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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化工厂坐落在村口,倚山而建,它的背后就是白龙山。高高的院墙用红砖砌成,有一人多高,现在的高度是经过加固后形成的。上面插满了碎玻璃和铁尖刺。以前的围墙只有三面,背后的山坡陡峭,后来借助山势也建了围墙。弯弯曲曲的围墙,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或是一处军事禁地。至于山坡上那一部分,从灌木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处神秘据点。而它正对着村口的大门,则修得十分气派,比镇里的电信大楼还要雄伟。门楼上竖着绸布彩旗,迎风招展。化工厂内真像监狱一样安静。机器的轰鸣声从围墙外听着并不喧嚣,略显沉闷和喑哑。
工人们都住在镇上,镇上建有宿舍小区。每天都有几辆大巴接送工人上下班。那都是些普通人。但他们一上班就不一样了。从厂门口,或是从树上,偶尔能看到他们上班时的情景。他们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脚上套着胶皮雨靴。那样子就像是精神病院里晃动着的人影,或是负有某种特殊使命的人。沉默,严肃,不动声色。可能那就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矩,也或者是他们故意做做样子,好让他们生产的产品更为神秘莫测。白龙村人没见过这架势,因此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怀着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没有道理。厂区上空,或是村子里,整日弥漫着一股臭鸡蛋味。臭鸡蛋味从化工厂一投产就有了,一直不曾中断过。用眼睛看不到它。它不像烟雾,也不像灰尘那样可见,但那味道无处不在。鼻子和嘴里,到处都是。
八年前,飞龙化工厂落户白龙村。它是镇长黄有亮从外地招商引资引回来的。飞龙很快成了县里的纳税大户。这次成功的招商,使黄有亮不久就当上了镇党委书记,并在两年前担任了副县长。当时白龙村人无不欢欣雀跃,在他们祖祖辈辈只能种庄稼的土地上,居然建起了城里才有的工厂。剪彩时,鼓乐喧天,岳总宣称,化工厂一定要造福白龙村。除了那一次,白龙村的人很少再见到岳总。他几乎不怎么露面,据说到县里来过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他是一个大老板,在外地还有别的企业。
但是,白龙村并没有从化工厂得到好处,恰恰相反,怪事倒是一桩接一桩。一天清晨,天刚麻麻亮,村长孙得福去井里挑水。到了井台上,却见王大根黑乎乎地蹲在井边,他一动不动地蹲着像个鬼一样,仿佛是刚从井水里爬起来,瑟缩着,或是正准备着要跳井。孙得福吓了一大跳,说你不挑水,跑到井边来发什么呆?
王大根说,奇怪,这井水像是患了毛病。
毛病?井水能有什么毛病?
要不,你也蹲下来看看。这可是白龙村几十户人家的吃水井,白龙村没别的好,就这井水好,有名的冬暖夏凉。吃着甜,捧在手掌心里亮汪汪的。孙得福也蹲下了,井水的四壁正冒出一圈气泡。那气泡就像是水里正游着成群的鱼。
不,王大根说,不对,再大的鱼也弄不出这么大的气泡。要不,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井水里放屁。
村长瞪了他一眼,这可是吃的水啊。
王大根狡辩说,不信你闻闻,这水泡破了,里面的气味臭着呢,就跟放屁一样。
还说!
那就跟臭鸡蛋味一个样。咕嘟咕嘟冒出的水泡,噼噼啪啪地渐次灭了,井水的水面重又恢复平静。要不了一会儿,王大根说,还会再冒。
孙得福也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等着井的四壁再冒出泡来。陆续又来了些挑水的人,都站在四周。果然又冒了,那井就像是一口铁锅,里面的水被煮沸了,全都成了开水。或是正在下雨,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在井水里,溅起了水泡。但都不是,天上并没有下雨。水泡一会儿又都没了,就像是一直没有过一样。一群人都木着,又陆续不声不响地挑着水走了。
王大根有意和村长走在最后,他说,你不觉得这井水味道跟以前差了好多?
村长想了想,是差些,没以前甜,还涩口。
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冒这种泡,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们村这井可有灵性呢。
是有灵性。村长的声音听着很忧虑。
我估摸着是化工厂惹的祸,王大根愤恨地看着村口的方向,自从他们来了,这天上就像飘满了看不见的臭鸡蛋。地上也是,一踩一个准,扑嚓扑嚓,臭着呢。
村长看着天上和地下,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想象着王大根说的那些东西。
村里不祥的信号在逐渐出现,井水鼓泡只是一种。孙得福总显得忧心忡忡,他为白龙村担忧。靠近化工厂的田地里,庄稼会莫名其妙地枯萎,有些还会死去。这种情况导致白龙村的粮食生产大面积减产。为此,孙得福跑到镇上,找时任镇长的黄有亮汇报。黄镇长豪情满怀,拍着孙得福的肩头哈哈大笑,说和化工厂巨大的产值利润比起来,你们损失那么点粮食算得了什么?
可是,那些损失都在农户,我们农民靠粮食吃饭呢。
这样么,黄镇长粗壮的指关节敲打着桌面,说他们厂子财大气粗,不会让你们吃亏。说着,黄镇长现场跟岳总通电话。他握着手机操持着夹生普通话,和岳总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到中途,他挥手示意孙得福到办公室外面去等着。
孙得福在镇政府院子里闲逛,他看到里面停着一辆新广本轿车。后来黄镇长一直就坐着那辆新车。大约半小时后,孙得福被重新叫去。黄镇长说,已经说定了,岳总答应给农户以补偿。具体数额你回去和他们厂办公室主任协商。这事交代完了,黄镇长又特地叮嘱说,人家化工厂能来我们这儿发展很不容易。你们不可以鸡肠小肚,要有大局观,尽可能地给人家提供方便,而不是找麻烦。人家发展了,你们也才能发展,明白吗?
