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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娘希匹"和"省军级"──"文革"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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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4 16:13:0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娘希匹"和"省军级"──"文革"读书记

   1966年夏天,我小学毕业,却碰上取消升学考试,枯坐在家,静待分配。突然一个消息传来,激起小伙伴们一阵兴奋:郊县有一些质量上乘的学校,需动员一部分市区学生去住宿就读,分配到我们那里的是上海县宰庄中学和川沙县高桥中学。男生看中这一去向,是因为可以住宿,远离父母束缚,有一种远走高飞的感觉。几个心野的同学特别向往高桥中学地处海边,于是相互约定,要到海滩去过一种崭新的生活。当时北方来的红卫兵刚刚到上海,他们搅动社会秩序,市面上出现一种越出常轨的激动气氛,只要在公共汽车上发表演说,或者朗诵传单,司乘人员就不向他们收钱售票。我们利用这一机会,在公共汽车上打快板、念传单,一路免费,既去了高桥,又去了莘庄。实地比较的结果,好像还是莘庄中学好,因为那个学校从外面看去很雄伟,有一个高高耸立的跳伞塔。到了"文革"第二年,这一消息却沉寂下来,再也不见提起。1967年夏天,新成立的市革会教育组终于想起还有一届小学毕业生没有分配,于是就按街道划块,叁下五除二,将几万名活蹦乱跳的小学生当成几万个没有生命的阿拉伯数字,很快就把它们打发完毕,一个个塞进了住家附近的中学,我的那些儿时伙伴就这样被强行拆散。以后当然还常见面,但渐行渐远,一次一次差距拉大,直到最后大家都觉得没劲,意兴阑珊,终于停止了来往。很多禀赋极好的伙伴,就被这种撵鸡撵鸭式的大呼隆分配耽误了。奇怪的是,那些资质较差的人,有幸进入一所好中学,不见得就能学好;而资质较好者被那些坏学校耽误,却很难逃过厄运,几乎是百发百中。
   
    "文革"尽管乱,但是否重点中学,一进校门就能感觉得到。我后来养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心理习惯,与老叁届接触时,第一次交往总是情不自禁地揣度他的"中学门第",而且分辨率还很高,能感觉得出30年前是"区重点"还是"市重点" 毕业的细微差别。这种痕迹潜藏在人的语言举止里,使人想起列宁的一句名言:40岁以前的面容,归上帝负责,40岁以后的面容,归自己负责,只是在这里,需把40岁改成20岁就是了。只要有两个人站在你面前,让他们争论5分钟,多半就能听出,当初谁是市重点毕业,即使他目前下岗;另一个是从非重点毕业,即使他递着名片说:"北大毕业,专搞现外"。现外,现代外国哲学之简称,说快了会被误听成"现实",一种很深奥的时髦学问。
   
