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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倩:乡下(人物篇)
小 引
乡下与农村不同。在一般性的日常性语境中,乡下是一个诗意的所在:那里有袅袅的炊烟,绿油油的田野,以及傍晚时归来的牧童……乡下与乡愁粘连在一起。因此它是想象的产物,而非具体的实在。而农村则更多是一个社会学概念,与此名称相连的,是穷山恶水,是狡猾异常的农民。这样的区分是必要的。而我所写下的部分文字,因为涉及个体性的记忆,遂取名为略带诗意彩色的“乡下”。但这并非说这篇文字全然是一篇文学作品,相反,它带有很强的社会学色彩,尽管我并未采用严格的社会学方法来进行表述。二○○九六月十四日至八月十四日,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因为放暑假的缘故,我是在甘肃老家度过的。两个月的时间,我一边在家看书,一边有意识地做了一些小调查,内容涉及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的一些讲述来自父母,一些则来自庄上的邻居。所以这篇文字的写作,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社会生活、自然景物,都是非虚构的。因此我不希望读到这些文字的朋友,全然将其当做田园诗来读,尽管其中肯定有那种成分。
这篇文字的写作,主要分为人物篇、社会篇和自然篇。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划分,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并无逻辑上的严密性;在写作过程中,各部分之间的内容亦有所勾连,甚至会稍有重复。最后想说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离故乡也越来越远了。故乡在我的记忆中,也一年一年正在死去。因此这篇文章的写作,算是我献给故乡的一个礼物。我希望通过这些文字,记录一些东西,尽管这很不完整,似乎也微不足道。
二○○九年六月十三日,在回甘肃老家的一○四八次列车上,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我,我决定要做这件事。这是我写作此文的唯一理由,为此,我感谢这一天。
人 物 篇
外 婆
外婆之死,母亲的讲述:头一天我到你外婆家去,她衣服脏了,我就给她洗。她说去痛片没了,我又专门去买。晚上回到家里,总感觉心里急得很,跟你爸爸说,你爸说你今天不是去看过你妈了吗?那天天气很不好,又刮风又下雨的。吃过晚饭,心上不好得很,我就到加工厂拐子上去,月亮亮得很,看了老半天,也不见你外婆家有人进出。回家睡觉,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我越发急得慌,心要从嘴里出来了。你爸去学校了,我又跑到高处去看,你外婆家的院子里,静悄悄无一人走动。我刚回家收拾好屋子,准备去你外婆家时,电话来了,说你外婆在夜里过世了。你尕舅舅因为睡在另一个屋里,死的具体时间都不知道……头一天你外婆还到你表兄家去,吃了一块馍馍。路过小军子家时,你外婆想进去坐一坐,小军子的娃娃,一见你外婆就哭,堵在门口,死活不让你外婆进去。你外婆说,人活到这个岁数,要多孽障有多孽障啊,连这么小的娃娃,都知道嫌弃我了。
地 主
三爷是我们庄上的最后一个地主。他是真正的地主,解放前是三个乡的乡长,平时走路都不用腿,骑着高头大马,在北山一带威风得很。后来他家的土地被分了。文革中连教师的工作也不让干了,参加批斗会时,头上戴个高高的纸帽子,被年轻人押着坐“土飞机”。因为是地主分子,几个儿子找对象都有困难,最后都还是在岷县找的。邓小平上台后,给三爷平了反,补发了工资。因此三爷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人都要说邓小平的好,对邓小平感恩戴德。
三爷九十多岁了,是庄子上年纪最大的“寿星”。现在脑子已经糊涂了,有时认得人,有时连人也认不得。生活也不能自理,常常在炕上拉屎,被儿子媳妇骂,骂完了又给他揩。庄上的人说,三爷人家有工资啊,老了有人伺候。三爷的儿子说,没工资,还不是我爹吗?三爷现在最怕一个人在家,每逢天气晴好的日子,总要闹着在庄上转转。他自己腿又不好,走不动路了,只好由他六十多岁的儿子用轮椅推着,在满庄子转悠。
爷 爷
我去看爷爷时,他正一个人在炕上玩牌,戴着一副不大的眼镜。我说爷爷,你今年好着哩吗?他抬头看一眼,说不好啊,孙子们都大了,天天拿着棒槌在赶我们。你说,八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好的了呢?今年过来,我一下子觉得不中了,稍微一动弹,身子骨都要散架。
我问他六○年前后的事。我说,不是说三年自然灾害吗?爷爷说,狗屁,什么自然灾害,都是哄老百姓的话。那年我们这里的庄稼长得好得很,都烂在地里了;庄上的劳力都去炼钢了嘛,你奶奶也去给人家做饭了。家里的一点存粮,都被张仲良(时任甘肃省省委书记)要走了,百姓们只有挨饿。我们庄还算好的,只死了一个人(见“杏仁”)。
寡 妇