走在回村的路上,孙得福还在想镇长的话,道理他不能说不明白。快到家,他站在高处向村里望去。只见化工厂附近的农田里,大片大片的庄稼像遭了火灾一般,是谁放火烧了它们吗,或是谁的身上被烙铁烙下了一块一块疤痕,看着既扎眼又心痛。好在他们答应了要给补偿,化工厂有钱。
代表化工厂经常和村长打交道的,正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不同的办公室主任,在孙得福心里被当成了一个人。因为他们经常被轮换,长的三四年,短的才只一两年。所以孙得福从不在意他姓什么,也不大管他叫什么,都一概称主任。在长达八年多的交往中,无论是最初的和睦相处,还是后来的反目成仇,他们的主任曾有过多种不同的形象。比如戴眼镜的,或不戴眼镜的。衣着光鲜得像是匪徒,壮汉,或瘦弱书生。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链子,或是胸前挂着银制的十字架。腆着肥硕的肚皮,或是总伛偻着腰。孙得福把所有这一切全都忽略掉了,才不管这些呢,就把他们当作同一个人。他就是主任。
主任拿来一沓表格交给孙得福,说你负责把农户的损失填上,我们将支付赔偿金。但是,主任警告说,不要作弊。你们的那些伎俩,我们清楚着呢。主任和气地奸笑着,好像随时都能抓住村长的把柄。
孙得福不知道他们清楚些什么?这种事也可以作弊?孙得福以前没做过。领取赔偿金,在白龙村这还是第一次。
钱很快就下来了,比村里人想要的还要更多一些。主任亲自带着人,在孙得福的引领下,送到每一户家中去。这时的主任笑容甜蜜,他给随便碰上的每一个人敬上香烟。主任许诺,无论谁因为化工厂而受到损失,厂里都会给予补偿,一视同仁。
村民们都有些雀跃,能拿到现金让他们喜出望外。一些人抱怨自己减产的数目太少了,看来庄稼被糟蹋不是坏事情。
这应该是白龙村最好的一个时期,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在当时就被预见。化工厂在村里修建了水泥村道,还在村道的某一转弯处修了花坛。人们梦想着,用钢筋水泥建起一座类似城市那样的花园村庄。先前的村庄是被厌恶,被漠视的,让人觉得肮脏丑陋。而那些没有因为减产而拿到赔偿金的人,还会嫉妒刚拿到现金的邻居。
但嫉妒显然是多余的,白龙村没有谁需要嫉妒。化工厂每年的赔偿金在以几何级数增长。这意味着减产的农田在急剧扩张。白龙村无人能够幸免。有朝一日,村里所有那些可以耕种的土地,将全被荒废。而村民们用不着担心,化工厂有能力,也有资金对所有毁损的土地提供足额赔偿。
和庄稼的枯萎相比,一些野生的草本植物要缓慢一些,但枯萎是一样的。化工厂像是一个圆圈的中心,枯萎由此向四周扩散。野草,蕨菜,那些绿色的叶片忽然间变黄,发白,呈现出可怜的病容,在风中摇曳。水边的地衣、苔藓也变得斑斑点点,像是在流行某种癣疮。村里的一棵桂花树死掉了。
然后是动物。白龙村的狗,猪,牛,甚至也包括鸡,就像约好了似的,身上的毛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它们突然间丑陋不堪,一个个都成了秃子。脚步也变得迟缓,看它们走动的样子就像是在沉思默想。唯有王大根家那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狗没有掉毛,那是一只威猛凶悍的狗。但是据王大根讲,火蛋并不老在家里,它经常往山上跑,一跑就好几天没有踪影。就算是回来了,火蛋也总显得焦躁不安。它的模样就像是总有危险在逼近,或是它老处在发情期。所以火蛋在家里从不安静,它愤怒地转着圈子,低吠,用爪子和嘴猛刨地面。刨着刨着一转身就跑掉了。它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会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王大根。王大根说,火蛋离不开我们,它眼里有愧疚和酸楚。直到某一天,火蛋不再回来,它跑到丛林中,成了白龙山上的一只野狗。
王大根穿过整个村子来到村长家里,他要找孙得福。一路上,他看到的猪狗,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物。迎面吹来的风,弄得他脸上糊满了泪水。
你得出面了,王大根说,你是村长,你不出面谁出面?这样子不行,这样子白龙村早晚要被毁掉。
你说化工厂吗?我们动不了它。
动不了也得动,得让他们迁出我们村子。王大根当过兵,见过世面,算是村子里有头脑的人。这些都不是好事,说不定就会殃及到人呢。
让他们迁走?哼!化工厂在挣大钱呢,你明白吗?他们是镇里和县里的宝贝,你知道他们纳多少税?说出来吓死你。猪呀狗呀掉些毛算什么?庄稼毁了,他们可以理赔。猪狗动物他们同样也可以赔。只要是要求合理,他们就赔钱。这些个事根本不算事,化工厂随便拔下一根毛就可以 买下白龙村。
这么说,你不管了?
怎么管?
你不管我管。王大根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像是要和谁拼命。
每隔上五天,王大根都会端上一钵子狗食送到后面山上去。他还记着火蛋。有时,他还会在里面埋上几根肉骨头,风一吹香喷喷的。他挽着菜篮子一步一扭地走在山坡上。到了一丛灌木旁边,他放下狗食钵子,面上盖些草或树叶,再到不远处撒上一泡尿。第二天,王大根过来取钵子,里面干干净净,就像是被擦洗过。他知道一定是火蛋来吃过了。这样的喂养持续了几个月。五天的间隔期也被王大根延长到十天,或十三天。火蛋总在来,这像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
直到进入腊月,白龙村呼呼啦啦地下了一天一夜大雪。王大根往山上送狗食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上这一跤,他谁也没说。恰恰是那一天,火蛋再没来。狗食在第二天仍然原封未动。王大根又送过几次,也还是这样。就像是火蛋消失了,或是在绝食。王大根自那以后,时常会念叨,火蛋火蛋,它在雪地里吃什么呢?是不是它看见我摔倒了,怕我又摔?从此,火蛋和王大根最后一丝联系也扯断了,它因此完全进入丛林。
那次在雪地里摔跤,并非偶然。王大根的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他腿脚发软,打飘,仿佛不是走在地上,而是在水上行走。王大根知道自己生病了。白龙村的人都在生病,没病的人已经不多了。正如他找孙得福所预料的那样,大家也在脱发。男人女人一个样,脑袋上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就像是全村人都遇见了“鬼剃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难受的地方是人的关节处,骨节肿胀肥大。脖子也都在奇怪地长粗,粗壮得就像是颈处不再有脖子。脑袋直通通地竖在身上。有的人,在下巴底下本应该是脖子的位置,还会挂着一只囊肿。
除了王大根,没人再来找村长。没人骂他,没人跟他吵架,也没人找他讲道理。村里人都沉默着,惯性沉默,好像他们习惯如此。这种沉默有着一惯性。他们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那些猛不丁长出来的东西,让他们惊讶,痛苦。可是,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东西就将被他们所接受,他们只有接受。孙得福了解他们。他看着化工厂,那些房子,那些建筑曾带给他希望。他原本以为工厂可以把一个村子变得像城镇,城镇不都是由工厂组成的吗?没想到会是这样。孙得福自己也长了粗脖子,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说话有气无力,并总在喘气。他再一次到了 镇上,黄有亮这时已担任镇委书记。
你病了吗孙得福?黄书记亲切地问道,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这不是病,孙得福捂着腮帮子,都是化工厂给害的。说着,他还往后扭了扭头,好像一扭过头去就能看见它。他那样子委屈极了。
你也这么说?黄书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没想到你就这种觉悟!很显然,它就是一种疾病,一种地方病,一种突然在你们村子集中暴发的疾病。至于这种疾病和化工厂有没有直接关系,目前尚无确凿的科学证据。有病就要治嘛,你是村长带头去治。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要传播。现在你那小小的村子里正谣言满天飞呢,是不是?
哪是谣言?孙得福坚定地说,确实害人啊,化工厂就得搬走。
搬走?你说得简单,那可是我们招商引资的典型。你以为招一个企业过来容易吗?穷乡僻壤,谁愿意来?
这种企业,不来也罢。真要弄出人命来了,看怎么收场?