    我的命运一贯中庸,那时被分配进一所区重点。"文革"中武斗比较激烈的学校通常是两类:一类是没有高中的初级中学,因为"文革"前学习气氛就不好,又没有高中生引导,很快就由着那些孩子王胡闹。分配进这一类学校的人进门第一眼,能看见的就是那些穿着蓝色大翻领运动衫的"头头",骑着抢来的自行车在操场上练车技。第二类虽是重点中学,而且还有很好的高中部,但临近附近的机关大院,特别是临近部队大院。1964年强调阶级路线,那些学校降格录取了很多干部子弟,尤其是军干子弟。分配进这类学校的人进门第一眼,能看见的是:现代八旗子弟穿的不是蓝色运动衫,而是洗得发白的黄军装,骑的不是自行车,而是摩托车,就在操场上狂奔。他们不说"摩托车",而是说"电驴子",当然也是抢来的。这些人在学校里挥着父辈的武装带耀武扬威,但内心还是有自卑。运动前多半成绩不佳,运动中也写不出有水平的大字报,知道学生中的大多数瞧不起他们,故而有很强的报复情绪。我就听说过这样一则真实故事:有一个军干子弟,女的,追求班上的小白脸团支书,但成绩太差,连入团都被拒绝。"文革"一起,这群小姊妹就把那个小白脸吊起来一顿暴打,白天批判他资产阶级思想,"不贯彻党的阶级路线",晚上则倾筐倒箧,骂出来的全是她们从父母大院里听来的肺腑之言。那位军干小姐就这样指着资产阶级出身的"梁上君子",厉声骂曰:"老娘就是不夹你那二两肉!"我以后再也没有听到比此更为淋漓的骂语,哪怕是旁听夫妻对骂。如此绝妙好词,夹杂着暧暧昧昧的女人幽怨,让擅长此道的琼瑶听见,还不活活气死?一般港台小女生是想象不出来的,非长期浸染大院文化者不能办。此为衙内语,大院文化剥了皮以后的特产。似还保留有当年湖南农运之底气?但仅此还不够,必须进入新式大院再泡上权力汁液,农运之底气加权力之霸气,八旗者,霸气也,这才能酿出如此一坛好酒,"文革"脱轨,金瓯崩坏,琼浆飞溅,才让平民百姓惊闻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效果。"文革"一过,这些穿黄衣服的人,把打人丑行往一个抽象符号"造反派"一推,先出国,后经商,再不称心,还能加入第叁梯队。而前面那些出身弄堂穿蓝色运动衫者,则多半在"文革"中期的"红色风暴"就已收入网内,或在"文革"后的"清查叁种人"运动中被打入另册,拖得再晚,也躲不过1983年夏季那场雷厉风行的"严打"。"文革"中的这段历史很有意思,却始终不见有人触及。我后来碰巧学历史,就姑且把它称为"黄衫党俘获蓝衫党并将其捺为自己替身的历史"。
   
    我那所中学,先前叫麦伦,1949年前是很有名的教会学校,50年代因抗美援朝,更名为继光,60年代又从市重点降为区重点,一蟹不如一蟹。所幸附近没有大院,尽管叫继光,但60年教会学校的底子一时还来不及败光,书比衙内多,气氛就比上述两类略好。我们进校时,校内红卫兵已实现大联合,秩序被高中部的学生控制,虽也有"牛鬼蛇神劳改队",但也未见随便打人的现象。当时校内还有一届老初一,即六八届初中生没有分配,于是就把我们命名为"新初一",称他们叫"老初一",以示区别。高中部向"新初一"各班派出辅导员,十分虔诚地向我们宣讲原来的黑校史,以及"文革"这两年的红战史。我们对他们很崇拜,他们对我们却很羡慕,认为我们没有受到17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污染,比他们还要根正苗红。新初一进校时,校内红旗招展,像过节一样,似乎是翻开了教会中学的新一页。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班的黑板两旁是一幅红色对联:"蓝天白云寄红心,生生死死为革命",行草,笔力遒劲,超过现在的文科博士生普遍水平。我进校不久就贴出过一份长达11张白纸的大字报,谈教育革命尤其是语文教材的设想,题目是"给辅导员说几句心里话"。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发表的第一件作品,很快就被我班的辅导员看中。这位辅导员出身职员家庭,性格文静,既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又有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使命感,对我着意引导,很快成为我的精神导师。
   
