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小学语文教材窜改巴金名作
国庆期间,[size=+0]我曾发表过两篇新博文,用对比的方式,来批评上海小学语文教材对安徒生童话的篡改和对王安忆文章的剽窃,并指出,在这些教材里,大量的课文涉嫌剽窃和窜改。对此,《羊城晚报》和《新闻晨报》近期都做了相应的专题报道。但是,这两篇报道,都局限于探讨这些课文的署名问题,而把教材里危害更大的剽窃和窜改问题掩盖了。
我看到的小学语文教材的课文来源很广,大多数都没有署作者名,并且很多都遭到了编撰者肆无忌惮的低级窜改。这些毛坯文章中,有相当大的部分原文就是很糟糕的,修改之后也不会变得更好。这类作品的入选,只是作为一种明显的道德说教用具。小学教材编撰者在编教材时的最主要思想,是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而不是教阅读和写字。在我看到的小学语文教材里,这些编撰者完全把语文政治化,出发点是政治道德教化。他们把每本教材按照不同的主题门类,分成若干个单元,然后为这个政治概念先行的框框去寻找文章。例如谈论亲情和友情,则取寻找类似的选本范文或者报刊文章,很多文章都停留在很粗糙的说教层面。找不到,就改写古代故事,从报章里搜寻好人好事。 语文的教学目标,在这种编辑思想下,完全变成了机械的意识形态教育,语文课本,也退化成了思品课本。这样的语文教材事实上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小学生原本每学期都会发下来一本思品课教材。既然语文教材的编写思想跟思品课一样,选入和窜改过的课文也大多低劣不堪,那这样的一门语文课,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去年,上海七所高校取消语文考试的消息,相信很多读者都还记得。 语文教育的核心,不是意识形态的道德教化,不是思想改造,语文的教育核心价值,一是认写文字,二是阅读经典。学会书写,懂得欣赏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学作品,是语文教育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对经典作品的熟读和背诵,则是这种学习的主要的、切实有效的手段。 中国传统的国文教育中,为什么会有一些经典的选本一直沿用下来,经久不衰?因为这些选本以优秀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为挑选对象,是优中选优。我们都熟悉的《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都是古代文学作品中璀璨的珍珠。除了极个别作品因长期抄传出现版本讹误的问题而出现轻微的字句不同外,这些选本都没有敢于对原作进行窜改。语言文字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最重要的手段和载体,没有语言文字,就不会有人类文明。而语言文字实际上是极其精妙细微的知识,并不是小学语文教育思想所贬抑的那样,仅仅是一种思想道德教育的赤裸裸的工具。语言文学的功能,一是进行交流,二是学会思考。而现在的小学语文教育模式,一是阻断了学生的自由交流,二是打击学生的独立思考的尝试。并且,用垃圾课文当饲料,败坏学生们的胃口。在小学语文的具体教育中,每天孩子们都会带回家一大堆作业,抄词被名言名句做理解填空,这样的后果,不仅让小孩子完全失去了对优秀作品的阅读兴趣,而且使得他们丧失了鉴赏和理解优秀作品的能力。就像快餐垃圾食品吃多了的孩子,吃了炸鸡翅和炸薯条,他们对其他健康的食品已经提不起兴趣,并且还无知地认为,全世界最好吃最有营养的东西就是快餐。前些年的三聚氰胺牛奶的恶性事件爆发之后,有些人还说,牛奶的味道不好了,口感不好了。先行的僵化语文教育也一样,彻底败坏了学生的胃口。经过十年的小学和中学语文教育,毕业生们除了一些假大空的无病呻吟的作文之外,连一篇简单的说明文字都写不通顺。上海七所大学不考语文,很多人以为是这些大学不重视语文教育了,并且为之哀叹。实际上,这正是对中小学语文教育的直接否定。十年中小学语文教育的成果,给我们留下的本来应该是起码有两个成果。第一是能工整地书写文字,第二是准确流利地表达意见。可是,现在我们看一些基本的说明材料,包括家用电器的说明书,都会发现越看越糊涂。这些技术人员连基本的表达都说不清楚,用户看说明书常常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在专业研究领域,文科学者不用说了,语言文字能力是最基本的要求;而理工科的学者,如果在语言文字表达能力上缺乏训练,则连一篇论文都写不好,说不清楚。中国很多科学家都有这样难言之隐。从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教授曾专门谈到过在西南联大学习时对文学作品的爱好,而一直至今,他都热爱阅读作品,还喜欢写作。 作为学生,因为年纪小,理解力欠缺,很多经典作品只能熟记背诵,不会一下子就全都能理解。但是,经典的作品是每个人一生中都有用的精神营养,而且会随着你的成长、随着你的理解力都增强,给你带来不同的感悟。经典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因为它们都是作家经过长期的积累,是千锤百炼磨练好自己的技艺之后才写出来的。小学生学过的贾岛的“推敲”故事和王安石斟酌“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故事,都说到了很重要都一点:对语言文字的精心揣摩、斟酌和推敲,是好作品的重要基础之一。古代的文学杰作,尤其是篇幅短小的诗,都是千锤百炼,千古吟诵的神品。例如李白的《静夜思》,中国人背诵了一千五百年,还要继续背诵下去。但我们教材的编写者可不可以对李白那些“过时”的词语进行修改呢?可不可以改成小孩子戏说的“床前明月光,李白打开窗”呢?