,咋就不用还了?真过了共产主义日子了?借的军大衣不还了?这可是贵重物品啊?而当时一件军大衣在百姓家里确切无疑地是一件贵重物品。

  我不信!我爸有些急,怕我哥说的是假话,一再逼问着军大衣的事儿。

  但我哥一脸沮丧一脸晦气一脸愤怒一脸狼狈地说——爸,妈,你们的儿子回来了,还是回来了,我差点死在了外面啊!

  接下来我哥的叙述我记死了,我哥说:四川的红卫兵抢了我的干粮袋和军衣,我没穿的了,还了这大衣我就得穿件秋衣回来了,我得让冻死!接下去才知道我哥里面没穿那件让他一直为之自豪的补了几处补丁的破军衣,是让人抢了?!

  我妈又问,北京已经共产主义了,是你写来的信,怎么在北京也有人敢抢东西?

  我哥仍是沮丧也是愤怒地说,共什么呀,妈,你不懂。在北京,四川的红卫兵抢了我的军帽,军衣,东北的红卫兵抢了我的军用皮带和干粮。这一路上一共打了十九回架,我那小本上记着呢。我们回来的时候又抢占了一节卧铺车厢,云南的红卫兵又和我们打,让我们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才算出了口恶气。我才知道,咱们陕西的红卫兵在全国打架名气排名才是第三!气死我了,我们回来的路上就是一直打,打,打,到底还是没打过人家东北的和四川的……


我爸就又一次瞪直了惊讶的眼睛,半会儿才说,你们一路上净是打架了,还干了什么?
  我哥说,还干了件大事,就是一直等着伟大领袖接见呢。

  好像才说到正题,全家人都等着我哥说说那某日的上午几点几分的幸福时刻。

  我哥那会儿不说话,哭了,哭得挺动情。全家人都以为我哥太激动了,是被幸福所陶醉的那种泪水,也就等待着。

  可我哥哽咽着说——最可恨的就是这件事了。我们排着长队搬着长橙子,在头天晚上就往天安门广场走,走了整整一夜,我们就整理了队伍,在天安门广场上东面的长安街上等待着。可是,车,伟大领袖的车终于开过来了,我们的队伍却乱套了。先是我们的长橙子让挤倒了,紧接着我们的人也让挤倒了,无数双脚在我们身上踩呀……我哥说不下去了,他哭得呜呜的,说不下去。

  我妈有些紧张了。我爸也急着对我哥说,没事儿,天大的事儿也不怕了,咱人已经回来了,说吧,孩子咱不用怕!

  我哥还是说不下去,泪水横流……

  当我们全等着他也催着他说下去的时候,我哥才嚎淘大哭,说,爸呀,妈,黑子……他让踩死了,黑子救了我们很多同学,尤其是救了几个女同学,黑子把几个让踩倒在地的女同学拖起来推出了人群,再后来……就找不见黑子了,我们就一直等着……到处在人群里钻着找黑子呀……等到了人群呼呼拉拉地全散光了,才找见了黑子的人,他躺在地上,让踩的没有了人形,他死了呀!他活活的让踩死了,他死的太惨了……

  黑子哥死了?!死了?!黑哥咋就这么死了?!

  全家人顿时就沉浸在了黯然中。我爸又一次瞪大了眼睛,起身说,这是真的?

  我哥冷静了下来,抹着泪水说,真的。我们才去过黑子家。上百万的人群就那么乱踩,黑子要是不救人,他的身板那么横,那么壮,他真没事儿……他是救同学了,就让活活的踩死了……

  之后我哥哭得很痛,哭得让全家人跟着他难受。

  我妈紧着给我哥做了顿可口的饭菜,全家人看着我哥跟个饿狼一样吃完了,我爸才说,不让你去,孩子,你差点把我也要打倒呀,说我是两面派?我还就是一面派,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受罪,也错了?

  我哥又哭了,说,爸,是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这一路上想啊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了我哥又是泪水满脸的。

  我爸我妈也流泪了,我爸说,好了好了,孩子,你再没给我背语录,我也不害怕了。可你给我记住了,我是打不倒的,我苦大仇深能和人家康有为大人物比么?我识字儿全是跟着领袖的著作瞎琢磨着认下来的。

  这事儿我知道,我爸不识字儿,是拿一本小学生的新华字典,看着著作再查字典,才认了一些字儿。我爸这一生就是在扫盲。我爸是自己扫盲认了不少字儿,但我爸要是写字儿,最简单的字儿我爸写的也总是缺胳膊少腿儿的。

