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张炜,近日推出新作《也说李白与杜甫》,该书是张炜在万松浦书院的讲稿基础上整理而成,是一本关于李白和杜甫的文学沉思录,对李白和杜甫在求仕、婚姻、创作和晚境等话题逐一做了阐述。 本版撰稿 记者张晓媛
张炜谈写作: “服务读者”是一种误解
在我因写作过度劳累两次住院之前,我的写作一般都写到凌晨两点半左右。因为体力精力的原因,50岁以后写的比较少了。现在的生活比较规律,每天晚上十点半休息,早上七点起床。我现在每天主要的工作是阅读,是沉到生活中去。这些年搞了大量的乡村调查,乡村调查时间占了我工作时间的三分之二以上,目前积累了大量的图片、录音和文字资料,论字数得一两千万字。再就是办教育,一方面与有关大学和文化机构合作,办好万松浦书院的讲学活动;另一方面在海内外众多大学和文化机构讲学,收获很大。
下一部作品打算写一个小长篇,已经准备、构思了十几年了,已经在我的心中滚瓜烂熟。因为忙,因为乡村调查、讲学等各方面的任务繁重,一直还没正式动笔。下一步准备把它写出来。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专业小说家,而只是一个经常写作的人而已。只要有表达的欲望,我就会以合适的形式写出来。小说,书评,诗,报告,论文,计划书,教材,散文,戏剧,都尝试过。其实只要一个人认真生活,有所谓的责任感,就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如果是一个写作者,就会以各种形式发言。做一个专门的写作匠人如“小说家”,只不过讲讲通俗故事,比较起来就廉价一些了。所以我只想做一个业余作家,生活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写作冲动来临了,又有时间,就坐下来写作。我没有采过风,也没有寻找过素材,因为没有这些需要。实际上一个人只要坚持了写作的业余性,并坚持原则,那么可以写的东西、写作所需要的“激情”,就一定会源源不断。
现在的网络没有门槛,网上的东西十分混杂。但我不相信网络会对文学造成真正的冲击。文学表达只不过是一种生命现象而已,我以前说过,不必担心“文学死亡”的问题,人类如果像科学家说的那样,能够在太阳终结之前移民其他星球,那就一定会继续自己的文学表达。现在发表文学作品的载体多了,几乎可以随时写作随时发表——也正因为如此,写作者才要苛刻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字,要严格推敲,学习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泥沙俱下的倾泻只会制造垃圾。所谓的作家,首先是能够与文字垃圾保持极大距离的那部分人。
写作者常常有个误解,就是要“服务读者”。写作是一种心灵之业,要始终听从心灵的指引,更是追求真理的一种方式。利用公众趣味投机取巧,这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是可耻的。不倦地追求真理和艺术,才会是有意义的人生,才会对人类有所贡献。
简介
张炜,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栖霞县。1973年开始小说和诗歌创作。
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远河远山》《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等19部;散文《张炜散文年编》20部;文论《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 诗《松林》《归旅记》等。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现已出版各种版本500余部(含海外版本四十余部)。
1999年《古船》分别被两岸三地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九月寓言》与作者分别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十作家十作品”。《声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书》《能不忆蜀葵》《鱼的故事》《丑行或浪漫》《少年与海》《刺猬歌》 等作品分别获得海内外七十多种奖项,如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全国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台湾金石堂选票最受读者欢迎奖、台湾好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最美的书奖、全国畅销书奖等。新作《你在高原》获鄂尔多斯文学大奖、华语传媒杰出作家大奖、中国出版集团特别奖、茅盾文学奖、《亚洲周刊》年度华文小说之首等十余项。
一李白与杜甫
“李白是一个自天而降的人物,杜甫从地面往上攀登。但是杜甫的朴实与诚恳,又有人性的大魅力和温暖吸引着我们。”
山东商报:从什么时候打算写《也说李白与杜甫》这样一部书,为此做了哪些准备?
张炜:这是一部“万松浦书院2013年春季讲坛”的录音整理稿,由听课者整理、编订,作者再进行补充和修订完成。这算不得一部古典文学研究专著,而仅仅是一部阅读者的“感言”。但其中的许多问题,尤其是对李白、杜甫的认识,是我长期学习、思考的结果。这种积累和准备是长期的,潜移默化的。
山东商报:成书花了多久,写作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张炜:成书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其中花费的功夫是相当大的。因为这次讲坛主要采取的是对话交流的方式,大家都以平等求真的态度相互交流,有时甚至冲撞起来,讨论的问题既有一个主线,又非常宽泛;同时原来的每一讲也没有这样清晰的次序,两位整理、编订者陈沛、张洪浩先生付出了很多劳动。应该感谢他们。
山东商报:书名《也说李白与杜甫》,大概是承续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书而来的吧?您认为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炜: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出版了一本《李白与杜甫》,影响很大。那时候公开出版的书很少,再加上郭先生这本书提出了许多新异的见解,所以引起了读书界一片议论。这种讨论直到今天还在进行,它在学界的影响还很大。我的这本书前边加了“也说”二字,当然是对应郭先生那本书的,熟悉这段历史的人一看就会明白,这是由那本书谈起和生发的一些文字。要理解这本书,最好先看一下郭沫若先生的那本书。任何书都要求简洁,力争用最少的文字说个明白。这本书要告诉读者的,也就是书中这20多万字所表达的内容。山东商报:您怎么来看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
张炜:当时郭沫若先生的《李白与杜甫》影响极大,一方面这是他这样一个人写出来的,他算是1949年之后中国的“桂冠诗人”;另一方面那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书,读者实在饥渴。当时他的观点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碍于他的身份,反面意见并不尖锐。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了,随便一些了,可以说话了,各种批评之声才泼辣而出。我对这本书的看法很多,一直闷在心里。但我真正冷静下来,今天再读,却读出了不少隐秘。这属于人性的隐秘,每个人都有。以前我一直纳闷的是,这位写过《女神》的天才诗人,有豪情有洞见有大经历的人物,怎么后来会写出那么多自残式的、极幼稚极肉麻极可笑的所谓“诗”?也正是从《李白与杜甫》这本书里,我读懂了一点点“为什么”。许多许多人性的秘密,就藏在这本书里。他借两位古代诗人,竟然说出了许多真话,当然那是曲折地说、隐晦地说。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本书很重要。我的“也说”,当然是从他的书缘起的意思。郭沫若先生书中当然也有一些不可救药的“时代偏见”,这也是人们说了多次的。山东商报:您个人更喜欢李白还是杜甫,为什么?