王安石的句子可不可以改成“春风溜达江南岸”呢?这样说,我相信大部分读者都会反对这种修改。但是,我们的教材编撰者,确实胆大妄为地为自己拟定的各单元所需课文,而对著名作家的作品进行了肆无忌惮的、大多数都是很低级的删改。 国庆期间,我曾写了两篇文章来揭露小学语文教材窜改安徒生童话和王安忆散文。对比原文和窜改过的课文,大多数人都能发现,这些被窜改过的课文,已经是真正的鸡肋了。 能被教材编撰者的道德说教单元的框框套进来的名家名作,本来就寥寥无几,而这些数量稀少的作品,又在编入课本时,被编撰者以削足适靴的手法,加以低劣的窜改。这样一来,小学生学到的课文,基本上可以说已经毫无营养,甚至是有害的了。他们学习到的课文,已经是被掺假了的作品,原文的精髓已经被抛弃,原文的准确优美的语言文字也遭到了肆意的歪曲。我曾在此前的文章里,把这种掺过沙子的课文比作三聚氰胺。牛奶的三聚氰胺伤害孩子的身体,垃圾课文则败坏他们的智力和精神。 下面附加的这篇文章,是巴金的名作《鸟的天堂》原文。这篇文章在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小学语文教材中被广泛选用,但是我所看到的好几个省的版本,都是遭到过窜改的鸡肋文。第一代的刽子手已经找不到了,我所能剩下的只是对这些刽子手的好奇。也许,上海小学语文教材教材的编纂者不过是讨巧地采用了已经被窜改过的课文,再加以重复的窜改而已。 在下面这篇原文里,我加上的红字标明这些事被删掉的段落和句子,括弧里的蓝色字体,是教材编写者添加的文字和句子。请读者们自己认认真真对比,看这篇被窜改过的《鸟的天堂》还算不算是巴金的作品? 我自己归纳了一下,《鸟的天堂》这篇课文对巴金原作的窜改,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抹去作者的具体行踪。例如“陈的小学校”所指出的有人“陈”和“叶”,以及巴金当时到南方旅游时所住过的小学校,都因为这段话以及下文中类似的段落的被删除,而丧失了。给人的感觉是巴金不知道去了一个什么地方,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只剩下他一个人漫游仙境。 第二,删除了原文里对周围环境的描写,例如“远远地一座塔耸立在山坡上”和“在河边田畔的小径里有几棵荔枝树”,这样让这个鸟类的天堂变成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似乎除了那棵大榕树,什么也没有了。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自然的世界,而是一个幽灵的世界。 第三,用抽象无趣的描述性名词来替换原作具体生动的细节描写。例如“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许多落下来了。)”这段,被编者改成了“(榕树正在茂盛的时期,)”,抽空了课文的生动内容。 第四,胡乱窜改作家原文的句子。例如:“有着数不清的桠枝”被改成“(树干的数目不可计数)”,“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被改成“(那翠绿的颜色,明亮地照耀着我们的眼睛)”,“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被改成“树上就变得热闹了”——要注意的是,课文把“树林”一改成“树上”,就模糊了作者当时在大榕树下的具体混音感受。在这样一个大树林里,听到的“热闹”不是“树上”的,而是整个“树林”的感受。巴金的原文描述非常准确、具体、生动,编撰者一字之差的窜改,让这句话失去了准确性,也丧失了音乐性的感受。 第五,替换作家原有的用词。例如:A,“船缓缓地动了,向河中间(心)流(移)去。”这里船“流”去和“移”去的具体感觉是不一样的,课文编撰者对着里面细腻的区别自然是不得而知的了。B,“看清楚(了)这只,又看漏(错过)了那只。”“看漏”和“错过”也是不一样的词,前者见得出作者的主体,而且是具体行为的词汇,有动感。“错过”是普通的陈述,跟主体关系不密切。这里具体而微的精妙区别,编撰者又哪里明白?C,“又飞进树林(叶丛),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唱(叫)着,它的歌声(那声音)真好听。”这里用“叶丛”代替“树林”也是不准确的,因为这是一棵参天大树,作者正在树林里,他看不到“叶丛”。把“唱”改成“叫”,还说“那声音”真好听,这是编撰者在不尊重作者巴金和他的原文的态度上,窜改别人的作品改出了毛病之后的乱改。 以上是一些小小的举例。我花了两个晚上,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对比小学语文教材和巴金的原文,把被删改的用红字标出来,而编者后加的用绿色字体放在()里。 有孩子的读者们,建议你们把这篇原文打下来,或者拷贝粘贴成文本,在有机会时给你们的孩子好好读几遍。 我碰到孩子学习那些被窜改过的课文时,在能找到原文的情况下,都会找机会跟她一起重新学习原作者的原文。例如,当女儿学过《一颗小豌豆》这篇窜改得面目全非的课文之后,我找出著名翻译家叶君健先生翻译的安徒生的童话《一个豆荚里的五粒豆》,一起朗读,品味,清空她脑袋里的课文垃圾。 *********************************************************************************************