    学校藏书有4万,这在当时的中学图书馆不是一个小数字。关键是4万藏书中,还有许多1949年前出版的老版本,就是这些被抛入垃圾堆的"禁书",打开了我精神阅读史上的第一扇天窗。有一天,我寻找一个打飞掉的篮球,在图书馆墙边的垃圾堆中翻动,无意中发现有一大堆"四旧",如解放前的地图之类。再翻检下去,竟是整摞整摞的竖排本旧书,有些还是烫金精装漆皮封面,不禁大喜过望,随即抱了一大摞回家。这些书中,我今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封面封底都已脱落的世界史教材,40年代的翻译本。我好奇地发现,早先知道的一些历史事件,原来都有另一种说法,甚至是相反的说法。例如十月革命,它竟然说:列宁是坐着德国人提供的火车,穿过德俄火线,回到彼得堡,这才有11月7日的事件,旁边即配印一幅列宁在十月的大脑袋肖像。当时看到这一段,我的小脑瓜子"轰"地一声,两眼发直,久久回不过神来。这本书成为我第一本私藏"秘本",后来流传出去,被复兴中学一个高年级学生借去不还,我插队离城第一次回家探亲,还去追讨过,也没有要得回来。今天想来,我能说出那个赖帐者的姓名,却说不出那本书的著者姓名,就像回忆一个在茫茫人海中消失的旧友,肯定还活着,却不知在哪里漂浮,也是一痛。多年后我在工厂里开始自己的自学计划,为什么单单从世界史起步?当时意念很坚决,但动机并不清楚。直到此次被《上海文学》编辑逼着写这篇文章,搜肠刮肚打捞记忆,想起了这本书,才若有所悟。
   
    "文革"中的书店,是否像现在的回忆录作者描写的那样,是清一色"红宝书"?也未必。即使是"红宝书",也会翻出花样。我记得是1967年的冬季,福州路上的外文书店还在开张,就在今天的外文书店原址,但门面大得多,甚至有二楼。我那时已经有跑福州路"淘旧书"的习惯,那一天偶然在这家书店发现一张告示:订购英文版毛主席语录,每本定价6毛。我当时的零用钱父亲规定是5毛,包括剃头洗澡。花6毛钱定一本外文版毛主席语录,就有点像现在的人月收入1000元,以1200元买一张流行光盘,而且还不是现货,是期货,又看不懂,干不干?我当时在中学里学的英语无非是"long live,long long live"那一套,根本不可能培养起对外语的兴趣,按道理不会下这个单子。但到这个时候就显出前重点中学的好处:我有两个高年级的好朋友,一个在复兴中学初中部,一个在本校高中部,我在读书方面如有疑难,多半是请教他们,这一次也是如此。他们听说后,一致鼓励我买:你现在用不着,不等于你将来用不着,用这本英文版与中文版对着读,是自学英语的好读物。他们不仅鼓励我,甚至和我一起到福州路去填那个订购单。过了大约半年,书店果然把这本英文版小红书寄到我家,很守信用。这本书到手后,我只是出于好奇胡乱翻过一阵,并没有成为我学习英文的入门。不过,作为我第一次订购书籍的记录,而且居然是在"文革"中,有点滑稽,在此不妨提一笔。
   
    顺便说一句,福州路上的旧书店那时有大量旧版本马、恩、列、斯著作,也有鲁迅全集及各种单行本,价格极便宜,品相也好。我记得那时9点开门,8点半左右,门口开始有书生模样的人聚集,门一开,就冲进去抢购自己早就等待的书籍。我那时都是步行去,来回约一个半小时,坐电车钱不过一毛四分,却舍不得,因为这一毛四分可能就是一本好书的价钱。我现在书橱里的一些左派经典,大部分就采自那一廉价时期。
   
    "文革"中也有一些禁书悄悄流传。我就是因为读这些禁书,终于读出一场大祸。当时从高中生那里流出一套《金陵春梦》,我好不容易排队等到,读完后,就记住一句作者编排蒋介石的那句口头禅:"娘希匹!"那天下午,我从福州路回
    来,径直回校,教室里有几个同学在讲台上用毛笔乱涂乱抹。他们走后,我走上前去,拿起那支毛笔,随手就写了个"娘希匹",而且还加了个"!",写完即扔,扬长而去。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前面那些同学写的是什么,而且正好也被我写字的那个胳膊肘压着。第二天早上进校,即发现气氛异常,早操也不出了,却有公安人员的神秘身影。走到自己的教室,就听有同学在嚷:"不得了啦,我们教室里有反动标语,有人在讲台上写了'娘希匹,毛主席万岁!'那张讲台已经被抬到保卫处去了。"这一听,如五雷轰顶,我跌坐在地上,后面还有什么就听不见了。原来昨天下午胳膊肘压着的,竟是那要命的"毛主席万岁!"朱学勤啊,朱学勤,这一回你算彻底玩完了!
   