嘿嘿,黄书记说,还越说越邪乎了,弄出人命来?哪个地方不死人?死人了就要赖化工厂?别再乱说一气了,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可以,我也不乱说,但要是村里出了什么乱子,我不管。
撂挑子啊?真出乱子了,我撤你职。
村里,高三金长得贼眉鼠眼,个头小,是白龙村有名的盗贼。曾因盗卖耕牛在牢房里坐了一年零九个月。出狱后,偷技更为高超。既能掏腰包,又能翻墙入室。他在镇上偷,在县城偷,若不是已娶妻生子,他一定会偷到大城市去。但是自从村里建了化工厂,高三金就再没出过门。他跟妻子吹嘘说,你随便去城里看看,哪家大工厂周围没养肥大批大批的贼?钢厂旁边的叫“钢耗子”,油厂边上叫“油耗子”。耗子多着呢,大工厂牙缝里稍稍漏下一点,就够耗子们啃的啦。高三金单打独干,从没停止过偷盗化工厂。厂里以前的围墙对他形同虚设,他一翻就过去了。加固增高后对他也不起作用。他每次都只偷很少的量,从不多偷。日子长着呢,他把化工厂当成了自家的自留地,随需随取。这种日子对高三金来说很让他满足。够了,游手好闲,有东西可偷,而且从不会失手,还要怎样呢?化工厂家大业大,或许他们根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三金过得油光水滑,滋润惬意。
厂里的围墙做得坚固,里边砌着红砖,表层还被抹上了一层水泥。在一僻静处,高三金从墙上方方正正地凿下了一块。那是完整的一整块,卸下它,围墙上会显露出一个方洞。再装上去,围墙重又变得严丝合缝。那方形的接缝,看着隐约就像墙壁的裂纹。它是高三金给自己悄悄安装的侧门,四周长着些灌木丛。他轻松着呢,进进出出都是穿门而过,毫不费力。就像是那墙壁里暗设着机关。他摸索着墙壁,摸着摸着就会从上面掉下一块来,洞口打开。
他背着只蛇皮袋子,里边装的物件并不多,但很沉。很难把那样的重量和高三金的个头联在一块。他几乎不是背,而是吃力地从墙里推出来。搂着,往上提,再推,一看就是在推某个重物。背着,是指从墙根这儿,到高三金的家,一路上他要歇上好几回。现在是深夜,漆黑一团。高三金反身堵上墙洞。他有些疲惫,更是欣喜。一屁股坐在蛇皮袋子上抽支烟,袋子里的东西怎么也坐不坏。他坐在上面,也不嫌硌人。没一点声音,草和灌木的枝条也没有丝毫晃动。高三金烟抽到一半还是觉得不对劲,他站起来,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某种尖锐的硬物猛一下顶在他腰眼上。高三金一哆嗦,滑稽地举起双手。
嗬嗬,这么快就举手,很容易叛变啊你。原来是王大根。他在部队上呆过,说话总还带有部队里的尾音,听着特讨厌。
顶在腰眼上的是根木棍,高三金把它拂开了。你没事半夜里跑来顶我干什么?在家顶你媳妇不好吗?顶我,我还以为是刀呢,或是电棍。你又不是不知道,化工厂保卫科的那些人都配着电棍呢。他们穿着制服和派出所差不多,手上握着电棍好像随时准备着要顶人。
不是还没顶过你吗?
那是,顶我?哼!
你像只老鼠,会钻营啊。围墙上,王大根用手指了一下,像这样的门你还开了几扇?
你问门干什么?高三金对此保持着足够的警惕,王大根打听这些事不是好兆头。他以前从来都是正眼也不会瞧一下高三金,更别说跟他打 听事。在村里,高三金连一条狗都不如。当然喽,他们谁也不会对贼有好眼色。
问你,你就说。王大根把高三金手上的半截烟夺过去吸了两口,又呸地一下吐掉。
问我,我就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村长吗?或者你是保卫科的人?你和我一样,什么也不是。高三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那盒里还有 十好几根。他叼一根在嘴上,剩下的全给了王大根。你拿去吧,他说,我家里还有。
王大根接过烟,本来想要扔掉,但他舍不得,还是顺手塞进衣兜了。
直说了吧你,高三金说,你总不会是专门来捉贼的吧?
捉贼?如果你在村子里偷,我一定第一个敲断你的腿。可你偷的是化工厂,化工厂该着被偷。我找你是要入伙,和你一块儿偷。
找我入伙?哼!王大根也会做贼?眼红我不缺烟抽?或是眼红我有几个闲钱?高三金心里的小算盘拨拉开了,有人入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左想右想,兴许是坏事呢?他可不想做一锤子买卖,靠偷上一次就发家致富了。偷盗是一辈子的事,你得细水长流。高三金一个人小打小闹地偷,才不会引起化工厂的注意,也才不会让他们真正愤怒。他到如今都还没有被逮着,肯定是这个原因。要是偷的人多了,自然动静就大。动静一大,化工厂还会放过吗?他刚过上一段好日子,还不想早早就栽了。
帮我抬着吧,这东西重着呢。高三金说。
两人抬着蛇皮袋子,往高三金家走去。不光我入伙,还要拉别人入伙。最好是村子里的人全都入伙。偷他们,偷化工厂。全村人都做贼,把他们偷垮,偷得他们离开白龙村才好。王大根说得咬牙切齿,从声音就能听出他的眼里在冒着火花。
高三金听得心惊,手一松,蛇皮袋子的一端沉重地砸在地上。你这不是要害我吗?弄那么多人成群结队地去偷,不等于是自投罗网?怎么着?走亲戚?还是去镇上赶集?你要想被保卫科发现,还不如径直去报案得了。
你怕了吗?你一定是怕了。王大根对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充满了蔑视。你如果不要我们入伙,我们就分开偷,各偷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随便你们,只是别祸害到我。
什么叫祸害到你?
那么多人偷,人家化工厂还不来捉吗?地方又小,一捉一个准。如果捉到你们,哪还跑得了我?
呼一下,那根尖锐的硬物又顶到高三金腰眼上。你要是敢耍花招,或是捣乱,王大根说,我会最先在你这儿捅个窟窿。不信你试试。
不耍花招。高三金再拂开木棍,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们那些人没一个有经验,没人偷过。真要蛮干,还没动手就会被抓着。哪怕分开偷,目标也大。既如此,还不如就带着他们。行啊,要入伙就入吧。
白龙村偷盗之风愈演愈烈,令化工厂管理层头疼不已。
为此,主任起草了一份严厉的报告,分送给镇政府和镇派出所。同时以电子文本的形式,传给了远在异地遥控指挥的岳总。
报告指出,本地(白龙村)民风表面淳朴,实则刁蛮。据传历史上就有“匪性”,隔上几代白龙山就出土匪,他们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化工厂自建在白龙村起,就非常重视和当地搞好关系,这也是岳总的“企业理念”:决不能让老百姓吃亏。所以,在土地转让,庄稼和牲畜理赔等诸方面,厂方自以为做得积极主动,不曾有过遗漏和差错,村里也从无一人前来扯皮。而且,在村里的公共建设方面,厂方也是不吝投入。比如修路,建花坛。往后,厂方也还会有新规划,将逐步实施。厂方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村民示好,让企业尽快融入本村。最好的结果是,飞龙化工厂和白龙村变成一体。但是,很遗憾,厂方所有的努力并没有收到实效。很显然,村民对化工厂怀有深刻的敌意。敌意是渐渐滋生的,并不断加深。不排除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还有人在暗地里组织教唆。报告列举了一些精确的数字,用以说明偷盗现象严重到了何种程度。白龙村全村总人口数是978人(许多青壮年在外地打工),有过偷盗行为的人保守估计应不下百人(有些人是偶尔为之)。化工厂厂区内电子眼密布,通过调阅“录影”,那些惯偷很容易就能被指证出来。突然出现,并呈密集爆发之势的偷盗,大约是从几天前开始的。原因待查。以前厂里也经常会有一些很小的被盗事件,但厂方始终保持克制。因为损失微不足道,厂方大都秘而不宣,几乎不怎么追查。厂方的这一姿态,当然也是对村民的尊重。是否正因为如此,厂方的忍让被当成了软弱,从而诱发了大面积的盗窃?若果真是这样,厂方以后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报告还具体评估了偷盗造成的经济损失和其他危害。损失的数额,以表格的形式附在报告后面。报告称,被村民们盗走的那些物品,如果当作废品卖,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但对厂方的间接损害却很大。有时,厂方甚至不得不被迫停产。经济损失还是有形的,而无形的危害将更严重。假如不能有效地遏制偷盗,发展下去将很可能变成盗抢。这是有可能的,偷盗和和盗抢仅为一步之遥。真要那样,谁也负不了责。报告认为,虽然厂里已加强了安全保卫工作(24小时不间断巡逻),但这显然不够。因为化工厂和白龙村毕竟“条块”分割,厂方的“权限”到不了白龙村,白龙村的治安,化工厂其实无权过问。这才是问题的“瓶颈”。即使偷盗发生在厂区内,并被保卫科现场抓获,他们也不敢有过激的处罚方式。
所以,报告紧急呼吁镇政府和镇派出所,对白龙村的治安状况加强治理。
主任的报告,实际上是在岳总的授意下写成。岳总反复强调,要办好企业,必须依靠当地。当地出问题了,必须就地解决。
镇里的黄书记对此很重视,他把孙得福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是怎么管事的?咳!你那地方都乱成什么样了?贼窝啊!黄书记把报告在手掌心里啪啪地抽着,群体性偷盗,很恶劣,很严重,你难道看不见吗?以为是吃大户啊!怎么着?打土豪,分浮财?人人有份?谁都想伸手捞一把。
孙得福手摸着自己的粗脖子,他眼珠往外翻着,眼神暗淡,一看就心不在焉。
别老摸你那脖子,我看着呢,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呢,孙得福说,别的地方都有毛病,就耳朵还行,能听见。
净说怪话,你这态度还能管好事?村里也该出重拳好好治治了,你有办法吗?