  5

  我哥去黑子家。我说我也去。

  去了,见黑子家门前已经站满了人,乌呀呀一片人。有不少女同学在外面哭。黑子家门前还停了不少辆小车。

  我们根本挤不进去。我和我哥守在黑子家门口,就听到了不少事情。黑子是让北京的民政部门处理的,民政部门的领导对这件事异常重视,通知了黑子他一家人去了北京。商量的结果是在北京火化了黑子的尸体,只捧回了骨灰盒。来的不少辆小车是省市领导的大小头目们,他们决定宣传黑子的英勇救人事迹。把报社的头儿也叫来了。但是商量的结果是这事迹不宜刊登报纸。原因已经让蹲着站着的老百姓们议论的出现了无数个版本。一个老头挺神秘地小声说,想想么?这事儿能登报?在见伟大领袖的时候,让踩死啦,谁敢宣传这种英勇事迹?

  另一个老太太也挺神秘的小声说,就是,太惨了呀,黑子这孩子这么壮实的身板,竟是这么死啦,这敢登报纸?这不是给领袖脸上抹黑了么?

  另一个妇女也跟着说,可不是吗?不但给领袖脸上抹黑,也给首都人民脸上抹黑了吧?

  似这样的议论一直持续着,到了晚上,我和我哥才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后来,听说黑子的父亲单位里来了不少同事,决定在黑子出殡这天拉响机务段的所有机车汽笛。以示对黑子的沉痛悼念。

  但是,这件事情还是没做成。

  机务段的领导接到了上级有关领导的指示,说拉响所有机车汽笛这件事情也不能做。因为只有国家和世界的伟人才能有这样的庄严隆重仪式。

  但黑子的悼念仪式还是非常隆重。那天参加葬礼的人,多数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们,我发现同学们也多数哭了。我和我哥也哭了。

  那天还是又下了雪,大雪像是也为黑子的死而默默地悼念着,天地一片浑白,人群就那么站在雪地里,听着空中的大广播里传出的沉痛也激昂的悼词……

  后来,是过了一段日子,我才问我哥,你到底见没见到伟大领袖呢?人被挤倒了,你们只顾了找自己的同学了,那伟大的片刻你是不是编出来的?我哥老实说,没有。但是我当时是哭着跳起来,猛着原地跳,才见到了领袖小车开过去的背影。那背影我是真切地看到了!

  我有些讥笑我哥的意思,说,那你跟真的一样,发电报?还几点几分的?

  我哥郑重地说,没错。那几点几分没假。我总是见了领袖的背影,那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哥当时有些咆哮起来,对我直吼,吼了还补充了一句说,我见了伟大领袖的背影是真的,那不是在电影里看到的!

  我的脸上立即不敢有讥笑的神态了,我觉得我要是再敢小看我哥被领袖背影接见的事情,我俩得开打。而弟兄们在那个年龄段要是开打了,太伤感情。而这样的骨肉相残会让人记恨一辈子的。再说了,我觉得我哥回答得也没错。就让我哥咆哮一回,我立即笑着认错,说,哥,不说了,我今后也替你这样口头宣传,咱让领袖接见过了!

  但那之后,我哥便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了。我哥这人一辈子总有他做不完的怪事。我哥又开始了养鸽子,我和我哥养的鸽子也能放飞到北京再飞回来。我哥这人做事儿总能做到极致。再之后他养斗鸡,再之后他养兔子,也养蛐蛐养波斯猫养宠物狗养花鸟虫鱼甚至养过一条蛇,而这条蛇让我哥养在一个罐头瓶子里竟然一养养了七八年,这条蛇成了精了,竟然自己从罐头瓶子里爬了出来,对我哥摇头摆尾的不咬人,让我哥放生在田野里了。而这些事儿全是我当兵后回家探亲的时候听说的。

  我哥成了个玩家,但是他仍是求上进。

  又一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我哥又做了一回他这一生后悔一辈子的事儿。我爸就是不让我哥去上山下乡,我爸对抗着这个运动,我爸这辈子有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什么也不在乎。我爸给我哥托熟人开了个病人的条子,我哥成了肝炎病人。我爸就是不让我哥去上山下乡。