    我去找那个比我年长两岁的67届朋友商量。他那时虔信马列,听我说完实情,头一昂,很自信地说了一句毛主席语录:"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鼓励我去找工宣队、公安人员说明情况,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就忐忑不安地去了。不料那些人听后十分意外,相互交换眼色,一个劲地眨眼睛。原来我经辅导员推荐,已经是工宣队培养的对象,新初一红卫兵连的"连长",管12个班,600多人。他们正按照学生的家庭出身排队摸线索,绝没有怀疑到我头上。现在已经宣布这是反革命案件,能因为是我所写就撤销这一案子吗?真是骑虎难下。恰好又进入"清理阶级队伍"的严峻时期,同一年级另一班一个小同学据说也是因为书写反动标语,公安局开着吉普车大白天进校抓人,气氛非常恐怖。公安局、工宣队
    和校保卫处只能专门为我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先宣布撤销我的职务,然后内查外调,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我则猫在小屋里,灰溜溜地面对他们的反复盘问,一遍一遍地写检讨。工宣队态度严厉,但不难缠,最难对付的是参加专案组的那个男教师。他与我的班主任正在谈恋爱,而我此前不满意那个班主任忙于恋爱疏于备课,上语文课讲不出多少东西,曾对她提出意见,这一下逮个正着,两个人一明一暗,合起来整我。其实工宣队也已看出这一案子属偶然笔误,但碍于形
    势,无法正面阻止那个男教师。那人最感兴趣的是《金陵春梦》从何而来,反复问我书在哪里,必须没收,以防扩散,其实是他自己想看。人到此时,要什么给什么,但总不能把那个借我书的高中同学卖出去。那一时节,我最头疼的就是他
    最后这一问题。这个案子后来定性为"敌情内处",即"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按当时标准,留住我不进班房,已经算宽大无边。但我不是反革命,也有反革命嫌疑,剩下的两年岁月如何度过,也就可以想象了。事发后,全家笼罩着一种殡仪馆气氛,就像刚死过人一样。父亲当时在单位里也有运动压力,闻讯大怒,认为全是我爱读旧书之过,将我的一个书箱撬开,一本一本全撕了。
   
    "娘希匹"事件后,我成了一个小牛鬼蛇神,成天抬不起头,终于知道了那时整天朗诵的鲁迅诗词"破帽遮颜过闹市"是什么滋味。但私下里也得到过一些温暖。一个是前面提到的辅导员李敏,当时是她在新初一进校不久发现了我这个苗子,推荐我做了那个劳什子"连长",不料却是个闯祸坯子,惹事的孽种。出事后,她曾在"体兰"馆前的那块草地上找我谈话,鼓励我不要一蹶不振,自己却边说边流泪。她的恋爱对象是高二(1)班的同班同学邱洪琪,校内大联合以后的红卫兵团长,人也正派。每有集会或游行,他总是扛着校旗走在第一个,让路人看得眼睛发亮,可见其英俊漂亮。李敏大概找过邱洪琪交过底,要他抵制那个男教师对我的逼迫,否则以我当时之幼稚,实在顶不住那个人索书逼书的压力。我离开上海后,时常想念这位善良的辅导员,13年后返沪,费了很多周折,终于找到他们夫妇。另一个助我过关者只能是暗中出力了,而且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的工宣队队长,恰好也姓蒋,人称"蒋师傅",黑脸膛,微胖。我毕业时要做政审结论,他为此事到我父亲单位翻阅档案,发现父亲是他50年代就已认识的朋友,于是发恻隐之心,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居然在我的档案里抽去了这段祸事的材料。我多少年提心吊胆,小小年纪就有"历史问题",档案里记有一笔,如影随形。1972年在插队的地方招工,发现招工干部没有追问此事,却在远兜远转地套问家族里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海外关系,心里好生奇怪。当上工人后第一年回沪探亲,父亲才说出这一段真相。工宣队换过好几茬,我后来再也找不到这位"蒋师傅"。他肯定已经退休,虽躲过了下岗这一关,但是"文革"做过工宣队的经历是否会给他的后来生活投下阴影?即使没有,退休之后的晚年生计多半艰辛,哪会有闲心到《上海文学》这种地方,来翻阅无聊文章呢?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自己离开上海后,爱读旧书、禁书的兴趣依旧,但一听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就害怕,也落下了一块心病。
   