要说治,也不是没办法。以前我们村子好着呢。不说路不拾遗吧,好多人家夜不闭户那可是真的。现在这事,根源还是在化工厂。
不用跟我东扯西拉,黄书记断然说道,村里治安恶化,作为村长你脱不了干系。我们的工作不到位,已经严重影响和干扰了化工厂的正常生产。既然你没办法,就由镇里采取措施。你的事呢,以后再说。
黄书记所说的措施,是让派出所李副所长带着两个民警到白龙村来驻村,协助工作。协助工作是一种比较笼统的说法,到底是协助化工厂呢?或是协助村长?镇政府并没有明示。
李所长五十来岁,烟瘾很大。到了白龙村,人们发现他阴沉着脸,总像没睡醒似的无精打采。他带着的两个民警,倒都是年轻后生,精壮着呢。白龙村村子不大。进村第一天,李所长他们三个人全佩带着枪,在村子里昂首阔步地走了一个来回。他们钉着铁掌的皮鞋,敲打着化工厂铺就的水泥村道,响声清脆刺耳。那阵势,就像是城里的治安巡逻小分队。
主任带着几个人,站在路边对李所长致意。李所长没搭理他们,也没接受他们的邀请去化工厂吃饭。他直接去了孙得福家,说今天就在你家喝酒。可能要在村里呆些日子,以后我们回镇里吃,有车,方便着呢。今天例外,跟你讨酒喝。
说这话时快到中午,他们在孙得福家喝了整整一下午。孙得福喝得眼泪汪汪。要不你少喝点?李所长说,这酒呛人。
不少喝,少喝那还像样子?孙得福说,这酒不上头,就是呛眼睛。
好像是有点。
后来他们都喝醉了。傍晚,天都已经全黑了,他们才驾车离去。临走时,李所长说,我们还会再来。
警察进村,让风声一下子紧了起来。村里猛然间有了邪恶或不祥的气氛。他们还公然带着枪。那意味着他们代表正义,代表着铁的意志。他们可以随时掏出手铐来,铐向谁。只是在村道上走一走,他们的脚步声就已经让人心惊胆战。大家都呆在家里,不敢轻举妄动,没人愿意冒犯。
高三金气得发抖,他在老婆面前一个劲地咒骂王大根。他不得好死的,你就看着吧。就连他们家的狗都不要他,可见他不是个好东西啊。他害我,拉我下水。警察可不是随便来的,他们来了一准会抓人。一边咒骂,高三金一边抓挠自己的胸脯,那里发出崩崩的响声。他们要抓,还不是先要抓我,知道吗?首恶分子!
他老婆是个黑皮肤的大个头女人,一见他着急,就弄蜂蜜水给他喝。她弄了三大碗蜂蜜,搁在桌子上。喝吧,喝下蜂蜜你就不怕,就能安下心来睡踏实觉。
喝到第三碗蜂蜜水,王大根又来了。他说,正好,今晚可以去大干一把。
什么?今晚?你疯了吧?高三金把空碗咣地一声摔碎在地上。你疯了,我还没疯呢。我进过监狱,知道警察。他们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刚来过,你却说可以大干一把。是不是想把我再送进去?
你进过监狱没错,可你别忘了,我还当过兵呢。当过兵的人最清楚,越是危险的时候,越安全。
那我也不去,高三金歇斯底里地叫着。蜂蜜水并没有起到镇定情绪的作用,他稀里糊涂地发作了,蹲在墙角呜呜地哭着。
他老婆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以前蜂蜜是可以让他镇静的。这时,她也只能陪着他哭。她说,你就放过他吧,王大根。他比不得你们,他软弱着呢。别以为坐过牢的人都强悍,他的胆子早整破了。
王大根呸呸地吐着口水,行,你不去我去。
在化工厂的机构设置里,办公室负责日常事务。保卫科顾名思义,做保卫工作。从隶属关系看,主任管保卫科长。化工厂的内部管理,像机器一样严密。每个人都是齿轮,岳总的指令在齿轮间,被准确地传送。
眼下的保卫科长刘冬明是个矮胖子,第三任。他可能早年从事过举重运动,上肢发达,满脸横肉。几年来,保卫科一直被要求隐忍。对内部职工可以从严,职工稍有越轨,都会遭受重罚。而对外,对白龙村的村民,则始终都要亲善。不是没有过零星的冲突,也不是没有现场抓住过偷盗者,但都被很宽容地处理了。保卫科要尽量退让,我们是在人家的土地上。他们通常只是没收被盗物品,然后通知村委会来领人,把盗窃者交给村长孙得福。至于村长事后怎么处置,他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基本上可以推测:他不会处罚。这形成了惯例。所以,当他们被抓住时,他们往往会和保卫人员发生肢体上的冲撞和推搡。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那多半是村民们,保卫人员大都会高举起双手。有时,少数村民还会暗使阴招,某个保卫人员因此而会受伤。如果里面夹杂有妇女和老人(后来偷盗发展到顶峰时,的确有妇女老人加入),无疑他们会更为撒泼。他们用白龙村的土话咒骂,倒在地上装死。这种场面具有戏剧性,一般不等村长出现,他们就会当场被释放。
保卫科对此深感头疼。窝着火,被压制着,总想着要扬眉吐气。刘冬明尤其不服。他手下配置的人员和装备都不弱,对付几个毛贼绰绰有余。在化工厂内部,如何对待村民,一直存有分歧。主任是“鸽派”,保卫科长从来都是“鹰派”。但刘冬明并不敢乱动,毕竟是主任在和岳总保持热线联系。直到形势恶化,刘冬明竟有些暗喜。得给他们来点狠的,不能再姑息养奸,是脓疮总会“穿头”。主任的报告及时有效,警察来到白龙村,显然给保卫科撑了腰杆子。刘冬明喜滋滋地说,看那些牛鬼蛇神还敢出笼?