  我爸这辈子极有人缘儿。我爸这辈子活在江湖侠义中。

  但是我哥却又一次违背了我爸的意愿。我爸为了不让我哥受罪,几乎把全城的资源全发动起来了,但是我哥把家里的户口薄偷了出去,自己报名上山下乡了。

  我哥下乡的地方贫瘠又荒凉。关键的是那个破地方没水喝,是在一个几十丈高的土塬上,喝的水是黄泥汤,我哥水土不服,只三个月我哥瘦成了鬼。

  我爸借了朋友一辆小车去看我哥,我哥当时抱着我爸痛哭失声。

  我爸就把我哥带回来了。

  我哥的户口过了几年才托我爸的朋友又落在了西安市。我哥从此成了一个江湖中人。

  他玩了一辈子,逮着什么养什么,而无论他养什么全能一套一套地讲着这类动物的脾性和一切嗜好,他爱钻研动物植物。同时他也玩上了收藏,他收藏火柴盒纪念章小人儿书和玉石雕刻,后来他玩大了,玩了书画,他一下玩到了全国,他成了收藏家了?他成了在家里玩儿也在街区里玩儿还跑全国玩儿,甚至也跑到了日本韩国美国玩去了?我哥做的事儿总是如此,惊世骇俗的。他玩了一辈子但是他从来不缺钱花,他还总是资助我们弟兄几个,他总是请客吃饭一摆几桌,谁要是和他抢着买单他只说钱交过了,这点小钱谁也甭和我争。

  我哥竟然在文革中就开始了倒腾些小玩意儿,他竟然花几百块钱能在当时买一个明朝的瓷碗,过了十来年那个破碗成了天价几十万。我哥的朋友们三教九流的,但我认定了这些玩家藏家全是江湖高人。而我哥家里摆的东西手能摸到的全是古董了?

  1977年高考恢复之后,我哥用功复习了一年,第二次就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的考古专业。我哥为啥要考古?我不解。他是文革后的第二届大学生。但我哥大学毕业后还是玩儿,他没在体制中工作,有单位聘请他出来工作,薪水很高,他不干。他只说他这一辈子受不了约束,他压根不是个上班的人。他继续倒腾古董和字画儿。

  而过了五十岁之后我哥迷上了中医,他的家里处处摆着医书,线装本和破的只能他读懂的残缺孤本还有各类派别的医家的书。

  我哥现在只注意保健,他活得年轻也不显老相。他也教过我不少保健的医学招儿,他的身体总是极佳。

  6

  但是黑子哥让百万红卫兵踩死的事儿我问了我哥无数遍,他全是暴怒地回答,甭问了,我谁也不说!

  过了差不多三十年了,我还是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和我哥深谝我又问了一下这个话题。我哥才盯着我半会儿说,你这人死犟,还是问这事儿?好吧,我说。

  当时我哥待弄着他的蛐蛐,他的三室一厅装修豪华的房子里处处摆放着蛐蛐罐,有千奇百怪的蛐蛐罐也全是从古玩市场淘来的,全有各自的身价。那些罐在房子里各个角落里摆满了。到了夜间这里的蛐蛐们全叫得如同音乐或者是天籁之音或者是骚扰得人得疯了。我哥还得意地指着一个破罐说,认清,这是明代的瓷器。我根本不看,我不懂。但是我哥仍是把个破罐拿了下来,摆放在茶几上,给我讲解瓷器的晦涩艰深知识。我不感兴趣但是我觉得不能打断我哥的得意讲解,那会让他难堪也真能破坏我俩神聊的兴致。再之后我哥轻轻地掀开了那个破罐的盖子,我发现他竟然把价值不菲的古董罐里弄了些黄泥巴给蛐蛐筑就了个巢穴,而那个蛐蛐正在振翅高歌。破罐里那蛐蛐巢里放了些我哥嗑出来的瓜籽仁儿,那才是蛐蛐的美食。那片刻满房子的罐里乱叫,蛐蛐们的叫声似某电视台举办的快乐好声音中国好声音什么的,在作秀比赛一般。我听了受刺激,极不耐烦。

  但我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得怡然自得。

  我哥是用很神圣的语气说,知道不知道我和大鼻子好了一辈子?我才想起来他班有个同学叫大鼻子,鼻子硕大无比,这哥们叫起来用陕西话发音儿就成了“大鼻儿”。陕西话总是短语,把能省略掉的话全不用。

  这个大鼻儿年年春节来我家拜年,提些礼品和我爸我妈和我哥拉家常。这是一对好了一生的死党。

  我哥说,这个大鼻儿就是我救了他一命。

  我听着,但是太闹。蛐蛐们的叫声真的骚扰人的神经。

  我哥在房子里一挥手,刷地一下静下来了。

  我极奇怪。说蛐蛐们听你的指挥?
  1

  我哥这一生总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他这样的人生转折是从革命大串联那一年开始的。