    1972年10月,我结束插队生活,进入豫西山区的一个化工厂。仗着年轻,白天扛一天的重型管道,晚上却还有精力在灯下自修,先读历史,后读哲学。此时上海出版了4份杂志:《学习与批判》、《朝霞》,《摘译》自然科学版和社会科学版。虽然也是左,但比两报一刊好看,相信同年龄的人都还记得。这4份杂志,父亲总是定期寄到我生活的地方,引起周围同道者的羡慕。后两种杂志,今天我还保存得很好。到了1974年前后,毛泽东批示重印一些文革前的"灰皮书",并组织翻译苏联及西方最新的小说、政治理论书籍。毛泽东为何要印发这批书?这是一个谜,谜底至今还未打破。当时能够说出的理由,似乎是有一条最高指示,为了抵制"形而上学猖獗"?但客观效果却不是他在紫禁城深处一个人能够预料的。就像他当时大笔一挥,批示全党传达林立果恶毒攻击他为B52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以证明其自信,人民不会听信这些"恶毒攻击",但传达以后的效果则恰恰相反。多少年后我问同代人促其觉醒的读物是什么,60%的人居然会回忆起这份" 五七一工程纪要"!在精神干涸而又弥漫着怀疑不满的年月里,重印那些灰皮书,还要组织翻译西方70年代的最新理论着作,无异于在遍布干草的荒原上撒上一把火种。他老人家总爱播火玩火,回回都是赢家。但1974年那一把,大概也是他
    最后玩的一把,从效果看,肯定是玩砸了。火种一旦播下,能保证它只顺着指定的路径燃烧,而不会掉过头来先反噬他自己?我后来始终认为,80年代点燃新启蒙思想运动的火种,其中一部分火星,就是从1974年那批"内部书籍"悄悄阴燃过来的。我总是在猜测毛泽东临终前夕的心理状态,却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是伟人,还是大众,曾经有过的心理波动大概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幽暗深处。而且是最先消失,再也难以复原了。就我而言,只能庆幸自己在那一年月能较早读到那两批读物。这真是一种幸运,如果没有这两批读物,我的启蒙始点可能要向后推迟5年,甚至更晚。后一批书的译者,署名统一为"上海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 ,其实都是文革前的老专家、老教授。我也时常猜测这些匿名译者当时是在什么心情下翻译的?肯定会有一种满足,是仅仅为能发挥一技之长而感激涕零,还是有一种边翻译边盗火的窃喜?也许还是以前者为多,后者即使有,也是极为朦胧,而且也正在历史的暗处慢慢消失。这些前辈有些还健在,趁他们记忆力尚未全部丧失,抢救一些历史细节,哪怕是一些朦胧的心理细节,也有助于改变目前" 文革"回忆录千人一面,面面可憎的蹩脚相。我在下面只能再补充一个细节,也是现在那种连环画式的文革记述者没有注意到的。文革期间全国图书馆都停止购买西方期刊和原版书,但上海图书馆例外。这一秘密是我在80年代初为做硕士论文北京图书馆调阅过时期刊,无意中发现的。我问那里的管理员为什么堂堂北图,居然没有六七十年代的杂志,那个管理员没好气地回答:"你不是上海人吗?你到上图去!'文革'期间,只有你们的上海图书馆没有停止进口外文期刊!"
   