白家的寡妇死了。这个操劳一生的女人,最终死在了女儿家。小儿子在县城工作,春节时接他母亲去过年。过完年,白家寡妇坐招手停回家,下车后正要往家走,半路上碰到老二。老二说妈你先就不回家了,到娃们的姑姑家再逛上几天后,回家也不迟。白家寡妇听了儿子的话,到女儿家去了。庄上好像刚好有人家办喜事,女儿女婿都过去帮忙,留母亲一个人在家。等女儿忙完回家时,白家寡妇已经死了。听她女儿说,她母亲死时,躬腰爬在炕沿上,像是要上炕的样子。估计是感觉身体不舒服,连炕都没来及上,就咽了气。是急症。
死了娘的老二见人就说,我要是知道这样,再怎么我也要我妈回家呀。当天晚上,开车把已咽气多时的老母亲拉回家。寡妇的大儿子从太原回来了,烧纸时读了一篇感人肺腑的祭文,追叙其母亲青年守寡,含辛茹苦多年,总算将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了。大儿子到底有文化,五十多岁的人,边读边哭,惹得庄上来帮忙的男人们都哭。庄上的人都说,白家的寡妇,死了死了,总算排场了一回,也值。
牧 人
天不下雨,山沟里没草,放羊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只有白家的老汉还在放。他六十多岁,面色焦黑,是个聋子。他家养了三十多只羊,不算很多,但有了这一群畜生,不管风吹日晒,你总得赶他们出去放。白家老汉因为是个聋子,因此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一概不闻不问,专心放他的羊。不过他老婆一说话,他马上就懂,据说是因为熟悉的缘故,看嘴型就能看懂。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他曾给我讲过羝羊的厉害。他说,羝羊打起架来,那才叫厉害:两只羊首先离得远远的,相互瞪视对方,然后开始相互靠近,越跑越快,突然听见一声巨响,两只羊的头上就都沾满了血花。他说羝羊的劲可大了,它如果发起威来,能诋毁一堵干土墙。我当时有些不太相信,因为我见过羝羊打架,激烈是激烈,但没他说得那么夸张。我说既然羝羊有那么厉害,你们剪羊毛时,怎么敢去抓它?但他听不懂我的话,因此还是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羝羊好厉害。
他们家有一个很怪的习惯,男人再窝囊,在家里却永远都是老爷。母亲说看他们家吃饭,感觉很奇怪。家里杀了猪,腌了臊子,不往锅里放,而是每次吃饭时,用一个茶缸在火炉上消一些,给家里的三个男人(白家老汉,他的大儿子,孙子)吃。婆婆,儿媳妇和孙女三个,只有在一边看的份儿。有时家里来了客人,问女人们为什么不吃肉,她们都说不爱吃。
表 弟
表弟退学了,刚刚十七岁。他本来上到九年级了,再有一个多学期就毕业,但他最终还是退学了。表弟学习不太好,尤其是英语更糟。他们的英语老师很严格,每天都要布置大量的家庭作业给学生。表弟因为一次没完成,结果被罚,要求他每晚写十六页十六开纸的单词。这一来,负担越重,表弟越写不完。结果被他们的英语老师罚站,在雪地中整整站了两个早晨。第三天表弟再也不肯到学校去,直接上兰州打工去了。
第一次出门,碰到一个中介公司,说是北京一家公司要招保安,他就糊里糊涂坐上火车,去了北京。结果到地方后,才发现那边的环境很差,待遇也很低,但那边的人不让他走。没办法,最后给家里人打电话。家里托北京那边的一个亲戚,给那家带有诈骗性质的公司交了几百块钱之后,才将表弟领出来。
回来后表弟又去建筑工地开车拉砖,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每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暑假我见他时,他说自己在工地干活,比在学校上学好多了。当时刚好碰到他的同学,他们都刚刚参加完中考不久,有的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只在那一瞬间,表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很难觉察到的不自然的表情。或许这让他感觉难堪吧。
童 年
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个固定的打扰者——四表兄的儿子,还不到六岁,没有上学。我有午休的习惯。正是七八月间,农忙的时节,家里的大人都要到地里去,留下他和姐姐在家;怕他们到处乱跑,四表兄两口子下地前,要将家里的大门锁上,免得他们到处跑。而一到中午,大人回来时,他和姐姐就跑出来玩,常常要到我家来。有时他来了,见我在睡觉,偷偷看一下就离开了。
小家伙有一颗圆圆的脑袋,像一枚杏子,脸上总是挂着土。他很馋。我家杏子很多,每天他都来摘杏子吃,一次又吃不了几个,为此每天要跑四五趟。有一次他要走时,不知怎么看到院子里有葱,事先左顾右盼了一番,见没人看他,便很快地跳进园子,拔了几颗葱就跑。边跑还边往后看。
玩 耍
一天,晚饭后出去散步,见两三个孩子在土路边玩耍,身上都背着书包。太阳都落了,他们还在那里玩,认真地盖着房子,挖着窑窑。土里长大的孩子,在土里洗澡,他们的脸上,全都是土。但他们玩得很认真,忙忙碌碌的。
后来听母亲说,那几个孩子每天放学后都在那里玩,很晚才回家。其中一个的父母,在建学校的工地上,每天下班都很晚了,因此回去早了,家里也没人。另一个孩子住在外婆家,他的爸爸妈妈都去新疆打工了。外婆人很好,但就是管不住孩子,只好任由他在外面玩。有时很晚都不回家,孩子的外婆就到处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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