先别太乐观。主任说。他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主任认为不能太乐观是有理由的,他提醒刘冬明,李所长今天下午在孙村长家喝酒。虽然化工厂更高档的酒席虚位以待,但李所长就是不来,这一举动意味深长。我们必须警惕地方保护主义。
你想多了,刘冬明说,警察在哪儿喝酒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出现在现场。在孙得福家怎么了?也许,不过是强硬之前先行软化。我们清楚着呢,警察就爱使这一招。
从高三金家出来,王大根又邀约了三个人。他们四个人潜伏在白龙村的夜色里,贴着草皮弯腰疾行。他们穿着黑衣服,肩上搭着蛇皮袋子。嗖嗖地穿过灌木,来到后山坡上。他们不说话,只用手势互相呼应。后山坡的围墙,也有高三金挖下的一扇备用“门”。抠住,稍许用点力,就能从围墙上卸下一大块,方正的一个洞,显豁着。他们钻过去。化工厂悄无声息,白色的水泥地面无比洁净。这一位置相对偏僻。厂区内有一些零散的微弱的路灯照着。这是夜间,厂里没有加班,也没有举行文娱活动。暗淡的光线似有若无。如果需要,加班,演出,或进行某类比赛,化工厂可以在一瞬间亮如白昼。即便如此,也能看清厂区内大体的轮廓。辽阔的广场,里边并排着两个篮球场,两个羽毛球场。而在更为僻静的另一边,后山坡的下面,则建有一座游泳池。他们从墙洞钻入,能看到池水波光粼粼。然后才是建筑,一排一排厂房,整齐得像是部队里的营房。
四条人影在厂区窜动。他们进了一间车间,这儿以前也曾光顾过。王大根带着工具,准备着撬门。但门虚掩着,一推就能进入。他们没有对此起疑,工人忘了锁车间大门是常有的事。有人摁亮了手电筒。他们见什么就往蛇皮袋里塞什么,装的时候不作选择,回去之后再分类。扳手,老虎钳子,铁块,铜丝,设备上可以临时卸下来的零配件。甚至墙壁上的电线开关也被拆过。贪婪?抑或是仇恨?偶尔,工作台上会遗留下半包或小半包原材料,一定是没用完留下的,精美包装,里面的粉状物质。村民们并不识货,也不知道能拿到哪儿去卖,索性干脆丢到旷野里去。这次,车间里居然有好几包原材料,都还没被打开。
全都拿走。王大根说。
他们背着沉甸甸的蛇皮袋子,每个人之间保持着几尺远的距离。
突然,厂里所有的灯全都亮起。炽烈的强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刘冬明带着保卫人员成扇形围了上来。他们就像是一帮打手,都握着家伙,有电棍,绳索,或别的凶器。
贼!刘冬明说,你们这些贼。
蛇皮袋子被扔下了,王大根用那根当拐杖的木棍指着刘冬明。之前,他用同一根木棍威逼过高三金。此时,他说,你!别叫我贼。
我操!刘冬明冷笑着,你还有脸啦?不叫你贼,我偏叫,贼!
不是贼,我!王大根拍打着自己的粗脖子,眼珠子愤怒地往外暴出。
不是贼啊?嗬嗬,那你们这是干吗?
干吗?偷你们,偷化工厂。
既是偷,还不是贼吗?
不是贼,他妈的。王大根大声吼叫着,我们是偷了,可我们不是贼。我们在捣乱,我们在破坏。怎么样?我们就是要让化工厂从白龙村滚出去。他妈的,滚啊。王大根扯着嗓门吼,他的声音在亮晃晃的光线里苍白而高亢。
吼吧你。刘冬明上半身强硬的肌肉块颤动着,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先看看你们这些赃物。
哗啦,哗啦,蛇皮袋子全被掀翻,里边的东西都给倒出来。他们用电棍或别的什么拨拉着它们,审视或是鉴别。你们真是下贱啊,这种东西也偷。它们到了你手上就是破烂,破烂知道吗?值不了几个钱。拿去卖也不过是破铜烂铁。可是,在厂里知道吗?它们都是厂里花钱买回来的,是劳动工具,或是设备。你们卖的钱,我操,还抵不上它一个零头呢。你们真需要那点钱吗?跟叫花子似的。真需要跟我们要啊,厂里赔给你们的钱还少吗?
刘冬明唠唠叨叨地说着,他在羞辱这些村民。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做,羞辱能带给他隐秘的快感。但是这回不同,这个夜晚有王大根。那些精美的包装袋被一一戳破,用散落在地上的锐器,或用刀片割开。哈哈哈,刘冬明率先笑了起来,其他的保卫人员也随着一起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操!真是不要脸啊,想钱一定想疯了,沙子也往家里背。
果然是沙子,精美的包装袋里都装着沙子。这不是陷阱吗?等着我们偷,再以此来辱骂。他妈的。王大根也不知是怎么挥起了手中的木棍,他像击剑一样戳向刘冬明的腰眼。刘冬明被戳翻在地。接着,王大根的第二棍也敲下来了。刘冬明倒在地上,抬起手挡了一下。啪的一声,棍子断了,脆生生地断在他手上。
这变故谁也没预想过,但它发生了。刘冬明十分亢奋,他早就盼着这一刻,可不是他先动手的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嗨!一记直拳像铁秤砣一样,狠狠砸在王大根脸上。那脸面立马血溅如花,王大根被砸得头晕目眩。在他晕眩时,别的保卫人员也都围拢来,那些电棍雨点似的砸到他身上。这几乎算不上是一场群殴。王大根的三个同伙既没有动手,也没有还手。当刘冬明专心对付王大根时,他的同伴全都呆若木鸡似的站着不动。即使是他们自己身上挨了打,也只是一味地退避和躲让。乡下人的憨厚,胆怯,让保卫人员不好意思在他们身上大展拳脚。这么一来,王大根成了唯一的攻击点,因为他打了刘冬明。
在场者目睹了保卫科对王大根的殴打。他的脸被打得稀烂,肋骨断了两根,一条腿被打折,他从此将成为瘸子。
王大根被送到镇医院,其他人则在保卫科呆到天亮。刘冬明说,不能再把你们交给孙得福了,得交给李所长。
第二天,李所长还是带着那两个民警来到白龙村。他气得脸色发青,断然拒绝去化工厂处理问题。乱弹琴,你们怎么能随便置留人呢?全带到派出所去。他吩咐民警,再调一辆警车来,双方当事人都带走。
刘冬明一个劲地往李所长身边粘,把自己的腰眼和手臂给他看,王大根先动手打我,他用木棍打。
李所长虎着脸,到派出所说去,你说,人家也得说。你以为你那保卫科也是执法机关?乱弹琴。
两部警车开往镇上,事件最终以罚款了事。双方都有罚款。对村民们的偷盗行为以教育为主,罚款数额虽微不足道,但可视作以示惩戒。保卫科的罚款要多一些,还必须赔付王大根的医疗费用。
化工厂对此表现得很积极,很快就交了钱,领人回去。主任跟李所长说,对我们的员工,派出所的处理意见还是初步的,厂里还会另外再处分他们。
主任所说的处分,来自岳总的指示。刘冬明被撤职,另配了一名保卫科长。参与殴打王大根的其他保卫人员,被分别降薪。而赔付给王大根的金钱,则比派出所裁定的要多上好多。岳总的意思是想安抚和补偿这位被打者。主任亲自送钱到镇医院,王大根躺在病床上。当主任把几沓砖头似的厚厚钞票塞到他手上时,他像扔刀子一样向主任脸上扔去。一边还破口大骂,他妈的,钱。你以为钱什么都能买着吗?买房子,买地,买人?他妈的钱,我不要。你们打吧,继续来打我吧。
主任悻悻地离开,他说,你情绪太激动了,再来看你吧。
他妈的!王大根还在喊着。
另三名村民,李所长并没有让他们交现金。罚款嘛,他说,数额已经告诉你们了,以后你们有钱就送来吧。然后,还用警车把他们送回白龙村。车上,李所长发烟给他们抽,说以后别偷了吧,没什么意思。
李所长把每个人送到家。白龙村是个封闭的村子,如今村子里像是撞着了鬼魂似的,人人自危。无论谁碰到警车或警察,都会绕道而行,他们都闭着口鸦雀无声。多少年来,村里只有高三金一个人坐过牢,谁都视他为狗屎。现在呢,警察一下子就带走了几个人。如果王大根不是被打伤了,肯定也会被带到派出所。让警察带走怎么说也是件耻辱和丢脸的事,谁愿意啊?但李所长却微笑着,他一改脸色阴沉的老毛病,见谁都咧着嘴笑。可能是实在笑得太少的缘故,他笑起来就像是牙疼。可是没人回应他。
送完了人,李所长来见村长。你的人我都送回来了。
孙得福情绪低沉,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村长。送不送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把我也给抓进去。
抓你?李所长想要开开玩笑,我有那胆子吗?
