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名称,经过了大面积调研,整合了各地、各书的差异,也在网上长时间征求意见,名称定得很审慎。但是学术是无止境的,这些名称是不是科学,要实践检验。但部件命名不会给教师带来大麻烦,不太常用的部件,可以不记,需要时,一查便得。当然,既是推荐,就是应当提倡的,希望教师用规范推荐的名称去称说。
胡:部件拆分和独体字确定的原则,都是“根据字理、从形出发、尊重系统、面向应用”。主要就是处理好原始造字理据和现代字形的关系问题。这些年对于运用“字理”进行识字教学的争议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有一种声音,认为“字理”反映了先人认识客观事物的局限性,容易对学生接受现代科学知识造成负面影响。这种看法站得住脚吗?
李:课堂是传授人类知识精华的庄重之地,汉字教学要依据学理。比如“臭”字,字形上看是“犬”加“鼻”(自),本义是“嗅”,闻气味,狗鼻善嗅;后来泛指一般的气味,如“其臭如兰”;再后来,意义又偏指,专指臭味。有人拆字解说,“自大一点就臭”,其实,“臭”与“自大”在字理上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为了讲哲理,或者增加生动性,偶尔如是解说,也不为过。但是汉字教学,尤其是小学汉字教学,可能长久影响学生的汉字认知。小学是人生的启蒙阶段,给他打下什么样的底色,他的人生可能就是什么样的基调。
汉字的字理,不能简单与现实世界、与现代科学相对应。比如,“桥”,为什么用“木”旁?“碗”为什么是“石”旁?石桥、铁桥比木桥多,石碗更是罕见。文字结构所能反映的只是古人构字的根据,通过字理,学生知道先人是怎么想的,知道这个字的本源。这是一个文化的历程,能够透视古人对世界的认识。字理教学不承担认识现在世界的任务,故而也就谈不上接受现代科学知识的负面影响问题。
胡:汉字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演变,很多表意的偏旁都变成了纯粹的记号,丢失了理据,对当前字形进行的分析与从字源上进行分析会产生不一致的现象。遇到这类字,是不是就不要勉强去分析它的字理?
李:字理是帮助识字的,能讲字理的就讲字理,不能讲的、不便讲的就不讲。字是死的,教学是活的。不过要看到,不依字理的随意联想,在教学中常闹笑话。如“饿”字,解说成“我要吃食物”,倒是生动,但是“峨、俄、鹅、娥”怎么教?难道类推为“我要爬山”“我是人”“我是鸟”“我是女的”?但是利用字形帮助识字,也是一条路子,如“巳、已、己”,用“巳满已半己不出”的字形解说,比字理解说更有效。
教无定法。现在很多识字教学法在争论,是正常的学术现象,有争论就有进步。某种方法好不好,关键看效果,看教学的“信度”和“效度”:信度,教不错;效度,有效率,学生能很快学会。
胡:这几个标准都定位为推荐性标准,看得出教育部和国家语委的慎重和务实。其实,您刚才所讲的也是在强调一种理念:小学语文教育应该有一些基本的规约、统一的规范,但是具体的教学方法不应该强制,怎么适合教学怎么做。
李:所谓推荐性标准,就是你有困难了,标准帮助你,而不是强制你。中国国情千差万别,东部和西部、农村和城市的教师水平、学生水平都不一样,需要多样性。孔夫子就知道因材施教。尤其是语文,更要有人文性,切合学生特点,每个课堂都争取有特色。教育部合国家语委非常重视小学教育,重视小学识字教学,请那么多大专家做标准,并经过各种严格程序。把标准定为推荐性的,并不完全是慎重,更重要的是在传递一种声音,提倡一种理念:小学语文教学很重要;小学语文教学要充分发挥教师的能动性。
胡:说了这么多关于小学识字教学的话题,是因为识字、写字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语文素养,识字教学也是语文教学的基础。对当下的语文教学,您如何评价?
