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习习:《散文,作为文学》
1
现在,散文好像面临这样一种尴尬:一说起散文,人们总觉得它是文学肌体上一个发育不良的部位。当其它体裁持重前行时,它挂靠或附着于它们尴尴尬尬甩摆不定。一些人总想把散文从古到今缕出个头绪,让它顺理成章茁壮起来。结果,每次梳理到近前,依旧如故,散文的症结,还是面目不清。
在我看来,很多时候,对散文的争议和评论,依旧在参照历史。但可惜的是,当真切地关注散文时,很多人忽视了被历史性地切断了的一段历史。对我这个生于60年代中后期的人而言,散文最初最根深蒂固予以我影响和教育的,是小学中学语文课文。写人写事、写景抒情、说明议论,那些课文——标准化的散文范文,有一套放之诸多课文而皆准的评判词语:主题鲜明、感情真实、条理清晰、短小精悍、形象鲜明、词汇丰富等等。
单薄老旧的课文、简单空泛低层次的评判、为报纸副刊生产的批量豆腐块儿,把散文的基点落到很低,大面积的文章如秋风扫落叶,统统被扫入了散文的大箩筐。这些良莠不齐的文章,磕磕碰碰,各自摆出有说服力的架势,低的欲与高的扯平,曲高者又和寡,于是,彼此相互消解、相互拖扯。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的散文的大致面貌。
于是,我个人一直在想、并且一直暗暗要求自己,坚持写一种文学的散文。
2
散文,应该作为文学,这似乎是一个被很多人漠视的常识。
把散文放进文学,我觉得散文就有了它的气度:文化的、思想的、人性的、历史的。作为文学的散文,它讲究文学该有的质地和难度。散文可以成为丰厚的大剧,可以同样庞大、复杂、深刻,有探究、思索、深度的疼痛和欢喜。当文学走向无限深厚和广阔时,散文如果依旧为种种表面化的所谓散文的特质所束缚,这似乎是不明智的。
在文学中,如果非要辨别一下散文的模样,或者说它最富有的品质,我觉得那该是“自由”。自由,也正是我喜欢的散文的境界。就概念言,我觉得“散文”中的“散”,与“自由”呼应(如果人们因“散文”这个称呼要求散文创作必须遵循似是而非的“形散而神不散”,真希望散文能有个别的名称)。当创作进入了自由自在的状态,散文有了难度——因为没有法度,而更考量创作者的内功。张爱玲的体察精微、沈从文的深邃淡远、废名的古意奇谲、萧红的萧疏大气、苇岸的开阔深情、史铁生的深厚凝重。仔细琢磨他们文字,都能感到运笔的流散自如、形式上的无拘无束,以及最根本的、思想和艺术方面的深厚修养。这种自由,是从内容到形式的彻底自由,是思想和文字的轻盈飞翔。那么,当靠近这种文学化的表达,是不是就会淡远那些方整规矩之下,干瘪、弱小、人人得而写之的“散文”?自由,我想,应该是散文最基本的精神,它与人们追求自由的精神相契合。散文与人,当是最亲切深情的文体。它更需要功力,需要更纯粹的“文”与“质”。
3
作为一个写作散文多年的作者,尽管我不喜欢把散文具体界定为“新”“旧”、“大”“小”等。但我珍惜这种界定下的深意,它们像插在嘈杂废墟上的一杆杆旗,要极力伸张些什么、宣扬些什么。当这些界定不画地为牢干扰散文的自由的时候,八九十年代至今,散文界呈现的崭新面貌和发出的新鲜声音鼓舞人心。这种新鲜的张扬,在我看来其实是走了一大段弯路后的回归,也是散文作为文学的回归,给散文界带来的不啻是活力和欣喜。“新”与“大”,包含反思和对抗,这种姿态,让我一再敬佩那些认真书写散文、把散文作为文学的文学家们。他们有时有些形单影只、有时候甚而有点儿悲壮,但在我眼里,他们是智者、散文写作的觉悟者、自由者。
4
《徐霞客游记》,一部写于宣纸上的大部头地理著作,阅读时,能体会到徐霞客行文的自由无形,可以想见这位地理学家每日辛苦跋涉后,落笔纸上的轻快和愉悦,“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真是好味道。《文心雕龙》《鹤林玉露》《蕙风词话》《人间词话》等诸多古典文艺理论著作,无不文采斐然,更无须说绚烂恣肆的先秦历史散文及诸子百家、《史记》等一批雄厚的中国文学的奠基之作。一直以来,西方的哲学科学论著始终有着鲜明的文学品相,这与我们当下的专业理论作品形成了鲜明比照。曼德尔施塔姆在评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时说:
“《物种起源》令达尔文的同代人目瞪口呆,人们受到这本书吸引。它的成功堪与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匹敌,它显然被当成一件文学盛事。”
“达尔文的自然科学著作作为一种文学的整体,作为思想和风格的体积,一点也不亚于一份永远搏动的大自然的报纸,翻腾着生命和事实”。
——也许西方将文学分野为韵文和散文,能够更好地界定散文,并使见诸笔端的文字都有着自觉的文学追求、并呈现出生动优美的文学气息。所以,我想,我们的散文视野是不是还过于窄小,是不是在阻挡着散文的进一步壮大?散文的自由触角应该伸向更广阔的领域,自然、科学、理论、哲学等,这是我对散文的“大”的一种理解。
某日,偶读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法国当代作家菲利普·德莱姆的《帮别人剥青豌豆》,文章十分幽微轻柔沉静。德莱姆倡导“细微主义”写作,他所以倡导细微,因为他感觉在法国,人们正忍受着没有时间的痛苦,他要让人们重新看到他们没有时间再去经历的时刻。这种“细微”看起来似乎与散文之“大”矛盾,但认真感知,便能发现德莱姆的另一种“大”,一种钻探到幽微处被安静呈现的“大”,一种靠近心灵的有分量的“大”,这是我对散文“大”的又一个理解。
5
赫塔·弥勒的小说,充满优雅琐细冰凉的散文气息,鲁尔福的小说,处处是省俭跳跃寒颤入心的散文式段落,洛伊小说迷漫着貌似散淡欲说还休的哀伤,他们的小说中,无不闪现着散文的影子,让作品有着别样的气味。各种文体气息相通,小说里可以有散文,诗歌里可以有散文。但很多时候,我们对散文的要求显得苛刻了些,要它纯洁到必须是很多人认为的那种散文的样子,萎缩它的滋养,让它羸弱、单薄、一眼望穿,让它年复一年延续我们熟悉的口味。那么,散文家除了创作,是不是无形中还要承担对读者惯性和惰性阅读的改造、培养和训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