鸟的天堂 巴金 我们在陈的小学校里吃了(过)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 “我们划船去!”陈提议说。我们正站在学校门前池子旁边看山景。 “好,”别的朋友高兴地接口说。 我们走过一段(条)石子路,很快地就(来)到了河边。那里有—个茅草搭的水阁。穿过水阁,在河边两棵大树下(,)我们找到(发现)了几只小船。 我们陆续跳在(上)一只船上。一个朋友解开(了)绳子,拿起竹竿一拨,船缓缓地动了,向河中间(心)流(移)去。 三个朋友划着船,我和叶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致。 远远地一座塔耸立在山坡上,许多绿树拥抱着它。在这附近很少有那样的塔,那里就是朋友叶的家乡。 河面很宽,白茫茫的水上没有(一点)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流(移)动。三只桨有规律地在水里拨动(划)。(那声音就像一支乐曲。) 在一个地方(,)河面变窄了。一簇簇的绿叶伸到水面(上)来。树叶(真)绿得可爱。这(那)是许多棵(株)茂盛的榕树,但是我看不出树(主)干在什么地方。 (当)我说许多棵(株)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就给朋友们纠正了(朋友们马上纠正我的错误),(。)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棵(株)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棵(株)。我见过不少的大榕树,但是像这样大的榕树我却(还)是第一次看见。 我们的船渐渐地逼近榕树了。我有了机会看见它的真面目:(,)(真)是一棵(株)大树,有着数不清的桠枝,(树干的数目不可计数。)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一直垂到地上,(伸)进了泥土里。一部分的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就像一棵(株)大树躺(卧)在水上一样。 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许多落下来了。)(榕树正在茂盛的时期,)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示)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那翠绿的颜色,明亮地照耀着我们的眼睛),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小)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只鸟在这棵树上做窝(巢),农民不许人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去)看那里时,我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儿)。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土)地是湿的,大概涨潮(的)时(候)河水常常(会)冲上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我(不禁)这样想道。(于是)船开了。一个朋友拨着船(桨),(船)缓缓地流到(移向)河中间去(心)。 在河边田畔的小径里有几棵荔枝树。绿叶丛中垂着累累的红色果子。我们的船就往那里流去。一个朋友拿起桨把船拨进一条小沟。在小径旁边,船停住了,我们都跳上了岸。 两个朋友很快地爬到树上去,从树上抛下几枝带叶的荔枝,我同陈和叶三个人站在树下接。等到他们下地以后,我们大家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们划着船到叶(一个朋友)的家乡去,(。)就是那个(那是一个)有山有塔的地方。从陈的小学校出发,我们又经过那个“鸟的天堂”。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耀)在水面上,也照在树梢。(,)一切都显得非常明亮(更加光明了)。我们的(又把)船也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静(周围是静寂的)。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朋友陈(我们)把手一拍,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了)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我们继续拍掌。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树上就变得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叫)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我注意地看(着)。我的眼睛真是应接不暇,看清楚(了)这只,又看漏(错过)了那只,看见了那只,第三(另一)只又飞走(起来)了。一只画眉飞了出来,给我们的拍掌声一惊(吓),又飞进树林(叶丛),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唱(叫)着,它的歌声(那声音)真好听。 “走吧,”叶催我道。 (当)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流(划)去的时候,我还回过头去看(那)留(被抛)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有一点的留恋的心情(感到一点儿留恋)。昨天我的眼睛骗了我。(,)“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1933的6月在广州 选自《旅途随笔》 ++++++++++++++++++++++++++++++++++++
上海小学语文四年级第一学期课文