李:现在的语文教学,更多是从学科体系出发,考虑如何教文字、词汇、语法、修辞等。从更宏观的角度看,语文教学,就是让学生具有适应现代语文生活的能力。语文教学应当研究现代语文生活,也需要从语文生活出发。
胡:那在您看来,当下的语文生活是什么样的?它对我们的语文教学有哪些要求?
李:准确描述现代语文生活,还是一个科研课题,难以“一言以蔽之”。尽管如此,现在的语文生活,我们都会感受到许多新变化。
第一,信息传递速度空前加快。信息传递方式由传统的“蛙跳”发展为“点对点”。鼠标动一动,全知天下事。学生能通过各种媒介,接触到大量信息,什么网络新词语啊、火星文啊。对此尽管大人忧心忡忡,但学生没有几个反感的。如果学生不能自己获取信息,获取知识,将来就不能适应社会生活。
第二,信息化给社会巨大影响。现在,许多人离开信息产品几乎无法生活。教师已经不是全部知识的传授者,而是学习的导航者。信息化向我们提出一系列关于教育基本要素的问题:谁是教师?什么是课本?哪里是教室?所有的人都可能成为你的老师,学生接触的所有材料都可以是教材,社会生活就是教室。教师从传道授业解惑者,逐渐演变为导师。现在,很多教师和家长仍然把自己看成站在知识高地上的巨人,实际上,在很多领域,教师和家长其实是在信息的洼地上。古代的私塾先生,背会十三经,就可以教人一辈子,现在可不行了。信息时代要求对师生关系做新的思考。
第三,中国走向世界。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中国这块土地,未来养活不了全部中国人。我们的下一代,应该在全世界找工作。理想的教育,就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有工作机会,我们的下一代都能去竞争。因此,教育应当有国际视野。
胡:在这样的语文生活中,怎样的语文教育才是国际视野?
李:我们可以分析一下:现在的语文课本里,介绍了多少国际上的东西?有多少鼓动向外开拓的内容?有多少鼓舞人探索的?这起码从一个侧面说明语文教育的国际化程度不够。除了内容还有语种的问题。需要重视母语,但绝不能视外语为外物。只懂母语,生存半径会受到很大限制。
胡:我现在听到的更多的说法,是对外语热冲击母语的担忧,是对我们不重视母语的批评,是对母语地位下降,母语水平下降的焦虑。在母语和外语的关系上,您的看法是什么?
李:母语当然是重要的,我们都是吮吸着母语的乳汁成长的。但不能把母语同外语对立起来,把母语教育通外语教育对立起来,把母语水平下降归因为重视外语教育。母语是根,外语是用。只有根,没有用,人生不茂盛;只有用,没有根,人生是虚飘的。所以,中国未来的发展,要求公民最少应该掌握两门语言,而且应逐渐在义务教育阶段实现。
放眼欧盟,他们要求学生掌握四门语言。再如瑞士,它有瑞士军刀、瑞士手表和繁盛的银行业,也要看到它的语言优势。瑞士有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拉丁罗曼语等四种国语;联合国和欧洲的组织设在那里,这些国际组织使用的语言、这些国际组织雇员及其家庭的语言,也是瑞士政府重视并加以利用的语言资源。有了这些语言资源,它可以同全世界做生意,可以引进全世界的智力。瑞士是世界上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最高的国家,语言资源在富国的道路上发挥了极大作用。
我国物质资源较为匮乏,地大物不博。更需要注意的是,全民语言能力总体较低。中国人要想走向世界,要想强大,必须付出语言学习上的沉重代价。外语学习负担很重,投入多,效率低,必须探寻教育改革之路和教学改革之法。普通话和外语,是中国人必备的两件语言法宝。
胡:您的这种观点令人深思。我们对母语重视不够,母语教学效率不高,这是客观现实,但是,并不能全然归咎于外语热。要提高母语教学的质量,更多的,还是要从内部找原因,从课程设置、教学方法、评价方式、教师培养等方面进行改革。在母语与外语的关系上,不能用非此即彼或者扬此抑彼的简单思维。您在思考教育问题时,一直强调的都是未来的世界,将来的发展。面向未来的语文教育应该是怎么样的?