胆子?哼。
到你们这儿来驻村,我也是不情愿。李所长诉苦说,我事多着呢,不是没事。我们好好合作吧,我也好早点走,不想赖在你这儿。
走不走我可管不了。孙得福像是在想别的事,他老走神。
别偷了,李所长说,让他们别偷了。这办法没用。化工厂怎么也偷不垮,也不会因为被盗,他们就撤走。不会!这想法太简单,太幼稚,太可笑了。不管谁,只要是偷,我们就得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说着,他还关切地碰了碰孙得福的手。
王大根在镇医院没住上几天就回来了。他不习惯医院里无处不在的药味,那种味道总让人想到伤残,想到死人。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心安。
他能回到村里来养伤,孙得福激动不已。对,回来就好,我到山上去给你采草药。白龙山有专治伤筋动骨的草药,那些药他们都认识。孙得福天不亮就爬山,那些草多半长在险要处,他每天都会采回一大捧。药分两类,一类要捣烂,糊状的叶汁敷在伤处。另一类是几种药草混在一起煎煮,口服。孙得福喜欢亲手给他捣药,用木槌,在木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下去。咚,咚!这当儿,两人说着话,时光顿时变得像影子般缓慢。最后有几片没被捣烂,孙得福会放进嘴里去嚼。嚼上几下,他的嘴变得碧绿。就连舌头,也染成绿色。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在山上采药像是见着火蛋了。
火蛋吗?王大根半撑起身子,它还活着?
也不知是不是它?看着像,像极了。那野物,我开始还以为是狼。它半卧在地,看着我。我猛一见还害怕呢,怕它扑我。再细看,却像是火蛋。好半天,它懒洋洋地爬起身,摇着尾巴,慢条斯理地走了。
我就相信火蛋还在。没人教它,可它跑到山上去是对的啊。它要留在村里,也早死了。
它身上的毛又都长齐了,浓密的毛发,可是扁着肚皮。我对着它呜呜地叫,喊着火蛋,火蛋。它稍停了下,并没回头,很快走入丛林里了。
泪水从王大根的眼里滚落,他还老记着火蛋。
可能忘了自个儿的名字,要不,我喊了那么多声火蛋,它是应该站住的。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它。怪我眼看花了,或是那野物长着像。
等我伤好了,王大根说,村长,和你商量个事。
大根你说。
我想当个猎人,到白龙山上去打猎。禁了这么多年山,山上的野猪多了。每年派出所都会一个村核准一两个猎人,给他们发证,准许购买鸟铳和猎枪。就白龙村,还没一个猎人呢,村长你报我吧,到派出所去登个记。
这事你也知道?
知道知道,早就该打猎去。
不是说你不行,就算伤好了,你也会瘸掉一条腿。医生不说我们也知道,再不是从前了。瘸腿,你想想,瘸腿也能当猎人?你能在山上,在丛林里奔跑吗?
我不跑,练好枪法,我只用枪。我蹲在地上,或是趴着,瞄准,射击。我一射一个准。不射击时,我拄着猎枪爬山。要打了,我卧下去。我用不着奔跑,瘸子也可以做猎人。
那么,化工厂呢?化工厂的事你不管了?
我管不了啦村长。为这事我做过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贼呢。想想脸都发烫,不管怎么说,总还是羞耻啊。他们还打我,你没见他们是怎么打我的,我算是捡回一条命。我不怕死,可送了命也不管用。
是不管用,李所长也说偷盗没用。得想别的办法,新办法总还是有的。说到这里,孙得福的眼里闪着光。一定要把化工厂从村里撵出去。你看看,再把村里人挨个想想,除了你,还可以算上我吧,谁还能挑头管点事?谁?有吗?
你就别拉着我吧村长,算我是软蛋行了吗?我已经死心了。火蛋躲到山上是对的,我也要上山。躲着打猎去,这个村子没指望。
王大根真成了软蛋,那天晚上的殴打让他变了一个人。他当兵时培植起来的血性,在病床上被消磨殆尽。他苍老了好几岁,整天念叨着要去打猎。无论何时何地,稍有空闲,就会眯上一只眼瞄准某一个物件。用指头,用棍棒,或是用镰刀指着前方。他说他要练成神枪手,打野猪。
孙得福因此更孤独和心灰意冷。他有了更激进的新想法。用炸药,把化工厂的生产车间给炸掉。或是用汽油,烧掉它。这想法一经冒出来,孙得福就害怕得发抖。牙齿也咯咯地打架,他狠命地要给咬住,差点咬下自己的半截舌头。这可是犯法的事,他还是村长呢。但是,就像毒品上瘾一样,那想法总在。既然偷不行,就毁掉它。
岳总派来的新保卫科长已到任,一个温和的女人。和刘冬明比,尽管她是女性,却有更多的新思路和新点子。来了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影像资料和文字材料。看了几天,她还主动去和主任作了交流和沟通,主任表示很欣赏她。她有着优雅的城里女人作派,身着昂贵的职业套装。
这天,她把高三金客气地请到保卫科来。这完全算得上是一次秘密会见。高三金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茶水,香烟和点心。
你随便,科长说,我们先看点东西吧。那是经过特殊剪辑的一段影像,里面全是高三金。看完了是吧?那我们拉拉家常。科长就坐在高三金对面。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拐弯抹角说话了。你有前科,这情况我们也掌握。就凭刚才看到的证据,不要说我们抓你,只要一送到派出所,他们立马就会抓你进去。我们之所以没动你,是想着有一天你另有所用。
科长微笑着,站起身,款款地打开一只柜门,从柜里拿出一沓钱。她把钱放在矮几上往前一推。
这钱是你的了。
我的?为什么给我钱?
好了,我说明白一点吧。我们打算聘用你。还不清楚?等等,听我往下说。我们保卫科打算聘请你为编外人员。编外人员懂吗?就是你和我们保卫人员做一样的事,我们发你工资。但外人并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你只对我。
你想让我当奸细?
奸细?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不过,意思好像也对。科长咯咯地笑着,按电影里的说法,还可以叫卧底。
高三金伸出手,把钱一搂,转眼间不知塞进哪只衣兜了。行,没问题。他说,我是可以被收买的。
科长看着他的嘴脸,如此无耻,让她惊讶。
不可能再指望王大根,他已经形同废人。孙得福想我只有自己去干了,孤注一掷吧。炸掉化工厂,基本上可以不考虑。因为真要炸,肯定要殃及到人。孙得福不想这件事伤到任何人,更不想死人。再说,化工厂又不是一座桥,只需要从中间炸断。问题不是这样,它有一大片房屋。还有,那些爆炸所要用的炸药从哪儿来?即使有了炸药,怎样制造炸弹?如何组装?怎么炸?对孙得福,或者对白龙村所有的人来说,这些事都无异于天书般难解。光是想一想,都让人发愁。而且,这样犯下的罪行似乎也太大了。孙得福当了多年村长,他不能不考虑到这个。剩下的就唯有纵火了。制造一起失火事件,一场大火,把它的生产车间,库房一把火烧掉。烧上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或者一昼夜。熊熊大火怎么也扑不灭。消防车,警笛,水龙头。孙得福想他愿意为此坐上几年牢。既是犯罪,就得有人受罚,他愿意。
纵火,就要汽油。汽油从哪儿来?去镇上买。从镇里到县城的公路边上,在镇子南头的三公里处,有一加油站。可是买汽油的理由是什么呢?平白无故,拎着装散酒用的白色塑料桶,一桶一桶地去买汽油。这像话吗?还不一下子就引起怀疑?应该更隐蔽一些。
村里一共有两辆摩托车,高三金一辆,主要用于销赃。吴文友一辆,破烂不堪,从镇上买回的二手货,以前主要往镇上贩鸡蛋,这些时好像也捎带着在销赃。看来只有和他们两人商量,让他们加满箱的油回来,用吸管从油箱里吸一半到塑料桶去。如此循环,神不知鬼不觉。用不了多久,孙得福手上就能积攒到足够多的汽油。
十斤装的塑料桶,从吴文友那儿弄了两桶。吴文友在油上加了价,孙得福按他说的付了款。他说,村长你还要的话,我再给你弄,要多少弄多少。他把这当成一桩值得去做的生意,比贩鸡蛋强多了。
高三金没在油上加钱,但是他反复询问汽油的用途。村长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呢?它可是高危物品。
黄色细塑料软管,一端插在油箱里,一端含在口里。使劲吸,猛吸,再一松口,把软管插入塑料桶。汽油便在那软管里汩汩地流,从油箱流到塑料桶里。吸的时候,高三金嘴松得慢了半拍,口里马上呛进了汽油。他咳嗽着,噗噗地往地上吐。这味道,呸呸。
你把它放在家里麻烦啊,得防着,像宝贝似的捂着。弄不好一碰就能烧着,一碰就炸。信不信?用不着你点,放在太阳地里一晒就着。嘭的一下,火光冲天。边说着,高三金还注意观察孙得福的脸。他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不是茶水,是蜂蜜。他一喝蜂蜜就会好受些,至少不那么慌乱。
我要把屋里的家具再做上一次油漆,墙壁也打算重新做上涂料。孙得福说,你知道,它们太破旧了,做上油漆和涂料可能会像样子一点。做这些东西,都会用上汽油。
嘿嘿,高三金故意拉长声音笑着,是要用上汽油,可用不了多少。你要这么多,总会让人担心。
你说说,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打个比方吧,一个健康人,他没病,却突然去药店买回好多药。而这些药又很危险。对,就这么回事,你现在跟这个人的情况差不多。
他对我起疑心了,孙得福想,在套我话呢。高三金的厨房里边,隔出了一小间杂物间。以前它总是紧锁着,门前还码放着柴草。此时却开着,就像是个猪窝。孙得福进了厨房,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喝。也是井水,喝着有一股怪味。像是那水里无处不长着细细的绒毛,吞咽时,会剌着割着喉咙。
我早就不这么喝了,高三金说,喝着像臭水沟里的水。
你怎么喝?
