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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田:行路与作文——兼及史学表述
我们要牢记: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应该走最近的路。写文章时,一切与主题关系较远的讨论都要删去,保证线索的清晰应该是第一位的。如果过于爱惜自己的每一点想法,就势必冲淡主题,使得线索不清楚。这是很不划算的。
2014年是缪钺先生诞辰110周年,我也写了一篇先生论表述的小文,藉表怀念之意。温习先生全集时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即缪先生诗文兼修,作文强调“要言不烦”,以“简明清畅”为原则;作诗却主张“贵婉折而忌平直,贵含蓄而忌浅露”。但含蓄却并非吞吞吐吐,反而是“用笔时要能飞跃”,不能“一步跟一步地走”(说详拙文《缪彦威先生论表述》)。
胡适也认为,“古人说的‘含蓄’,并不是不求人解的不露,乃是能透过一层,反觉得直说直叙不能达出诗人的本意,故不能不脱略枝节,超过细目,抓住了一个要害之点,另求一个‘深入而浅出’的方法。”(《<蕙的风>序》)所谓“脱略枝节,超过细目”,或许就有点用笔时飞跃的意思。这样一种飞跃式的含蓄,是需要慢慢体味的。
缪先生年轻时曾提出,“校订训诂,乃学术之蘧庐,可一宿而不可久留”。譬如:
自沪赴都,秣陵、历下,为所必经。然若终身徘徊于秦淮河边、大明湖畔,访六朝之遗迹,挹山水之灵光,即使选胜搜奇,纤细不漏,亦只可为抵宁抵济而已,岂可谓已抵都乎?
此虽非论文章,实亦代表一种表述的态度。以行路论作文,好像还是一些人爱用的比喻。敝友将无同(江湖人称“同老”)在批评一位年轻朋友文章枝蔓时就曾举例说:
(一个人)从地铁古城站上车到建国门来上班,中间经过了很多站,如果每站都下车转转,那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建国门站?枝蔓的文章往往就是这样每站下车,自己不能控制自己。我们要牢记: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应该走最近的路。写文章时,一切与主题关系较远的讨论都要删去,保证线索的清晰应该是第一位的。如果过于爱惜自己的每一点想法,就势必冲淡主题,使得线索不清楚。这是很不划算的,因为一篇文章中,我们最想告诉读者的毕竟是主题、是线索。
按胡适的评判标准,诗分三等:“浅入而浅出者为下,深入而深出者胜之,深入而浅出者为上。”(《<蕙的风>序》)若诗文标准可通,同老向以文章简约而义据通深著称,属于最上一等,那是一般人想学也很难学到的。其比喻和缪先生论训诂相近,也与朱子说读书的意思相通。
朱子曾说:“凡读书且须从一条正路直去,四面虽有可观,不妨一看,然非是紧要方子。”若“看书不由直路,只管枝蔓,便于本意不亲切”。不过,他老人家又说:“学者观书,不可只看紧要处,闲慢处要都周匝。”看文字“须是周匝,看得四通八达、无些窒碍,方有进益”(均《朱子语类·读书法下》)。这便有些像飞跃式的含蓄,周全而不易拿捏。
同样诗文兼修的陈衍,也曾以行路喻作诗。在他看来,作诗与出行相类:
今日要访何人,今夜要宿何处,此是题中一定主意,必须归结到此者。至于途中又遇何人,立谈少顷;又逢何景,枉道一观;迤逦行来,终访到要访之人,终宿到可宿之处而已。苦必一步不停,一人不与说话,一步路不敢多走,是置邮传命之人、担夫争道之行径矣。(《石遗室诗话》)
陈衍治学范围虽宽广,毕竟偏于“文人”,所以说话不免刻薄一些。柳诒徵也曾把读史与行路相比较,以为看教科书就类似乘火车:
教课书都是鱼网式的,虽则能有纲有领,但是中间尽是空穴。就是因为它纪叙史事虽然也能有头有尾,却忽略了中间经过情形的缘故。所以读历史教本,好像乘火车一样,从起点到终点,时间固很快,但是沿途的一切情形,都只是一瞥而过,没有得确切的真相。所以我们研究历史,最好还是看《纪事本末》《通鉴》《易知录》等,较为有用。能够得看他的一切经过情形,方不至有所误会。(《历史之知识》)
此关于纲领和空穴,或本朱子所说:“读书先须看大纲,又看几多间架。”就像看屋子,“先看他大纲,次看几多间,间内又有小间,然后方得贯通”(《朱子语类·中庸一》)。无论如何,陈、柳二位都不甚赞同快速直达的取向。以朱子的术语言,便是不欣赏只有大纲而无间架。柳先生显然主张坐火车也不妨下来看看沿途风景,了解“一切经过情形”。这和游园有些相近,陈衍便曾以园林布置喻做诗,以为:
诗要处处有意,处处有结构,固矣。然有刻意之意,有随意之意;有结构之结构,有不结构之结构。譬如造一大园亭然,亭台楼阁,全要人工结构矣;而疏密相间中,其空处不尽有结构也。然此处何以要疏,何以要空,即是不结构之结构。作诗亦然,一篇中某处某处要刻意经营,其余有只要随手抒写者,有不妨随意所向者。(《石遗室诗话》)
这段话原在上引说出行一段前面,园林布置是基于观赏的需要,故游园亦与出行相通。以游园的心态行路,自不妨遇人立谈少顷,逢景枉道一观。
缪钺先生也曾提出,画有浓淡疏密,小说也有奇警处和平凡处。好的作家“写小说也如同园亭艺术家之修造园亭一样,总是利用各种可能利用的地方,使它丘壑变化,曲折生姿”。若合游园与出行观之,缪先生虽主张出行以抵达目的地为首要考虑,似也不反对途中“枉道一观”,否则岂不辜负了园中曲折生姿的丘壑变化。
陈衍的言外之意,游园者不能向挑夫、邮递员看齐,还是走走停停更好。不过有一点是不能忽略的,即游园者或接近昔人所说的闲暇阶级,游园也更多是闲暇行为;而挑夫邮递员的所作所为,却是谋生,容不得走走停停。当学术表述也成为谋生的一部分时,学者究竟向谁看齐,还真要费些斟酌。
孔夫子早就说过:“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对于文字作品来说,表述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李翱便注意到,西汉皇帝除高祖等两三人外,“不皆明于东汉明、章两帝。而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都因为司马迁、班固“叙述高简”,故“学者悦而习焉”。而《后汉书》《三国志》等,学者便不常温习。故“温习者事迹彰,而罕读者事迹晦。读之疏数,在词之高下”(《答皇甫湜书》)。
作文总是要让人读的,或如茅盾所说,文艺作品本“以感动人为使命”,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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