  那一年我哥闹和着非要去北京串联。

  为这个重大问题全家连着几天商量,我哥总试图说服我爸我妈。

  那段时间我哥突然有一套又一套的理论,我爸我妈反对他去,他能叽里咕噜背出几段语录,推导出铁定的结论,说的我爸我妈再不敢理论下去。

  可是当时全国实在是太乱了,我爸还是不放话。我哥就不敢行动。

  那段时间我家里来一些老邻居们闲聊天,也总是议论着全国大串联的话题。怎么突然间地一下,全国的铁路和公交车甚至吃饭住宿,全对红卫兵免费了呢?这是古今中外前所未有的。我们院子的一个老师是教历史的,他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查阅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皇帝敢让全国的孩子们大串联,只有伟大领袖老人家敢这么做。这些孩子们竟然敢在全国乱蹿?咋日鬼的?咋把全国的大事儿让这些孩子们说了算了?说出这样的话语的是一位历史老师,他是查阅了历史书籍有些亢奋,但是话说完了他立即有些窘迫,立即脸色灰白,也立即落荒而去。这位教历史的老师姓韩,他的这段话让他一下倒了大霉,这事儿下一篇作品中另叙。

  当时这段话大家全没在意。好在我们这个大院子全住的是底层百姓,全是工人阶级,全是穷苦人,只有韩老师一个人是知识分子。当时没人把韩老师的话当回事儿。

  但我爸听了这段话就把我哥叫到了里间屋里,拿这段话想震住我哥,同时我爸也把我叫进去了,因为我们这两个儿子是听我爸的话的。我爸说完了,我哥又是手挥小小的语录本一通背诵,说这样的话就是反革命。再严重一点儿就是反对伟大领袖了!

  我爸听了就躁气了,对我哥一声吼:滚!但吼了我爸又拉住了我哥,同时我爸从他的学习小柜子里请出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几乎让我爸翻烂了的书,那也是领袖的书,那是领袖著作精装本,不是小小的语录本。我爸也翻开了领袖著作,我爸从他折好的一页开始念,念的当然是老人家讲的话,是讲的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我爸刚开始念,我哥就打断了我爸的话,开始背诵另一段语录。那另一段语录的内容是造反有理……领袖的语录刚好把我爸念的让学生们好好学习的一段话异常准确地抵消了。

  我爸当时就觉得说不过我哥,又一声吼:你给我老实点儿,我说不让你去,你敢去了咱试试看!

  我哥偷偷笑,说,伟大领袖对待有病的人不是这么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

  我爸说,谁是病人?

  我哥说,你。爸,你病了,你不让我去革命大串联,往轻里说是有病了。是思想里有病了……我哥当年嘴里咕咕哝哝就能背诵出来一段语录也能够把语录的意思再发挥一番演说的淋漓尽致,把我爸说的脸色发灰发青。

  我爸当时就跳起来掂起了条帚要揍我哥,我哥撒腿就跑,跑着还喊叫说:打倒康有为!

  我哥跑了,我哥这人逃跑和出拳极快,我哥的脑子反应也极快,他不会吃眼前亏的对此我太了解我哥了。

  但是我爸拉住了我,问,康有为是谁?你哥喊叫要打倒康有为,对我喊叫的?

  我想了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这个康有为是谁?我说,不知道。

  我爸说,你去问一下你们老师,我得尽快知道康有为是谁?

  我说好吧。

  我立即请教了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说这个人是两面派。康有为是戊戌变法的灵魂人物,后来逃跑了,又回国之后就当了两面派,一会儿保皇一会儿变法维新的。

  我也知道了康有为早就死过了,是七八十年前的一个大人物。

  回去给我爸汇报了,我爸听了直笑。说嘿嘿嘿有意思,我当了康有为了?两面派就两面派吧,你去告诉你哥,他不能去大串联!也告诉他我是个一面派,就是不能让我的儿子受罪。

  我找我哥去了。我和我哥当时养了一群鸽子,但是鸽子们没吃的,全飞跑了。我和我哥的鸽子笼几乎全空了。我哥在鸽子笼跟前正发呆呐。

  我说了我爸的意思,我哥也笑,又是咕咕哝哝说了一大段话,那全是当时通用的造反语言。我听了觉得事儿有些复杂。我哥那段时间走火入魔,他枕头旁边全是抄家弄来的书籍,竟然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还有托尔斯泰的《复活》还有《共产党宣言》等等。我哥也不太打架了,倒是参加了学校的马列主义学习小组。我哥每天晚上去学校学习,他竟然不管我俩合伙养的鸽子了,鸽子全飞跑了他也不在乎了,这放在几年前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我哥会到处找鸽子找到了人家要是不给立即就带一帮小弟兄们去武力解决。我哥在打架这事儿上不含糊,在我们居住的街区上是有名号的一个混混儿但是也不对,是挺仗义也有人缘儿的一个角色?但是我对我哥这一生总是吃不准,他总会有些举动让我惊讶也得琢磨。

  而鸽子全没了,我们还有一窝兔子。

  我说,哥咱去拣菜叶子割青草得喂兔子了?