鸟的天堂 巴金 我们吃过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 我们走过一条石子路,很快就到了河边。在河边大树下,我们发现了几只小船。 我们陆续跳上一只船。一个朋友解开了绳,拿起竹竿一拨,船缓缓地动了,向河中心移去。 河面很宽,白茫茫的水上没有一点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移动。三支桨有规律地在水里划,那声音就像一支乐曲。 在一个地方,河面变窄了。一簇簇树叶伸到水面上来,树叶真绿得可爱。那是许多株茂盛的榕树,看不出主干在什么地方。当我说许多株榕树的时候,朋友们马上纠正我的错误,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株榕树,另一个朋友说是两株。我见过不少榕树,这样大的还是第一次看见。 我们的船渐渐逼近榕树了。我有机会看清它的真面目,真是一株大树,枝干的数目不可计数。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直垂到地上,伸进泥土里。一部分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就像一株大树卧在水面上。 榕树正在茂盛的时期,好像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示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那翠绿的颜色,明亮地照耀着我们的眼睛,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小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鸟在这树上做巢,农民不许人去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等我注意去看,却不见一只鸟的影儿。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土地是湿的,大概涨潮的时候河水会冲上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我不禁这样想。于是船开了,一个朋友拨着桨,船缓缓地移向河中心。 第二天,我们划着船到一个朋友的家乡去。那是一个有山有塔的地方。从学校出发,我们又经过那“鸟的天堂”。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耀在水面,在树梢,一切都显得更加光明了。我们又把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周围是静寂的。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我们把手一拍,便看见一只大鸟飞了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我们继续拍掌,树上就变得热闹了,到处是鸟叫声,到处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树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我注意地看着。眼睛应接不暇,看清楚了这只,又错过了那只,看见一那只,另一只又飞起来了。一只画眉鸟飞了出来,被我们的掌声一吓,又飞进了叶丛,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叫着。那歌声真好听。 当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划去的时候,我回头看那被抛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感到一点儿留恋。昨天是我的眼睛骗了我,那“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再看小学语文教材如何肢解朱自清的散文名篇 朱自清先生是现代文学的名家,他的作品,可能是除了鲁迅之外,被选入各种中小学教材里篇目最多的。他的文学史地位非常高,甚至可以说高得有些过分了。朱自清先生从北大毕业后,曾在南方的台州、温州、上虞、杭州等地辗转教过很多所中学,熟悉中小学教育。他的一些散文,例如《春》《梅雨潭》等,算得上是专门为中学生写的。这类散文,字斟句酌到了令人紧张的程度,可以说是唐代贾岛“推敲”的现代文学史中的典型。叶圣陶先生在在悼念朱自清的《朱佩弦先生》里说得极精准,“……他早年的散文……都有点做作,过于注意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到了一九二八年的《荷塘月色》之后,在内心苦闷和精神迷惘之下,朱自清不再创作抒情性散文,而扎进故纸堆里,研究整理国故。 在国立清华大学的进修计划资助下,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朱自清和去法国留学的清华高材生李健吾等一起从北平出发,取道哈尔滨从西伯利亚乘列车途经莫斯科、华沙、柏林、巴黎到伦敦,进行为期一年的进修。第二年、一九三二春的五六月间,他曾在欧洲大陆上走马观花地游走,从意大利开始,经瑞士、德国、荷兰而至法国,每到一处,就给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杂志写游记。这些游记专门面向中学生,每篇都是以介绍名胜古迹为主,力求切入角度新鲜独特,遣词造句清新活泼,基本不涉及欧洲当时的市民生活和进行中的政治及文化事件。这些文章,一九三四年九月结集为《欧游杂记》,由叶圣陶编辑,在他们共同的老友老大哥夏丏尊创办的开明书店里出版发行。在这本书的序里,朱自清说:“这两个月走了五国,十二个地方。巴黎歹了三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歹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观花吧了。其中佛罗伦司罗马两处,因为赶船,慌慌张张,多半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汽车里看的。"