    毛泽东批准的那两批禁书,就在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店"出售书店二楼有一个"内部书籍供销柜台",凭"县团级"与"地师级"介绍信分级别配售。令人向往的是,"内部"还有"内部",里面还有一个柜台,凭"省军级"介绍信才能进去,专供最"反动"的书籍,如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我当时为了搞到最里面的那批书,尤其是那本耳闻已久的《美国与中国》,真是动足了脑筋。一张县团级介绍信能购买的范围,已经不过瘾,到哪里去搞一张"省军级"介绍信呢?真是天不绝读书路,我后来曲曲折折,关系托关系,竟然就搞到了这么一张。
   
    我那个车间的政治指导员叫崔清汶,解放初期毕业于河南银行中专,人如其名,有书卷气。老崔与我私下交谈,认为我还有点思想,于是又像辅导员那样,着意引导。他后来曾推荐我上工农兵大学,未果,但无意中帮我一个小忙,使我受惠
    至今。他的一个好友姓李,时任厂革委会办公室主任,管大印。老李又有一个朋友,当时在省委宣传部给部长当秘书,管着一个更大的印。我知道这一线索后,先说动老崔,再让他说服老李,给我开一张厂革会介绍信致河南省委宣传部,到那里再换开一封介绍信致"上海书店",不为别的,只是想探亲回沪时多买点书回来。那时的人并不像后来人回忆的那样见书就扔,相反,私下还是喜欢爱读书肯思考的人,当时叫"爱学习"。老崔、老李就属于这样的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所在的厂是"地师级",也刚够给"省军级"单位开信。但介绍信是格式化的,只填一个对方单位和被介绍人姓名,"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兹介绍我厂朱学勤同志前往贵部联系工作",至于联系什么工作,那就全凭你自己去说了。
   
    我坐火车去郑州,在污浊的车厢里和农民兄弟挤来挤去,终于想好了一套说辞。一到省委宣传部,老崔朋友的朋友,即老李的朋友,是个中年女秘书,面相不恶。我说:"我们厂里成立了批林批孔写作组,我是写作组成员,现在急需一批内部参考书籍,我可以回上海采购,请部里支持。"那个女秘书原籍是我那个厂所在的巩县,见家乡来人,就有几分亲,又听我说是老李介绍过来的,更无疑意。只是说:"换部里的介绍信,要经过部长的批准,让我进去说说看。"这一关却是我不曾想到的,女秘书一进去,我心里就开始打鼓。这一次可真是有点害怕了!为了读"禁书",我冒的风险越来越大,这一次可能闯出更大的纰漏。那个部长只消向厂里打个电话,就会拆穿我有关写作组的谎言,5分钟后,我就得低头认罪,那就比我少年时代的"敌情内处"严重多了。女秘书在里面大概也只有5分钟,我却觉得有1个小时,如坐针毡,甚至想不告而别,悄悄逃走。谢天谢地!我这边已经开始后悔,那一边女秘书已经说服部长,一脸轻松地出来换开介绍信了。
   