  我哥却是暴怒地说,今后这些小破事儿我再不管了,说了对我有些怒吼一般地又咕咕哝哝说了一大段话,那样的话仍是——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我们去解放那些等等……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哥那时候说话总是胸怀全世界也总是愤怒总是一说起来就是满嘴的我听了发蒙的词儿,说了我哥仍是暴怒地往吊着的一个破沙袋上猛击拳头。

  我立即走了,那会儿我要是再惹我哥我说不准让他三拳头打在身上我就倒霉了,我可不想当他的出气筒。而且我哥得了一个民间高人指点,他出拳太快,很久了我才能回忆起来,我哥打沙袋的时候总是三拳一个组合,他当时的口诀是一打快二打准三打耐力四打狠。他的三拳一组合打架的时候更是如此,他在对方还发蒙的时候已经咣咣咣地打出了三拳,对方倒下一脸血的时候就更蒙了。我得在我哥发怒的时候赶紧闪。

  我立即叫上我的一帮小兄弟去了我家往北只走十分钟就是一片庄稼地的田野里,也拿了个破袋子拔青草也稍带着把地里的萝卜西红杮嫩玉米全往破袋子里装了喂兔子,也稍带着让家里多些菜吃。

  那年头看管菜地的农民不敢管我们这些二毬红卫兵小将们。

  真有也是二毬的农民兄弟来管了,我们会气势汹汹地和他们打一架。但和农民兄弟基本上不会打架,想打架的只要敢过来,我只要一摆头一个眼色,像二旦龚龙小止这号货色立即会把腰里别的三角刮刀和榔头掂在手里冲上前去,农民兄弟们会让我们打得抱头鼠蹿。而我们这些小弟兄们会扛着菜袋子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样的革命歌曲慢慢悠悠地回家喂兔子了。

  我们家养的那一窝兔子是我爸的一个扶贫“杰作”,我爸提回来一公一母两只兔子,挖了个洞养了起来。兔子繁殖太快了,几个月就见小兔子们成群结队在洞子里到处跑了。

  之后我爸要宰兔子让我们弟兄几个过一回瘾,我和我哥不愿意,几乎流泪求我爸手下留情。

  我爸听了就不宰兔子了。过了几天我爸提回来一只“烧鸡”分了让我们弟兄几个过瘾。吃完了我爸才说,那是兔子肉。好吃吧?

  我们弟兄几个全吃过了,馋得让我们个个流口水,全没吃够!

  我爸才说,咱全家大吃一顿,谁去抓兔子?

  我哥听了立即跳起来就趴在兔子洞口,片刻间提溜上来几只长成了的兔子,之后全家真的大吃了一顿。

  那一窝兔子只吃烂菜叶子和青草,而过一段时间我们家就可以大吃一顿兔子肉,吃完了兔子肉炖的汤可以加些粉条烂菜帮子再吃几天。我爸在那段吃不饱的岁月里为我们弟兄几个的肚子,有他最独特的招儿!

  但是,我哥晚上仍是缠着我爸说大串联的事儿,我爸压根不搭理我哥,我哥就又背诵了几段语录,我爸听了,又一声吼:滚!

  我哥只好滚了。

  2

  我们院子不远处的一个大建筑工地,本来是盖全市最大的医药仓库的,突然间停工了。在工地上搭建了临时房屋,尤其是让我们羡慕的是搭起了极大的炉灶,杀猪宰羊大锅烩菜,外地的红卫兵凭着一张印制简明扼要的证件,就可以免费大吃大喝了。

  而同时我们瞅冷子也会给大师傅们弄根好烟抽也拿着碗混在那些外地来的红卫兵队里趁机吃个肚子圆。

  这是咋日鬼的?嗨,那时候国家在大日鬼,瞎折腾。我们在小日鬼,小折腾。

  而我们这座城市的小旅馆和中等规模的宾馆,也全供红卫兵们免费住宿。我们这座城市一下就涌进了几百万大串联的人们转车前往北京。旅馆和宾馆不够住了,就把各个学校的教室全腾空了,搭了临时地铺,铺些草搬来崭新的被褥,把红卫兵们往里面塞,全住满了人。

  大街上的秩序突然就乱了,抢军帽的打架的小偷小摸的,还有在大街上正走着的穿军装的孩子被一群外地来转车的小将们围起来,片刻功夫这身军装就被扒下来了,这个孩子会光着身子一脸慌恐,之后迅即逃蹿,街上的群众个个面目痴呆神态麻木,没人敢管没人敢问。