题图为画家张晓刚的《大家庭》。
这本游记里有多篇曾被选入中学教材,教师和学生应该都熟悉。散文是可人的,却因力求简明清新,而有些“过分的注意修辞”了。不过,这些过分,不是细读,一般读者很难判断出来。三十年代的朱自清跟二十年代的朱自清,在人世历练上,又是别有一番心境了。朱自清的另一部《伦敦杂记》,想来中学教师和学生少有机会去看。这部《伦敦杂记》,是朱自清在伦敦生活了大半年的细腻感受,他对伦敦的食品、书店、市民生活、政治事件,都有极其亲切的观察和描写,其深入度,远高于浮皮潦草的《欧游杂记》。他写房东母女,情真意切,让人慨叹。他写海德公园里乞丐的行状和政治集会者的奇妙演讲,也别有趣味。他写伦敦的旧书店,让人艳羡,简直是老鼠掉进了米缸。他写莎士比亚等名人的故居及对这故居的敬仰和保护,到现在我读了都感慨万千,对比我们破四旧等等毁坏古代文化和文明的暴行,更是无语凝噎。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民族文化,不努力延续本民族文明血脉的国家,在整个世界文明圈里,就会失去立场,迷失方向。伦敦的悠久文化积淀及周边那些得到妥善保护的名人故居和各种文明遗迹,在朱自清写于七十多年前的散文里悠然着,仍然让我生向往之心。 朱自清的散文,到了中后期,经历了离乱之后,心境日趋苍凉,难以平静了。他后来写了好多随笔和专栏文章,杂议时事,间有高论,但清新之气不复存焉。 现代文学史上有很多天才:小说天才、诗歌天才、散文天才、学术天才,群星璀璨。所有这些天才,朱自清都还轮挨不上。他的散文纯粹以真性情和拗字词取胜,在二十来岁时,就能从刚刚诞生的幼稚新白话文创作群体中脱颖而出,得到新白话文鼓吹者胡适和周作人等前辈领袖的高度赞扬。朱自清于新诗的写作,本才情不足,所作不多,且质量不佳。他的一首《除夜》,是和叶圣陶在杭州任教时一起守岁所作的短句,“除夜的两枝摇摇的白烛光里,我眼睁睁瞅着,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他的小说,也写得很勉强,甚至不能说是真正的小说。那篇以他挚爱的亡妻武钟谦的口吻写成的《爱的历史》,不是很成功,远不如同题的《悼亡妇》更加哀婉深沉。学术上,他的作品,如《经典常谈》《诗言志辨》《古诗十九首释》,虽有可观之处,但都还不算是像那个时代的同辈作品那样开一代风气的巨著。 朱自清的挚交叶圣陶先生对他看得很清楚,说朱自清的散文以“真性情”取胜。他的文句斟酌,且都极为努力,几乎可以说字字出自肺腑,惟求准确,易之则妄。 可惜的是,在小学语文教材的编写眼中,世上哪里有什么好文章精妙文字?他们眼里,所有文章都是一堆随时可以切来煮杂碎汤的下脚料。他们是以教材编写的中心思想来选材的。比如,说到各地的特色美食,随手就选切了朱自清的一篇《扬州茶馆》。这篇课文脚注说“作者为朱自清”,也是一个习惯性的误导。因为朱自清根本没有写过《扬州茶馆》这样一个题目的散文。我查了一下,原来,这篇文章是剪切自朱自清的散文《说扬州》。 我现在极宽容,觉得教材的编写有各种条条框框限制,戴着镣铐难以移动。教材还有篇幅限制,有些名篇太长,选取其中一个章节来介绍,也还可以理解。但前提是,选编者在把别人的作品选来加以肢解,并且起了新题目之后,都应该在脚注里写清楚,不能误导学生,让他们带着错误的知识一直长大。假如某学生毕业,脑子里只记得朱自清写过《扬州茶馆》,在旅游时得意地炫耀,就不免可能遭到识者的嘲讽,贻笑大方。另外,我坚决反对教材编写者在别人的作品里胡乱添加各种文字篡改这篇作品的原意。删过段落的文章,剩下的文字可以说是朱自清写的,但是添加进来的,尤其是有注水猪肉嫌疑的文字,千万别谎称是朱自清先生写的。这不仅厚诬前贤,且贻害后生,更败坏了求真求实诚信的风气,而从小孩子一入小学开始,就进入了造假大本营。 下面就是我对比朱自清的散文《说扬州》和上海小学课文《扬州茶馆》之后的结果。红色部分,是被删掉的,括弧里的绿色部分,是编者后掺加的。惟愿识者自己细心揣摩之。 我个人管见,为了这个单元的主题先行需要,砍掉朱自清的脑袋,把他介绍扬州的特点删除,还能够接受——看惯了被肢解得更惨不忍睹的作品,对朱自清对散文这样斧砍,我居然习惯成自然觉得没有什么反感了。但是,剩下的介绍茶馆那部分,实在是很完整的,无可删节,更不应该掺水修改的,为什么教材编写者还是要痛下杀手,硬要掺水呢?剩下的这段文字里,既没有色情成分,又没有意识形态的禁忌,更谈不上有什么难懂难解之处,这种毫无理由的掺改,实在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难道是教材编写者技痒难耐,窜改成瘾,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例如这段: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式(叫茶房烫干丝是不可少的)。好好的一句话,还能对北平和扬州的不同饮食习惯进行对比了解,为什么要改成绿色字体这种淡然无味的介绍? 又例如这段:——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的。扬州的小笼点心。——中间的红字部分为什么要删掉,难道编者是北平人或者是淮阴,脑子里怀着下意识的阴谋论,认为朱自清可能是在映射北平或者淮阴么?难以理解。或者像我们念大学喜欢搞恶作剧,嘲笑别人有语病时常说的这两句:A:“天上有无数的繁星在闪烁。”B:“简直难以费解!” 最后一例,可能是编撰者过于托大,以为朱自清犯了错误,自作主张地径直加以修改的。例如:逼(滗)去了水,抟(拨)成圆锥似的。第一个“逼”,《汉语大词典》里的第十四条解释:用同“滗”。擋住渣滓或泡着的東西,把液體倒出來。 《黃繡球》第七回:“﹝黃通理﹞命他孩子們捧一個西瓜出來,交與黃繡球,逼些瓜汁來飲。”