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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散文领域出现了很大的混乱,既有观念上的,也有创作实践上的。这恐怕是自有“散文”概念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百年来建立的散文边界与观念,譬如“真实性”“自我”,遭遇了破界,甚至连社会广泛达成的散文伦理也被抛弃。有的作者利用散文的真实性要求,以大量的虚构达到只有真实才能获得的艺术效果,这已经是一种违背文学伦理的行为。
有人说散文的无边界正说明了它的勃勃生机,它的各种可能性。在全民写作的当下,这也许是散文自身发展必然出现的问题,它是不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散文发展的内在要求?但每个写作者对于什么是散文都是清楚的,虽然有各自的认识,但下笔却从无疑惑。不得不承认,丰富的创作实践已经走在散文理论的前面了。现在的混乱主要是理论上的。面对如此丰富的创作实践,早已不能以一种文体概念去囊括了。如果再退回到过去,实际上就否定了“散文”而重新回到了“文章”,回到《古文观止》的年代。前人所作的努力全被推翻了。这是一种粗野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其自身也会被后来者同样抛弃。
最简单的一个前提是,在谈到散文时是不是还把它当作一种文学体裁?如果不是,那没有争议的必要,重新回到“文章”,怎么写都不会有要求。如果把散文当作一种文学体裁,那问题就简单得多。文学的审美性,它的形象思维的特点,它的艺术性要求都是顺理成章的。它与小说、诗歌既定的文学体裁必须作一个概念性的区分,必须指认出它的疆域所在,找出散文的概念、范畴,并加以定义,否则散文名存实亡。
文学性,首先表现在语言上,它不是信息符码,而是艺术符号,语言上没有追求,谈不上文学性,而语言美的最高境界是它的诗性。
散文是建立在个人感觉、感受与感悟上的一种艺术表现,它把作者鲜活的感觉带到了文字的现场,使文字具有了生命的特性与活力,是一个人与世界遭遇所激起的反应,唤醒了脑海中的感知、想象、情感、思考等精神的活动。散文再现并表现这样的精神活动,再现并表现作家眼里的世界,从而给客观的世界打上精神烙印。因此,它具有鲜明的个体特性,它不是知识、历史等资料性的东西,甚至也不完全是经历性的记述(要求散文像小说一样重视叙事是片面的)。它的视角是个人化的,带有个人的感知与观察。艺术天然地排斥公共性,公共的东西永远都是文学的公敌。一篇好的散文没有个人的灵魂在其中,它就不会是一种创造。散文是生命的一种延续,其精神是有呼吸的,是不可复制的。
另外,艺术讲境界。中国文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让历代文人创造出了许多意境深远的经典作品,让人类的心灵得到安抚与提升。散文的高下也在于其境界的高下。中华文明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所取的诗意化追求,让人与自然达成了最富审美性的和谐。这种文化上的追求,让艺术在表现自然世界时寻求诗意的表现。历代散文都在这样的意趣下进行创造。这是散文的正宗,主旨是讲审美的,是人与世界诗意的相遇。
目前散文创作出现的混乱主要体现在方向引领上,关键是概念的缺失。这也给散文的评奖造成了干扰。从来没有一个文学体裁的评奖像散文这样莫衷一是,有的评奖者看重的是文集的意识形态,有的看重的是揭示了多少历史的真相,有的看重的是现实的重大问题,缺少的恰恰是从文学艺术的创新与突破上进行鼓励。
文学和文学的观念都在不断的发展变化过程中完成自身的历史。人类最初的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包括了神话传说、诗歌、人物事件记载、政论、哲学。魏晋时代的曹丕,在《典论·论文》提出“诗赋欲丽”的特征,意识到了文学的审美特点。但他所论及的范围仍然包括奏议、书论、铭诔、诗赋等。直到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相继问世,文学的审美特征和创作思维的形象特点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五四”新文学运动确立了以审美为特征的文学观念,把一般文章与审美的文学区别开来,确认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为文学的主要门类,而哲学、历史、政论等著作不再被视为文学。这当然也与西方美学的影响不无关系。
正是确定了文学的审美特征和创作思维的形象特点,确定了散文作为文学的主要门类之一,“五四”之后,现代意义上的散文创作才出现了一个繁荣的局面,大批作家投入散文创作,大量精美散文面世,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散文创作的繁荣时期。