张炜:个人更喜欢李白还是更喜欢杜甫?这不好说。有时更喜欢李白,这和郭沫若是一样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李白是一个自天而降的人物,杜甫从地面往上攀登。但是杜甫的朴实与诚恳,又有人性的大魅力和温暖吸引着我们。
二“只有浪漫主义”
“杜甫通常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在我看来他最好的诗却是十分浪漫的。诗人们的性格不同,文字的风格色彩自然也不同,但他们只要是优秀的,就必然是浪漫的。”
山东商报:人们习惯于说“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并将李白称为“浪漫主义诗人”,将杜甫称为“现实主义诗人”,您为什么觉得“只有浪漫主义”?
张炜:在我看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没有那么对立,它们甚至是一回事。从文学创作者的体验来看,好像没有什么“现实主义”。因为凡写作必要个人化,必要想象,必要变形和夸张,必要让思绪激越和飞翔。再现“客观现实”的文字不是文学。杜甫通常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在我看来他最好的诗却是十分浪漫的。诗人们的性格不同,文字的风格色彩自然也不同,但他们只要是优秀的,就必然是浪漫的。
李白和杜甫作为两个隐性的榜样,无论是写作还是现实生活,对知识人特别是文学人的影响是很大的,渐渐形成了两个不同的概念,比如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比如脚踏实地的朴实还是比较夸张的言行举止。这些都是后人给他们贴上的标签,被概念化简单化了。他们两个作为真实的人,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就文学创作而言,文学不同于纪事、记录,文学需要想象,需要精神飞升。没有一个好的作家是纯客观地记录现实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认为杜甫最好的诗篇可能不是《三吏》《三别》,可能是别的更具浪漫色彩的诗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浪漫主义”的。山东商报:您对今天的读者阅读李杜有什么期待?张炜:李白杜甫的诗,唐诗宋词,是中国人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因为从小就听到一些句子,上学也要学习。不知道李杜的人很少,但知道得很深入的人也不多,有个人见解的人更少了。人云亦云的多,概念化理解的多。这对于学习李杜了解李杜,反而造成了俗见的屏障,俗见越多屏障越厚。少年读李杜,中年读李杜,五十好几了再读李杜,每个年龄段的感受都大大不同。仿佛是最熟悉的东西,也会突然发现:过去原来真的不懂。
我以后还会再读李杜,那时候新发现和新感受一定还会有。多么复杂的人和事,还有那个朝代的一切,都需要仔细辨析。研究李杜的书籍太多了,可以用一个词“汗牛充栋”来说。这么多书,都可以看,不过让我们信谁的?最后还得信自己的,自己的真实感受,自己的判断,这最重要。好在有李杜的作品在那里,这是最好的依据,离开了这些依据,书再多也没有用,那样的书并不重要。一些不重要的书只会干扰我们的阅读。紧紧抓住原典即李杜的作品来读,这是我这些年侧重做的事情。李杜这两个人太有魅力了,所以他们的诗才有魅力。别人是怎么说李杜的?这对于研究者是重要的,但对一个读者不一定特别重要。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从李杜的作品中获得实在的感受。最真最深的触动是什么?能直接说出来吗?这才是关键之所在。评说李杜,品读李杜,少看别人的脸色,这是关键之所在。山东商报:您希望通过此书表达怎样的理念?
张炜:对古人的任何阅读脱离了当代思悟,就少了许多意义。不能满足于学究式的考据,虽然这也十分重要。我们要能从当代的网络喧嚣中听到李白和杜甫的脚步声。这声音一开始会是弱小的,但仔细倾听,它就会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这脚步声变得震人耳膜。李杜离我们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遥远,时间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缓慢。时间很快,唐朝不远。许多问题并没有完全离开我们,比如底层与庙堂、浪漫主义、干谒、腐败与清流、攀附与寂寞,这些大问题其实自唐朝甚至战国时期到现在就没有多少改变。由此可见,读李杜也是一件切实就近的事,因为这两个标本不仅是文学的、诗的,还是人的、社会的,他们身上放射着强烈的现代和时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