可见是不错的。改成“滗”这个字,只有偏僻更难记。难道这篇课文的人物之一是学会“滗”字么?把“抟”改成“拨”,可能是编撰者的想当然,因为两个字意思完全不同。鉴于有些网友不爱查词典,又特别爱嘲笑我的笔误,我先把《汉语大词典》里的解释查出来放在这里,供参考:抟tuán(形声。从手,专声。本义:把东西捏聚成团)。抟,圜也。――《说文》。《韵会》引《说文》:“抟,以手圜之也。”毋抟饭。――《礼记·曲礼上》。俊鹘抟水禽。――宋·陆游《过小孤山大孤山》。 这种错误我自己偶尔也犯,所以表示理解。但是,作为教材,每年都要供十几万小学生诵读的,校对上能够更加精准,自然是应该的。 我个人其实不能反对教材编写者主题先行,这毕竟是现实。既然需要这样,何不自己编写课文,或者向相关的专家学者作家下订单呢?非要把朱自清这样的作品拿来乱改?不仅不敬,且不专业。实在要找介绍各地小吃的文章,在网站上可谓成千上万。随便一找,全都是驴友实记。有些,也不乏清新可读之处。拿来窜改一下,就可以抹掉原作者的名字,据为己有了。 ******************************************************************************* 说扬州 朱自清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一住十三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收画名家,烹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的。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还有,在中学的几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工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专制时代。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了,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
以下开始为上海小学语文教材第七册的删改版
扬州茶馆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扬州茶馆)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淡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的铁锅里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炒得壳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还有卖五香牛肉的,让他抓一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来)喝着。 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式(叫茶房烫干丝是不可少的)。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切成薄片,再切为(成)细丝,放在小碗里, 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逼(滗)去了水,抟(拨)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的好,不妨碍你吃别的。 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的。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最后)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另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楼”,“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叶开讲巴金散文:什么是“鸟的天堂”(最新修改版)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一点钟,我又来到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给四年级小学生上一堂《鸟的天堂》。 我请龚鸣和樊阳两位老师帮忙,事先打印一份巴金先生的原文发给听课的学生,请他们对照课文来看,哪些是被删过改过的,这样删改有什么不同? 中午吃过饭,我搭乘地铁一号线在人民广场站换乘八号线,从黄兴路站下,四号口出站右转,就来到了熟悉的靖宇南路,走一百多米就到了学校。 教学大楼五楼大教室里前几排坐满了小学生,他们身体坐得板直,两手叠在桌上,规矩得让我惭愧。后排是二十几位语文教师,都比我年轻,我一看,哇好多美女啊。 我打趣说,你们这样看着我,让我很紧张。我看着学生说,大家都放松些,叶开老师来上这堂课,不像你们老师上课那样有各种知识点各种生字生词各种练习。我们这堂课会有很多提问。你们提问我,我也提问你们,但我没有准备好现成的答案,要我们一起在课堂上讨论。大家都要好好想一下,课文里有什么问题?哪些问题是你觉得需要向我提问的?如果你们提出的问题难倒了我,我会很高兴的。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我不懂的事情更多。这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你们现在身处这样的一个时代,又这么聪明,相信你们懂的很多事情,我却一点都不懂。我说,后排坐着教数学的高老师,她是副校长,我一见到她就紧张,因为我数学太差了。 