新中国成立后,艺术性散文创作呈现良好态势,可以说中国当代艺术散文由此发端。相对“五四”散文偏于“言志”,带有较强的议论色彩,当代散文抒情性更强。散文的概念似乎明确了,“形散神不散”的理念深入人心,被捧为散文创作的圭臬,但它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散文创作天然地注重个人日常生活与内心世界的主观性,被“大我”的客观性要求所取代,散文创作因此失去灵魂,走向模式化、概念化,导致创作的僵化。
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复苏,艺术性散文再度繁荣。20世纪90年代“大散文”风行,艺术性散文受到质疑。散文的概念开始混乱,导致创作上无序,理论批评失范,散文成了文字的收容所。文体净化再回到起点,甚至倒退到古代的“大文学”观念,一些讲话稿也当作散文收入散文选本。这一切使得这些年从文学的角度谈论散文变得褊狭,甚至没有意义。
进入新世纪,散文的文体革命进入一个新阶段,上世纪末的“新散文”、文化散文继续发酵,新的原生态散文、现场主义散文、感觉主义散文、新体验……纷纷涌现,都在提出自己的散文主张,从主旨到风格都有自己对散文的认知。作品大都遵从真实性原则,进入个人灵魂深处,展示了其他文体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与高度。这是散文文体无法忽略的表现,也是它作为独立文体获得文学体裁意义的本质显现。在小说、诗歌走向沉寂的背景下,散文反而凸显了自己的文学性,文体自觉意识已然形成,并出现各种流派。
但是,散文热潮并没有为散文赢得脱胎换骨的机会,反而因大量的非散文冲击,特别是消费社会的快餐文化在散文创作上泛滥成灾,媒介因为遭遇市场经济压力转而迎合通俗散文和非散文,以致淹没了艺术散文卓有成效的探索。对于散文的概念众说纷纭,散文创作的实际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反过来呼唤理论的建构。散文理论的滞后已严重影响到散文的创作与发展。
我赞成刘锡庆先生在《艺术散文:当代散文走向的审美规范》一文中为“艺术散文”下的定义:“创作主体以第一人称的‘独白’写法,真实、自由的‘个性’笔墨,用来抒发感情、裸露心灵、表现生命体验的艺术性散体篇章。”他明确指出:“‘艺术散文’已不包括客观、向外的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纪实文体和杂文、随笔等以议论为其神魂的艺术性‘说理’文体——但游记、散文诗,在其尚未完全独立之前却仍可暂含于其中。将来,艺术散文的文学、审美特性若已成为全社会共识,径称‘散文’即可。”
这样的尝试值得肯定。就应该把不讲究文学性的文章划出文学的范畴,以其他的概念给予命名。
这里不妨以我自己的散文创作追求作一个“标本”,来说明散文与非散文的某些特性:以有限的个体生命来敏感地、深刻地体验无限的存在,张扬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强调在场,就是写自己身体在场的事物,哪怕历史,也不是来源于书本,而是来源于现实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物一景,却是一个时空的物证,是时空连接的出发点,重视身体,身体生理的心理的反应是我得以体验世界、表现世界的依据;正是因为个体生命的短暂,才具有强烈的时空意识,才打通历史,连接历史,这里的历史不再是文字记载、不再是知识,而是从生命出发的一次更幽深的体验,如同从现实的层面打开一口深井;表现方式上重视东方式的“悟”;文字最大限度地逼近体验,语言是人的灵魂,其灵动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情绪一样起伏,像站在你面前一样真实,因此,独特、别样是必然的特性。
对于热度一直不减的文化大散文,很多已偏离了文学的大道,成为史料的堆砌。文化只有与个体的生命结合才是活的,那些活在每个心灵之上、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的文化才是能够被感知的。否则,它只是知识,是脱离个体感知的抽象的文化知识,没有个人感知的历史文化抒写只是知识的传播,而非文学的性灵抒写。历史文化散文并非需要完整的历史,它可以是断续的、跳跃的,历史永远跟随着人的心灵意志,或者是时空的感觉,或者是一个抽象出来的象征符号,用它来表达心灵,表现消失了的生命现场等文学的命题,一旦脱离作者个体的生命体验去叙述历史,只是一种历史的抒写,哪怕借用了文学的语言与方式。
(作者为广东省文学院院长,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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