  而那时候的报纸也是全国一个面目,谁也不敢报导我们居住的这座西北大城市已经一片大乱。

  乱象已经发展到了公开杀人放火,夜里没人敢出来,而白天在极为热闹的街区会躺着几具面目皆非浑身是血的尸体。

  但是我那段时间对我哥非常佩服,我觉得我哥像是突然一下就成了我的楷模,他竟然能面壁拿一本语录,悄悄地背诵。之后让我拿着语录本,他开始从第一页背诵,我看着语录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段落,我哥竟然能一字不差地从第一页一直背诵到最后一页。我简直是惊诧之极,我为我哥欢呼,我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我爸我妈。而我爸我妈坚决不相信。我们就在家里考着我哥。我哥在屋里做出极有分寸感的手势,音调抑扬顿挫,把一本语录背诵得滚瓜烂熟。我当时真觉得我哥有点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味道,我哥站在屋里惟有的一个灰暗的15W灯下,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背诵出的语录已经不是字面上的含义,而有些演讲的意味,有了进入角色的灵气,尤其是我哥竟然还时不时地转一下身体,对着窗外的夜空做出手势,那就有些激昂,有些令人无比感动的情怀。尤其是伟大领袖的语录,在我哥的有些稚嫩的语调中,竟然是发生了一种让全家瞠目结舌的效果,那片刻的寂静中,只有我哥的背诵声音,我能回忆起我爸我妈当时的神态,是完全被我哥震呆了,瞪大了眼睛有些犯傻。当我哥那天晚上背诵完了,全家人好像过了片刻,大家才回过神儿来,我爸我妈拍起了手。全家也跟着拍手向我哥表示了祝贺,但也可能是表示出了惊讶和无奈。总归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描述清楚的晚上也是让人迷茫混沌的晚上,我们一家人除了我哥之外全有些无法描述的神态和心理状态……

  我哥当时说出了他的进一步具体规划,说老三篇已经不在话下,他全背诵完毕,下一步他准备背诵毛选四卷,接着他要背诵《国家与革命》。而后他又说出了一串令全家都不清楚的领袖们的著作篇章。最后才说,他将在二十岁前背诵完《资本论》。于是,全家对我哥顿时就刮目相看了。

  那天晚上我哥演讲结束,又说,我一定要去北京,我们得和首都的红卫兵取得联系,把全国的走资派全部打倒,也把全国的反革命牛鬼蛇神黑五类等等家伙们全体揪出来,实现全国一片红!


2#
 楼主| 发表于 2014-5-7 06:08:22 | 只看该作者
他把手势放在嘴边,静了,房子里静了下来。

  我哥轻声说,它只要不叫,谁也不敢叫。说了他指了一下那个明代破罐儿。

  也是。我也轻声说,那是个蛐蛐大王?

  我哥还是轻声说,是。和毛老头一个脾性,它一声吼,全房子的蛐蛐们全跟着叫唤。它静下来了,满房子也静下来了。这个蛐蛐一生好折腾,它好斗,天生的好斗的种,它把这一房子的蛐蛐全咬下去了,还把咱这个街区的所有同类们全咬下去了,它的名气极大。

  嚯!

  我哥继续说,当年我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那挤乱的人群太可怕了,我到处钻着寻找黑子,黑子没找着,反倒找见了大鼻儿,他让踩的头朝下趴在地上只剩一口气儿了,鼻子嘴里往外咕嘟嘟地喷血……我拖着大鼻儿就吼叫,我吼叫得嗓子肯定哑啦,突然扑过来了几个军人,才把我们拖出去。大鼻儿让拖出来的时候,立即没气儿了。大鼻儿躺地上一脸是血瞪着大眼珠子在一口一口地倒气儿呐!

  军人们把大鼻儿抬上一辆救护车送走了,又过来和我一块儿找黑子。那时候人群也快散光了,才见地上到处是鞋呀!只是挤掉的鞋就能拉满几辆平板车!

  找见黑子的时候,他已经没气儿了,浑身凉透了,脸上让踩得乌紫一片血也凝固过了。

  说了,我哥开始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大鼻儿幸运,救过来了。黑子是命中注定得死。他就是不让踩死,他也得在另外的事件中死去。像黑子这样的小人物也是在咱们学校一呼百应的人物,到了社会上还是一个就想大闹的人物,因为他有一腔热血,他更喜欢折腾,为了理想为了什么主义,他坚信马列那一套斗争哲学,他更坚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等待他这样的人物去拯救……

  我听着。我哥又不说了。

  我说,说啊,我听着呐,哥你不是说书吧?咋还有些悬念?