听我说自己数学差,学生们窃笑起来,但还很规矩。后来,渐渐地他们就情绪高涨起来了。 这堂课号称示范课,但我深知“示范课”自己“不配”,因为这种课是要由教师行业里的老大,那些特级教师来巡回演出的。上课时很讲究,要声光电一起上,要控制课堂气氛,要掌握课堂节奏,一趟课下来要表演得完美无缺。而且还要细化要提几个问题,怎样回答,气氛怎样烘托——在一些特级教师的“示范”课堂上,你看到的是央视编导那种对场面的彻底控制,连发生意外时怎样掐断并插入其他镜头来掩饰,都事无巨细地考虑到了——当然,还排练过。 八月初,我在上海书展上与复旦附中特级教师黄玉峰老师一起做了个讲座,提问时有位教师侃侃而谈,讲了十几分钟自己的教学特点,说他主张课堂上要有“三声”,其中有朗读声、笑声,还有“一声”我忘记了。这名教师在教师行当里应算有想法有追求的,但我以为这种追求无太大意义——如果这笑声是内容空洞的话,如果朗读的是那些可以扔掉的垃圾课文的话。在目前这种僵化的教育体制下,一名教师越敬业,对学生的伤害可能性越大。单就语文课来讲,尤其如此。我和教师交流时,总会问他们,语文课你们每天布置作业,每天让学生写作文,考试成绩是不是一定能有效提高?得到的反馈大多是否定的。我以为没有捷径。语文要成绩好,要真正学到东西,还是要多读,分级、有序、有选择地海量阅读;多写,有针对性、有目的、有实效地写。在课后与教师的座谈时,我提到一位摩根斯坦利的先生说起,现在大学生毕业到公司里,连一封邀请信都不会写。这是谁的责任?在座的小学语文教师、中学语文教师,不能说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吧?中小学语文学习十年,毕业生应该学会写信、写邀请函、写申请书、写读后感、写说明书、写介绍信、写情书,这些都是基本的学习要求,一点都不高。当然大学也有点责任,但到大学了还要手把手教这些基础知识,是不是浪费学生的时间?大学应该有更高的学习和研究要求,这些基础必须在中小学时期打好。在中小学时期多读点“闲书”“课外书”,到大学时代,无论读理科工科还是文科都只有好处,起码可以培育创造性思维,开拓想象力。所以别说“课堂三声”,我只问问这些基础的应用写作,学生毕业后,有没有学会?有没有写好?这些基础都不好,语文的教学起码可以说是局部失败。 在我们习惯的教育体系里,一名教师要彻底掌控教室,成为教室的主宰。而学生从进校的那一刻起就是“待宰”羔羊了。这种教学模式已经习以为常,是打压式的、磨损式的、集体主义的教育,不是让学生学会思考,发现问题,而是要学生背诵标准答案。 我们都知道,语文教师都有一本教师参考书,里面有整齐划一的知识点、标准答案以及作家背景资料介绍。这些书,记得我小时候是神秘之宝,只有教师孩子悄悄偷出来,我才有机会看到,并迅速地抄写几页珍藏。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教师参考书里提到的一些知识或者背景资料已不再是被控制的秘密。唯一仍然成为秘密的,是考试时出题者给出的标准答案。 我曾开玩笑地问过很多资深语文教师:我出一份卷子给您考,您敢说一定能考出好成绩吗?教师们立即摇头。她们大多是有十几年二十几年教龄的资深于语文教师,大多毕业于重点大学中文系,对相关课文知识想必是早已经滚瓜烂熟的。但是,我有自己的“恐怖主义”手段——标准答案。即使你的回答得很好,但我有跟你不一样的标准答案。 有着种种的差异思维,我来上这堂课,可谓“亚历山大”。 我的想法: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一起思考,一起发现,一起讨论。 我先介绍巴金。上海武康路113号有巴金故居,成都有巴金文学院。有同学说去过成都,我问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一位男生说吃的东西很辣。 我开玩笑说,你看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吃。 同学们都笑了。但我说想到吃,一点都不奇怪,吃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的引子:现在我们有什么样的旅行工具?同学们回答:飞机、汽车、火车、轮船、自行车、公交车、地铁、热气球等,我说,最近英国曼彻斯特市准备开通一班公交车直驶喜马拉雅山,全程六千公里,耗时十二天。同学们热烈地讨论起这十二天怎么住,怎么吃。我说不知道,但这问题非常好,你们自己有空,可以去查查,研究一下。 我的讨论之一:巴金那个时代人们怎么旅行? 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什么点子都有:骑自行车、乘热气球、搭轮船、还有脚踏飞机。还好没有人说乘潜艇,或者骑着天鹅旅行(本来我想趁机推荐一下《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但时间有限,只好作罢)。我说,这些想法都很棒,可见你们懂得很多。但在1934年的中国,巴金先生到底怎么去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县那个“鸟的天堂”? 我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火车、汽车和飞机发明一百多年以来,地球面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跟我们祖先生活的时代可以说几乎完全不同了。现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交通状况,跟上世纪三十年代巴金先生旅行时也大大不同。当时还只有沪杭铁路,乘火车不能直接到达广州。我想时巴金先生从上海去“鸟的天堂”,是搭乘海轮广州到广州黄埔港,然后在乘车去江门,再搭什么车去新会。这趟旅行中,光是海轮就要三四天。可现在乘飞机到广州新白云机场再搭车去新会,一上午就搞定了。巴金先生的旅行比起九百年前的苏轼那个时代又方便多了。