我加上蜂蜜。
在哪儿?
茶壶里。
能看到杂物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孙得福一脚一个,砰砰地踢着它们,都是从化工厂偷回来的吗?
是啊,高三金并不避讳,偷的。
化工厂把我们村子的水也好,地也好,糟蹋成了这样,你仅仅偷他们点东西有什么用?
我不像你,也不像王大根,你们都有大志向。高三金谄媚地给村长敬上烟,我只想小偷小摸,换些零钱花。
别再跟我提王大根。
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是我们村里的瘸子。
从杂物间出来,孙得福问高三金,你恨化工厂吗?
不恨,高三金说,我为什么要恨?说实话,它让我过上了比以前好得多的日子,我不想太贫穷。就算我们得上一些病又怎样?谁能保证没化工厂我们就不得病?而且,你看着吧,它迟早会赔偿我们。你就等着吧,每个人都能拿到满意的赔偿金。化工厂不会让我们老百姓吃亏,能拿上钱我恨它干什么?
有俩小钱,能过得稍许好一点,得上病也没关系?
没关系,谁也不愿老穷着。老穷着身体再好有个鬼用?一想就怕。
那么,你在等着他们赔钱?
等着,赔总是要赔的,那不会再是小钱。
孙得福拎着桶离开他家,本来他想着要说服高三金一起干。按理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精明,细致,又鬼鬼祟祟。但看来不可能!高三金满足于现状,或者说,对眼前的现实,他是个既得利益者。真够荒唐,孙得福狠掐着自己身上的肉。一个窃贼,臭狗屎,他的选择居然会让我痛心?可是没办法,孙得福没有同盟者。王大根,高三金全都派不上用场。他拎着油桶离去的背影愈发苍凉。
拧紧摩托车油箱上的盖子,高三金有片刻的沉思,像是睁着眼睛打盹。
两天之后,正午时分下了一场阵雨,空气变得湿润凉爽。李所长开着警车直接去了村长家。这一次,他在那两名民警之外,又多带了两名。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警服,之前村民们没见他们这样穿过。从村长家,他们搜出了满满四桶汽油。那桶都簇新,十斤装,装散酒用的塑料白桶。它们被整齐地放在门外的湿地上,两名警察如临大敌地守着。另两名在村长的屋子里又多倒腾了一会儿。李所长气歪了脸,站在警车旁吸烟,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在心里骂娘,骂很毒的话。再没倒腾出什么,等他们出来,村长和汽油都被弄上车带走了。
据说,村长对他的作案动机供认不讳。幸好,没来得及构成事实,算是未遂吧。尽管如此,也还是被拘留了一个星期。镇政府立即作出决定,撤销他的村长职务。
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孙得福成了白龙村的上访专业户。一个顽固分子,“钉子户”,他不停地到镇里,县上,甚至省里去上访。那是以后的事。
孙得福被撤职,白龙村暂时没有村长。驻村的李所长事实上填补了村里的权力空白。他一大早就到村里来,晚上才回到镇里去。但是他并没有多少事务要处理,没人找他。也不是没有,保卫科长来找过。她建议李所长在白龙村来一次大搜查。
你的意思是,挨家挨户去抄家?李所长含讥带讽地问道。
那倒不是,科长假装没听出他的讥讽,拿出一份材料交给李所长。我们有线索,有证据,可以提供确定的姓名和住处。负责让你的每一次搜查,都不会无功而返。
不会无功而返?他们都是罪人?
至少有盗窃的赃物吧。会不会像孙得福那样,还有潜在的犯罪事实,我们就不知道了。
李所长哗哗地抖着材料,我们会仔细研究这上面的信息,至于是否需要搜查,我们将会认真考虑。
听说搜查,主任则断然反对。搜查会闹得鸡飞狗跳,业已形成的安宁局面又遭破坏。他批评科长对有些事显得“过敏”,白龙村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声誉的村子。他认为,从王大根和孙得福事件之后,村里的治安有了根本性好转。
因此,主任又写了一份报告,向岳总和镇政府陈述民情。报告指出,不能因为出了一些治安问题,就否定一切。白龙村绝大多数村民都是守法公民。他们勤俭,友善,和化工厂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警方(以李所长为主)有着令人敬佩的专业精神。他们的介入,不仅根除了最危险的“隐患”,同时也使得民风有了最大限度的“回归”。目前,村里安定祥和。家庭,邻里一片和睦。化工厂的各项经济指标,也在稳步提高。能够取得如此好的效益,得益于白龙村为企业提供和营造了团结和谐的“大后方”。因此,报告认为,企业理应回报社会。尤其是前段时间,双方曾出现过小的裂痕和不愉快,现在正好可以弥合。最后,报告大胆提出了一个方案:由化工厂和白龙村携手,文明共建新农村。
报告对共建方案进行了详细阐述,化工厂将在各个方面对白龙村进行对口援助,既有短期,也有长期规划。每一项规划所需要的资金投入,也都列有附表。这样一份报告绝非主任一时心血来潮作出来的,它体现的是长远眼光。
黄书记对此很振奋,他再次和岳总通了电话。岳总也作出了非同一般的响应,岳总说,我们对建设白龙村负有责任。
白龙村变得安静,或许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没人吵架,没人扯皮,没有咒骂和哭闹,偷盗也早已不再发生。人们沉默,冷淡。彼此见了面,也没有多余的话。很少看到几个人在一起絮絮叨叨。李所长到村子里来得少了,有时好几天才来一次。他变得心事重重,或脾气很大。白龙村就像是一个人,让他窝火,憋屈,说不出的难过。
按岳总的意见,化工厂再一次在白龙村大量花钱,双方像是进入了蜜月期。他们在村子的中心地带,建起了一座巨型雕塑。雕塑很有现代意识。抽象。既像是一只鹰,又像是一条龙。当然,也可以说它是化工厂放大了的商标。或者它就是化工厂竖在村里的“飞龙”广告。除雕塑外,还在村里造了几栋房子。有医疗室和文化站。医疗室里有血压计,治疗伤风感冒和腹泻的药物。文化站里则有棋牌室和图书室。书架上摆放着科学种田和科学养殖一类的书籍。有新书,也有旧书。新书是化工厂专门购买的,旧书则来自某人或某单位的捐赠。在先前的基础上,更多的道路被硬化。水泥路面,可以通到每一户农家的门口。室外,还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和城市公园里的那些装置相差无几。每天下班以后,厂区里的篮球场和羽毛球场也都向村民免费开放。
李所长也离开了白龙村,黄书记认为“驻村”可以结束。警察的离去,并没有让白龙村重新陷入混乱。相反,因为有化工厂的协助,村里所有的事情依然井井有条。
白龙村没有村长已持续了数月,想在村里选出一名合适的村长非常困难。孙得福那样子不可能再当村长,他一门心思跑上访,弄得都有些疯疯癫癫了。王大根也不行,他瘸了,一个瘸子还整天爬山,打猎。一些青壮年在外边打工,剩下的再没谁了,挑不出人来。