  我哥继续缓缓地说了下去,说黑子竟然和他们谈起来要结伙去柬埔寨缅甸或者是越南,去参加什么游击队?我哥说,黑子当时已经觉得他必须当一个政治家当一个游击队的头儿,拿枪去战斗,和美国佬真枪实弹地打。我哥说,国内似乎已经盛不下黑子了?他的豪情壮志已经让我有些冷静了,我得思考一下,在当时的年代,全国人民肚子饿得吃不饱,在北京我竟然让同样的小将们抢劫了,打架打得疯了,这些毬毛事儿是他妈的革命?还有在等待毛老头接见的现场,没厕所,更没东西吃,大家宁肯尿在裤子里也饿着肚子就等待那几秒钟让老头的小车一闪而过?之后呼呼啦啦地人群就炸窝了?乱踩一通?

  我脑子里那会儿在想象天安门广场的踩踏场面,那是数百万人突然失控,场面一准是可怕惊人的,谁能顾得了谁呢?

  我哥仍是缓缓地说,黑子不是在天安门广场让踩死,也会在别的场合死,他一定得死,只是死法儿不一样罢了,这才是他的宿命……他想躲也不成。

  我哥琢磨的事儿,比我深!

  我说,哥,说啊,甭停下来!

  我哥才说,黑子是我的哥们儿,他死过了。我归纳了一下,他是个正常的疯子,那几年他疯了,我也疯了,小将们全疯了,领袖是利用了我们这些疯子,做出了疯狂的事情。是不是这样?疯子的死亡,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对不对?

  我琢磨着,想的不大清楚。

  我哥又说,这事儿你问了十几回了我不想说,我也只给你一个人说了,但是我正告你一句,你敢不敢如实写!

  我只是听着。说,如实写?写了谁敢发表呐?

  我哥说,那我就不说了。

  我又求着我哥,说,好好好,你如实说,我如实写。说啊!

  我哥过了会儿才觉得他不应该对我这么说,改嘴说,你要是如实写了,发表不了我也想看,虽然我看了还是要哭,痛哭一场!

  我和我哥又是沉默了片刻。

  那次和我哥深聊,我觉得一下又找回了我哥少年青年时的影子。我俩聊得很深,他说他这辈子看了很多古典书也看了不少哲学书,我哥说他想明白了但和谁也不能讨论,他归纳了一句话——文革是一场全国人民和领袖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一场世纪大戏。这就是一场汹涌的同流合污,谁也甭说自己干净!全国人疯了,这个民族疯了,就这话……

  说了我哥是一脸的扭曲也呈现出了一脸的痴呆。

  听了这样的玩家的话,我有些惊讶,也渐渐地才悟出我哥的惊世骇俗的举动,他这一生的活法也是他自个儿悟出来的。

  我真的找回了我哥的少年青年意气风华的趣味,他就是钻研什么全能进去。他又缓缓地说,你敢写这一段么?把文革的罪过放在一个领袖身上还有什么几人帮身上?那不对。我们这些小将们让领袖利用完了,一脚把我们全踢进了山沟里了,对吧?几千万的知青们上山下乡,就那么听话?回城的时候又是各显神通的闹和全要回来?这些全得反省清楚吧?那几千万知青们,只要有十分之一不听话,这场上山下乡运动能搞得起来?还有那些老将老帅们一个一个死得够惨了吧?可是此前他们哪个没有配合毛老头也往死里踩那些战友们和同事们?整人和挨整,全是配合领袖。再说透一点儿,黑子、大鼻儿和我们这伙子人,当年要是全死了,那就是几只蚂蚁没了,谁会在乎?

  也对。我哥的话能够自圆其说。

  我哥说,暴君只能培养出来暴民、顺民、刁民、培养不出来公民。

  我听了觉得我哥说这句话,是高词儿。

  我哥又说了几件他这一生能够记死也不会忘记的事情。

  他说那一年他在街上走,他十七岁的时候,我也想起来了,那是他去大串联的那年。

  我哥说,我正走着,对面过来一个和我年龄一样大的学生,我俩相互瞪了对方一眼,就站住了。

  对方说,咋呀?

  我哥说,你说咋呀?

