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修养
张瑞田 我清晰地记得去年目睹的一件事——某文坛新贵为数十人的文学爱好者讲课。我也是数十人中的一员,聆听了此公的高谈阔论,获益匪浅。课间休息时,十几位同学蜂拥而至,欲与文坛新贵合影留念。开始,此公洋洋自得地与几位同学合影了,少顷,又如同娱乐圈中人,不耐烦地推开其他人,走向了远处。恰逢一位同学迎面而来,忙说:“能与您合影吗?”此公回答:“没有时间。”旋拂袖而去。 我依旧记得今年对一位作家的采访。为进行文学社会学的调查,我采访了这位“名闻遐迩”的作家。当我问及此公对当代其他作家的印象时,他一脸不屑地说,当代没有作家。听话听音,此公认为当代没有作家,其实是在告诉我,他自己才是真正的作家。 不久,与几位作家清谈,言及起于墨西哥的猪流感和生存环境的恶化,这几位炙手可热的文坛知名人士均表示,作家不需要关注这样的事情,把文章写好就行了,把文章卖出去就好了。 人人都是主人的现代社会,我们必须尊重任何人的合法选择。对平民的厌恶,对同道的轻蔑,对公共事务的冷漠,似乎不关涉作家的职业道德,甚至也不影响作家们的合理存在。重要性在于,以上列举的一些作家的言行,恰恰证明了当代作家的修养危机和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困境。 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历史成就,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人权的关心和人性的解放。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伟大和美丽的发现,终于在二十世纪末成为中国人的价值认同。我们克服和摆脱封建陈腐意识的影响,才有可能大踏步走向现代化的中国。 然而,文坛并不乐观。我矢志不渝地强调作家的知识分子角色,在于我对清末民初一些文人的敬重。康有为的文章可圈可点,此外,康氏亦是知行合一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他在广州办万木草堂,办学宗旨明确了对平民学子生存际遇的关心。凡平民学子入学,一律免除学费。笔者两度造访万木草堂,曾写《寻访万木草堂》一文记之,表达了对康有为人格伦理和教育思想的尊敬。章士钊在文革初期,致信毛泽东,反对打倒刘少奇。强烈的民族忧患,使他没有回避政治风险,毅然决然地坚持了真理。高二适亦然,在“兰亭论辩”的学术交锋中,他清楚此中蕴含的政治悲情,大胆质疑郭沫若,使我们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看到了真理的曙光。 我们一直把康有为、章士钊、高二适看成我们骄傲的前辈,其中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们大义凛然的精神操守,洞穿世事的锋利目光,堪比磐石的高贵人格。 难能可贵的是,我们没有忽视他们的存在。对康有为思想的研究,对其文章的探析,一直是当代学术界的热点。章士钊的政治身份,遮蔽了他的作家的光辉。民国时期,章士钊的文名响彻华夏。抗战领袖蒋介石的重庆黄山云岫楼官邸,就挂着章士钊的行书条幅。有趣的是,“兰亭论辩”是因章士钊致函毛泽东,呼吁学术“自由”,促使毛泽东批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遂使一桩有可能成为政治事件的学术行为,成为那一代人“自由论争”的机会,也成为我们美好的记忆。今天,因文化界、学术界、书法界对“兰亭论辩”的集体缅怀,高二适的形象被逐渐放大,终成一代文化偶像。其中章士钊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屡被提及,使我们了解到章士钊伟岸的人格。 知识分子需要任重道远的弘毅精神——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忧患意识,对弱者的关心,对环境的关爱,对强权的反抗,对梦想的渴望,对生命的精神救赎 ······
那么,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在当下的表现却不尽人意。有可能是,作家过于沉湎于技术而忽视了道义,过分看重了市场而忘记了责任,过于追求功利而遗忘了理想,其结果自然是道德沦丧,人格萎顿,恃强凌弱,急功近利,本是一个丰富多彩的生命,遗憾地异化成了“单向度的人”。于是,此文开篇部分的事情在这样的背景里就“合情合理”地出现了。 这绝对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依笔者来看,我所见到的几位作家,他们在市场经济中迷失了选择的方向,甚至迷失一名艺术家或一名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我为当下知识分子寻求经济强大的行为鼓噪了多年,我至今相信,经济独立对坚持真理、主持正义将起到何种作用。我反对的是,消费主义思潮下的拜金倾向和膜拜权贵的媚俗意识。两者无疑是现代法治社会的精神肿瘤,是我们走向现代化中国的精神障碍。落实到当下文坛,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对弱者的冷漠,对同行的警惕,对社会责任的拒绝,对名利的追逐,对真理的遗忘。 中国的道德危机亦引起政治家的关注,若干年前,胡锦涛先生提出了“八荣八耻”,提醒我们保持生命的尊严和社会的道义,把人格修炼与和谐社会联系在一起,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我们开始提“科学发展观”,但,科学发展观无论如何是离不开“八荣八耻”的,这是中国人的道德底线,一旦突破了这一底线,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必将到来。 (此文于 2010年1月13日《中华读书报》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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