苏轼大家知道的,背诵过他的诗“正是河豚欲上时”,还背诵过“淡妆浓抹总相宜”。我说,他那时被贬到岭南,从常州去南京,沿长江逆行到九江入鄱阳湖,再到江西省南边的赣州,然后翻越大庾岭,来到了粤东的惠州。这样翻山越岭,千辛万苦地乘船骑马步行,整整花了一年时间。同学们发出哇的叫声。如果苏轼写一篇游记,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经过什么地方,看到什么事情,有什么感受了。我们读巴金写这篇《鸟的天堂》也一样,可以知道他去了哪里,见到哪些人,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引出问题:对比巴金原文和被删改过的课文,找出哪些地方不同。同学们纷纷举手。集中的问题是,被课文删掉的那些具体的人物交代和景物介绍,有没有必要留着?例如,在“朋友的小学校吃了晚饭”,留着好还是删掉好?很多同学认为留着好,因为这样比较具体,比较生动。又如返回时碰到几棵荔枝树,他们摘荔枝吃,这段留着好还是删掉好?很多同学说应留着。我也同意,我说摘荔枝吃很生动也好玩,并介绍苏轼当时的乐观主义精神,即使被流放岭南,他仍然兴致勃勃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但人们能不能每天吃三百颗荔枝呢?这很难,但我六月份在广东茂名时参加荔枝节时,那里农业研究人员说是可以的。我们算了算,三百颗荔枝起码有九公斤。一般人大概是吃不动吧?有男同学说,吃这么多要流鼻血的。大家都笑了。 我说,荔枝树、还有河流,这些景物描写,包括介绍当地朋友,都是一种具体情景的带入——你不是一个人去玩的,是当地朋友带你去的,而且这朋友有名有姓,不是Z,不是H,而是小陈、叶等。同学们都找出来了,原来是有五个人一起去“鸟的天堂”玩的,还去了两次。关于独木成林,我介绍了一下大榕树的气根和具体的生长蔓延方式,告诉他们一棵大榕树何以能够长到二十多亩地这么大,并成为一片森林。而且这是十五米高的大树,团团簇簇,人在林中只能听见鸟声,几乎看不到树上的鸟,文章里写了“我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为什么呢,是森林枝叶太茂密了。第二天去叶的家乡又经过“鸟的天堂”,“朋友陈把手一拍”,“我们便看见一直大鸟飞起来”——可见,在这片森林里,只有鸟飞过时才能看见——观察很仔细,体会很真实自然,写来也准确有趣。这是我生活在广东时,对大树、对大榕树的经验。这片“森林”是巨大的茂密的树林,不是灌木,不是幼苗。课文删改后,很多额外添加的词都不准确。 归纳之一:“鸟的天堂”不是只有一棵大榕树,还有其他的树木和荔枝等,并且周围环境还有人居,例如小学校、叶的家乡、茅草阁、塔、小路等。一个自然状态下的森林,是和平、自然、共生的环境,不是单独的一棵树独霸天下。 核心问题:为何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成为“鸟的天堂”? 同学们讨论热烈,答案集中在大树林可以休息、周围可以找到吃的。我再问,这片森林对人来说是不是天堂呢?比如,在座一位同学,放你在森林里待一个星期,或只过一个晚上,你觉得怎么样?这会是人的天堂吗?有同学对睡哪里有疑问,有同学认为只能躺在草地上,我说最好的办法是吊在树上,但我没有来得及说出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就被同学的热烈讨论岔过去了。呜呜。 基本归纳:“鸟的天堂”不是“人的天堂”,反之亦然。我问:假如有只鸟来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旅游,回去写一篇“人的天堂”,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写?同学们反映很热烈。我介绍,现在大城市有无数摩天大楼,大楼的玻璃幕墙是候鸟杀手,每年有成千上万只候鸟因为看不清路途,而撞死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同学们听了很惊讶,也有几位女同学显得很难过。 我从这个问题,引导到当今的世界性主题“环保”上。我说,华人世界对鲨鱼翅的消耗占到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导致每年有七千两百万条鲨鱼(相当于每天有二十万条鲨鱼)惨遭割翅后杀害。鲨鱼是保持海洋生态平衡的最重要一个环节之一,但很多种鲨鱼已经成了濒危动物,这样下去海洋生态即将失衡。同样,如果人类过度开发破坏了河流湖泊的自然环境,缩减了“鸟的天堂”的面积,人的活动过多,那么,在巴金笔下那么丰富多彩,声音绚丽的“鸟的天堂”,可能就会失去原有的魅力了。 游记的写法:时间、人物、事件、地点等基本要素,但不一定要拘泥。比如说,日记要把日期某年某月某一天写清楚,但巴金直接写吃了晚饭就去,也可以,前面怎么旅行的,一点也不写——让我们猜。 集中讨论:这么多人去那大榕树森林,会不会被鸟屎击中?我介绍鸟喜欢飞行中拉屎,而这“鸟的天堂”有成千上万只鸟,被他们拍手惊起,难免趁机起哄拉一泡屎。我介绍说,我的车停到单位,总被鸟拉屎砸得一塌糊涂。有男同学介绍说,他爸爸开车到单位更惨。可见,鸟是爱飞行中拉屎的。很多人认为这么五个人一起在树林下,很可能被鸟屎击中。我发起了一个投票:假设作者被鸟屎击中了,你认为到底要不要写出来?结果发现,反对写出来的多几票。一位女生说她认为应该写出来,因为很有趣。一位男生说不该写出来,因为这很丢人的。 我说,写出来或者不写出来,都有道理,这要看你是什么心情,你是什么态度了。但是,我们要打破那种分门别类的观点,要知道,实际上很多事情看起来是糗事,但回忆起来,反而很亲切,记忆中的一些特别的事情,也可能让你悠然思念。如果你有足够勇气把鸟事砸中自己写出来,那也很好,很有趣。 我的课就这么上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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