    我揣着那张"省军级"介绍信回上海,如获至宝。先找到那个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朋友,两人欢喜不尽;然后分头去打听,福州路那家书店最近新上架有哪些书,抄成一张总书目,争取一网打尽。在介绍信有效期的最后一天,我们俩穿上深藏青呢制中山装,左上口袋尽可能多插几支钢笔,学出一副写作组成员的派头,作"省军级"状,直奔福州路二楼最里面那一间。出来接待的是个男营业员,一张精明的白脸,双臂还套着那个年代常见的书店职员的蓝色袖套,动作十分麻利。他看了介绍信以及需采购的书目,竟未生疑,立刻从书架上抽书,一本一本配起来。我心忖:那份书目其实很容易露出破绽,是我们用钢笔在500格的大稿纸上一本一本手写的,只要多转一个念头,他就会看出那份书目的寒酸相,一个省军级机关应该配有打字机,怎么会使用如此简陋的手写书目?我后来分析那位营业员的善意,是出于对离沪知青的同情。当时每个城市的每个家庭几乎都摊上一个知青子女,知青进了厂,只要你还未回城,在城里人看来还是知青。回到生身城市办事,说一句"我是插队离开的",多半能得善意帮助。当然,也可以做更深刻的设想,那就是人家已经识破我们,只是心照不宣,不说而已。
   
    那位可敬可爱的营业员配完书后,居然说还有一些好书,我们书目上没有列入:"喏,格(这)本书老吃香,伊(那)本书在外头勿要想搞到!"神态得意,语气热忱,哪里像执行严肃政治任务,按级别严格配售"反动书籍"?活脱脱是上海滩"老迪克"在商言商,四马路旧书业难耐技痒,推销起他们的紧俏商品了!此前我没有听说,此后证明对我帮助很大的两套书,就是经那位营业员的热情推销买下的:《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社会学学术资料选》16本,《苏联修正主义哲学资料选》23本,尤其是前者,为上海人民出版社文革前版本,翻译之精良,远远超过80年代西学热中我同辈人的那些粗制滥造产品。其中有:萨特《辩证理性批判》、悉尼·胡克《含糊的历史遗产》、《马克思在林苑》等,都成了我后来书房里的爱物。前年我为批评文化决定论,给《南方周末》写评论,题目定为"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有朋友问:"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促狭的一句话?"哪里是我能想出来的?它就来自悉尼·胡克《含糊的历史遗产》。胡克当年是以这句话总结他对历史决定论的厌恶,当时读到那一段,如醍醐灌顶,数十年不敢忘。以后看到决定论历史观改头换面反复出现,总会想起这句直截了当的大白话,心里暗暗好笑。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看的一本旧书,到本世纪末用来反对知识界流行的文化决定论,不大不小,刚好凑手,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的。
   
    1974年冬天福州路上那次"省军级"购书行动,是我购书史上收获最大的一次。总共300多元人民币,花去了一个管道工整整1年工资。捆起来共4大摞,两人4臂,必须高高提起,才能离地。口袋里剩下的几个分币,只够两个穷酸的"省军级
    写作组成员"乘17路电车回家。在那次购得的书中,除了悉尼·胡克的两本,最称心的当然还有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1982年这本书随我去读研究生,因为传阅过多,已经破损不堪。我与校内一个老装订工很谈得来,师傅帮我重新切边,夹硬版封面,书名还烫成金字,一本破书顿时焕然一新。又过了很多年,我到哈佛做访问,一抬头,隔窗就是费正清研究中心,近得令我吃惊。闲暇时,我也偷偷进去溜达过几次,都是一些不能攀谈的外国陌生人。我想找的那个人已经死
    了,只有一幅照片迎客。这个叫做"费正清"的老头,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关心的中国,多年前发生过一起与他有关的渺小的故事了。 
   
    注释:
   
    □这里应顺便交代,我之所以迟迟不能接受王朔的小说,也难以同意将其评论为平民文学、后现代试验、意识形态的有效瓦解或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与我"文革"中的这段记忆过于深刻有关。后来,我也有幸落入过那种大院,穿过几年那种颜色的衣服,感同身受,则更难纠正这种偏见。
   
    □令人不解的是,我后来回母校参现校史展览,翻阅名人名录,独独没有这一代人的身影。据说其它学校也有类似情况。空白处,当有一段各方都觉寒心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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