  之后两人谁也不说话,我哥上去三拳,咣咣咣出手了,对方立即满脸是血躺倒在地上。

  我哥走去。走了几十米回头看对方,对方坐在地上正在发蒙。

  我哥说,那时候我正常也清醒,但是这样的行为,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吧?只能用疯子或者叫做精神病人来解释我俩的行为了?我俩谁也不认识谁,正走着就打了一架,为什么?没有理由。我哥说,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这一生全在琢磨。

  还有他在北京让四川的红卫兵抢了的事情。我哥叙述得极为详细。那样的行动也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还有他们一群上千的红卫兵们从距离天安门八十公里的郊县从头天晚上走到了第二天快九点的时候,那一夜的步行,我哥叙述的也极为详细。我哥说我们这些人走了十几个小时去见领袖,又累又饿又渴,女生们有的人在哭,但是一想到我们第二天会见到伟大领袖,又开始了唱歌也蹦跳着前进,那也是疯子的行为吧!?

  还有些事情,我得在另外的作品中叙述了。

  我哥这人,这一生做不了任何学问,他只是在感悟,他总是把一门知识看透,再去琢磨另一门知识,我哥的散淡人生如此。

  我哥继续说,直到目前,我所看到的关于文革的冤案和千奇百怪的死亡事件,全是官员受迫害名人之死和烈士什么的之死,这些人占人口比例是多少?万分之一还是百万分之一?但死的最多的还是老百姓,异常无辜也是莫名其妙地死了的老百姓们,上千万人的非正常死亡?一亿人受迫害?这是一场世纪大战争,双方打得你死我活的,为了什么?而到头来一琢磨,全是为了下地狱么?你要写,就应该这么去写吧?

  我说,在写。但是不是这么写,我得再想想。

  我哥说,那就写老百姓的死。你还得琢磨清楚了,像黑子和我,也得加上你们这一代,全参与了这场浩劫,而人为的灾难不是天灾,这是人祸!你能不能写清楚这是全国人民一块儿参与的灾难,是人人在作孽,这才是事实!那些高官们谁也别把自己洗得多干净,包括那些受迫害者们,这也是事实!中国的事情全在成功后的枭雄们作孽,如果中央高层能有十个邓小平、十个彭老总再或者是十个做派不一样的周恩来,人祸就可以避免,对不对?

  我听了,觉得我也正在这么感悟,在文革中,别说那些高层了,像我和小止还有全班的同学们全参与了,我们在当时年代全是孩子,但是作孽也不少,这确实是一场世纪大戏,每一个上场的人全在演出……

  也不对。我哥又沉思着说,我这样琢磨过,中央压根出不了十个邓小平,再有两三个邓,就出大事儿!再出来五个彭老总,也照样出大事儿!出来了一个毛,只有毛能捺住这些老帅,那毛就是一个猴子山上的大王,谁也甭闹腾。

  那只能是全国人民跟着毛闹腾,这才是我们这个民族逃脱不了的劫数。

  我哥说完了,脸上还是扭曲和痴呆状。

  我想是不是这样?文革的事儿弄不清了?

  什么时候能弄清楚?得一个民族来反思,绝不是个别人或者是专家学者们的反思。但是这样的反思会发生么?

  否。

  我哥又说,说来说去,全不对。

  我瞪直了眼睛。我哥的否定之否定来得太快?

  他又缓缓地说,还是从根本上说,制度是制约所有山大王的前提条件。但是制度谁来改?改得了么?

  是。

  最根本的症结难改。得一代人或者几代人来努力了?

  是大前年了,我哥过春节的时候,在家里整理相册。我们全家的弟兄们团聚。我突然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我哥在一九六六年冬季去北京受到伟大领袖接见时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照片。我哥当时手捧着红宝书,背景是红色的天安门。那照片有些发黄了,是黑白色的。

  我把照片翻过去,照片背面是我哥写的一行揩书钢笔小字,那行字为:“这张照片是为我也为挚友和同学黑子存下来的。这张照片照完之后的第十七天,黑子走了……他也带走了我的信念和所有天真的梦……”

  我看着这张照片,有些发闷,想着这也是真实的历史片断和我哥的心迹写照。

  写于2000年元月 西安

  修改于2013年4月 北京

  作者后记:似这样的纪实作品我写作了几十篇数十万字。发表不了……这些文字在出版社及杂志社转悠了十来年,这是悲哀的现实。不过无所谓。我以这样的极为私人化的方式对死去的亡灵们做了悼念,这是一种寄托。更是一类忏悔。希望有感同身受的朋友提供新的题材和线索。我能够写作的一定创作出来。同时,也希望有朋友真诚地提出意见和批评。

  文革浩劫过去了么?没有!仍然有人缅怀?!我们这个曾经辉煌过的民族总是记不住自己遭受的灾难?而一个民族的灾难是以数千万人死亡甚至是上亿人遭受迫害、践踏、污辱为代价的……

  我们这个民族总要重蹈覆辙么?

  这是当恸哭及深思的现实……

  本人的邮箱:bai82246260@126.com


来源: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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