李:要学好语言,要提高语文能力,就要考虑我们的语文生活;不仅看到今天的语文生活,还要看到明日的语文生活。今日之教育,是明日之科技;今日之教育,是明日之生活。教育是未来的事业,是为明日而劳作。从入小学到大学毕业,需要十六年。十六年,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教师都应是未来学家,要考虑到学生走出校门面临的生活,面临的世界。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在十几年前就提出了学会认知,学会做事,学会合作,学会生存……这些理念,对我国的教育很有启发。但是,也要问一问,这理念为什么是教科文组织提出的,而不是我们提出来的?我们这么一个教育大国,有着这么悠久的教育传统,应当提出影响世界的教育理念。关键在目光,在眼界,在意识。
学生越小,教师的水平就应越高。教小学生,应该教一些基本的然而又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东西,诸如热爱生活、充满激情、开拓精神、善良、责任感等等,它们在语文教学中应该有所体现。人生应该是有责任的,有激情的,不断开拓进取的。
胡:教师职业任务繁重,压力大,教师普遍焦虑感强,久而久之,倦怠感、麻木感自然容易产生。但那些成功的教师,无一不是满怀教育理想、充满激情、富有思想魅力的人。
李:教育是对明天充满信心的理想家的事业。要把这种理想、这种信心注入到讲课、师生谈心以及与家长的沟通之中。教师不仅要踏实工作,也要时时“仰望星空”。4月23日世界图书日,温家宝总理说: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总理的话很值得深思。有理想的教师,必然也是爱读书的教师。语文教学最重要的,也是让学生爱书,喜欢读书,尤其是读经典。
胡:请谈谈您对“经典”的理解。
李:经典就是人类认可、需要有计划、有步骤传递给后代的精品。经典是“种子”,能成为人生的生长点。教育就是在学生心田里播撒这些种子。
应该强调,经典不仅是儒家经典,也不应仅是汉民族的经典,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经典,人类各种文化都认可的经典。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对少数民族文化不能忽视。特别是主体民族,更要有重视少数民族文化的自觉性。中国要走向世界,就要站在世界的制高点上看待人类文化,包括欧美文化、非洲文化、亚澳文化等等。当下,我国公民对世界的了解还不够。可能对欧美了解得多一些,对其他地区了解不够,了解不够就可能产生误会。对学生进行全人类的经典教育,才能拥有开放的胸怀,才能迈开两腿走向世界。
胡:在多元文化的语境中,我们对于自己的民族文化经典和民族文化,一方面要培养起文化的自信和热爱;另一方面,也要有“走出去”的意识和能力。中华文明要主动去碰撞其他民族文化。在民族文化伟大复兴的过程中,教育,能承担什么样的使命?
李:你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你看以色列人,不管走到哪里,永远知道他是以色列人,他在世界各地,都过着犹太人的生活,保持着犹太人的文化。中华民族,包括华人、华侨,怎样保持民族认同?中国没有统一的宗教,没有统一的风俗习惯,唯一有的,就是我们的语言文字,就是传统文化。所以,母语是根,要深深扎下这个根。但是只有这个根是不行的,还要有世界意识,有行走世界的器具,这器具就是语言。
国家兴,教育兴;教育兴,才能带动国家兴。过去由于各种原因,我们在世界上没有什么话语权,现在逐渐有些话语权了。教育的使命之一,就是能让世界更多地倾听中国的声音。中国人不仅用汉语讲话,用民族语言讲话,还要用世界人民习惯的语言和话语方式讲话。
语言能力不仅是个人的人生资本,也是国家重要的语言资源,是国家的软实力。为了下一代,为了国家的未来,应当逐步制定公民语言能力标准,并主要通过义务教育来实现。
胡:咱们从语言文字规范谈到语文教育、谈到大教育了。(笑)您的这些观点启发我们在日常教学之外,思考更为重要的一些问题。感谢李司长接受我刊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