镇里也挺为这事伤脑筋,别看村长,选起来还真难。后来镇里突发奇想,不如就由化工厂主任临时兼任村长一职。说临时,有试用的意思。好则可以做下去,不好随时可以中止。这看起来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没想到岳总对此极力赞成,他要求主任把村里的事,当成厂里的事一样全心经营。若要用人,用物,用钱,厂里将毫不含糊。
本以为只是临时性的举措,却收到了奇效。村里事情不多,治安方面有保卫科协管。镇里和上面的指示,规定,能很顺畅地贯彻。各类调查,统计表格,包括人口普查,计划生育,村级经济及教育现状,以及村民们的年收入增长情况,所有这些数据,都能及时准确地上报。公文,材料,账目清单,也比以前要清楚明了得多。白龙村的各项工作,在镇里很快就排在了前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白龙村成了村级先进集体,文明示范村。
有一次,在上报材料中,他们将白龙村写成了飞龙村。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笔误,一字之差嘛,镇里的工作人员将它改了过来。之后,这样的笔误多次出现。一个月后,主任又给镇里写了一份报告。正式提出更名要求,要求将白龙村更名为飞龙村。可能是当初的笔误给了主任灵感,或者给了岳总灵感?报告称,更名后,将更便于管理。白龙村和企业合一,无疑会取得双赢。这时候,黄有亮已上调县里做副县长。镇里新任书记到白龙村作过调研,并请示了黄县长。更名决定很快作出了,白龙村从此成了飞龙村。新书记和主任一样雄心勃勃:更改村名,为以后建立飞龙集团扫清了障碍。
白龙变飞龙,它现在成了一处工厂村。
从此,白龙村消失了,再也没有白龙村。或者,白龙村从来就不曾有过?
孙得福从他走出拘留所那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多年来,把孙得福上访的次数加起来,总有成百次。他拄着拐杖,像一个衰弱的老人,像乞丐。家里的钱财早被他耗光了。他步行,坐三轮摩托,灰扑扑的中巴车。晚上则睡在车站,路边屋檐下,或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有时,他会在纸板牌上写上黑体字:化工厂毁了我们村子。他就挂着这牌子,挂在胸前,或是背在背上。他这样子,就像是“文革”期间游街的走资派。走在街上,没人理睬他,很多人会把他当成疯子。因为时不时的,这街上就会冒出一两个疯子。遇到星期天,有些小学生还会向他扔石子。他们从背后偷袭,把纸板上的某一个字当作靶心,打赌看谁扔得准。他去了很多部门,当然去得最多的还是信访办。他们都跟他成熟人了,一见着他就心烦,头疼。在孙得福的上访材料上,有很多人和部门都签过字。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被飞龙村给领回去。飞龙村用化工厂的车来接他,接他的人说,老孙你真闲不住?累不累啊你?孙得福这时候通常会一言不发,他对化工厂的人像仇家似的不说一句话。
孙得福的视力也在下降,牙齿松动。头发早掉光了,就连眼睫毛和身上的汗毛,也都已脱落。不只孙得福一个人,很多人都有这共同的病症。睁眼一看,村里到处都是粗脖子。一些老人已经死去,孙得福说,很快就将轮到我们。等我们也死了,就将是更年轻的那拨人了。
但是,飞龙村却非常红火。它远近闻名,被誉为乡村里的城镇。村子里到处彩旗飘飘。水井被废弃,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每个人荒废的土地,都已入了账册。在收割期,即使没有庄稼可以收割,土地的主人也将准时拿到赔付金。失去土地,却可以获得金钱。
村民们相继建起了楼房,统一规划的楼房整齐排场。许多外地的农民,一拨一拨地被招收到这儿来做工人。金钱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
孙得福挂着纸板牌子上访,惊动了某个媒体。一名记者前来采访。主任亲自接待,他首先让记者看了村容村貌,又带他参观了村里的自来水。主任说,水没问题,里面投放了适量的漂白粉。至于很多村民长有粗脖子这种现象,则被解释成近亲结婚造成的恶果。
高三金作为村民代表接受了采访,他至少指认了六到十个家庭,在这一代或上一代或上上一代属近亲结婚。面对记者,高三金赌咒发誓,说他祖居飞龙村,所言句句属实。他不会为了谁而作伪证。封闭,贫穷是近亲结婚的原因,这一陋习害了我们自己。
记者回去后,在报纸上发了几幅照片。整齐的街道,花坛,雕塑和楼房。他写道,一个过去的世外桃源,如今变成了城镇似的新农村。
瘸腿猎人王大根又在山上出事了。他另一条好腿也被野兽所伤,大腿处撕下了一块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孙得福坐在床边,你现在两条腿都伤了。他说。
王大根悲伤地看着自己的伤处,一言不发。
你去过我们的水井吗?一定没去过。又不挑水吃,你去那地方干什么?我去了,去看我们的井水。它变成臭水坑了。
臭水坑你知不知道?臭了。
他就看着伤处,那地方敷着黑乎乎的药膏子。
臭了你知道吗?臭水坑。
我想不明白,王大根说,它怎么会咬我呢?
谁咬你?不是野兽吗?野兽又不认识人,它管你是谁。
像是火蛋,不,肯定是火蛋。我打了一头野猪,砰的一声,猎枪响了,野猪倒在地上。这时,从我的左侧边,火蛋飞蹿过来。我趴着。它蹿过来一口就咬住我的腿。我认出它了,高声叫着火蛋是我,火蛋是我。它没理我,一甩脖子,连同衣服一块儿撕下一片皮肉。我想着,它也许会咬死我。它没了记忆?或是它恨我们,恨我们所有的人?它叼着我腿上的皮肉,站着愣了愣,然后跑掉。
这真是奇怪的举动啊。
它强壮得像一头狼,但是我能认出它。它变成什么我都能认出来。狗一旦变成野物,就该着恨我们吗?
你跑得动吗?会不会还上访?
会啊,我现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在上访。这种事总得有个结果吧。
结果?你要什么结果呢?
反正白龙村也没了,要不这样,把化工厂变成疗养院?孙得福说,把所有伤着和病了的人都收进去,让他们在里面疗养。
好主意!呵呵,这主意不错。
这是一个寂静的下午,两个人在王大根的病床上促膝谈心。他们说上一句话,有时会间隔很长时间。缓慢,冗长,像是慢镜头。两人一同想象,想象的情景有的被说出来了,有的没说。化工厂里的东西全被搬出,职工也都已撤走。重新进入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医疗器械和药品。其中,有治疗粗脖子、脱发和关节病的特效药。疗养院门口挂着鲜红的横幅标语。村民们有秩序地排着长队,他们将一个挨着一个穿过球场、游泳池,走进洁白的病房。病房和病房里的床位,都有醒目的编号。走进去的村民,各自对着编号牌,寻找自己的位置。房间里散发着香水气息,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此时,在孙得福和王大根之间,傍晚的光线开始暗下去,他们的面容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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