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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句式和变式
作者:胡明扬 主题类号:H1语言文字学 【 文献号 】1-22
【原文出处】汉语学习
【原刊地名】延吉
【原刊期号】200001
【原刊页号】1~5
【分 类 号】H1
【分 类 名】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005
【 标 题 】基本句式和变式
【英文标题】Basic Sentences and TransformationsHU Ming-yang(College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to Foreigners,theChinese Peopl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07)
【 作 者 】胡明扬
【作者简介】胡明扬,男,1925年生,中国人民大学对外语言文化学院名誉院长,教授,主要从事语法、方言、语言理论、词典学等方面的研究和教学。 中国人民大学 对外语言文化学院,北京100007
【内容提要】任何语法体系都只是对客观的语言规律的主观理论架构。从传统语法到当代的生成语法和功能语法都有一个基本句式和变式的体系。主要的语法理论问题都是在基本句式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诸如:省略,移位,紧缩,配价等等。脱离了基本句式这些问题都难以理解。基本句式不是由任何其他句式派生的句式;变式是由基本句式派生的句式。
【英文摘要】From Greek-Latin traditional grammar down to present-day ge-nerative of functional grammar are all built upon a system ofbasic sentences and transformations,explicit or implicit,and all theoretical conceptions in grammar are elaborated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basic sentences,and not on the basic of all existing sentences,including numerous exceptional constructio-ns.Basic sentences are those which are not derived from any other sentences and transformations are those which are deriv-ed from basic sentences.
【关 键 词】基本句式/变式basic sentences/transformations
【 正 文 】
[中图分类号]H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365(2000)01-0001-05
任何一种语法体系都只是客观的语法系统的一种主观的理论架构,或者说是一种理论“模型”。国外语言学家现在喜欢用自然科学常用的“模型”那样的术语,国内则长期以来习惯于用“体系”这样的术语,如“各家体系不同”云云。至于“系统”,如果用来专指客观的语言系统、语法系统等等,以便跟主观的“体系”有所区别也许有一定的方便之处。当然术语问题是非实质性的,可以各行其是,只要界定清楚就可以了。
索绪尔特别强调语言的系统性,而语言的确具有明显的系统性,尽管什么都不能绝对化。不过索绪尔在理论上还是考虑得比较周全的,他严格区分了“语言”和“言语”,系统性是“语言”的基本特性,“言语”则不具有系统性。语言学研究的对象是“语言”,也就是限于具有系统性的那一部分,而个别的、例外的现象可以暂时不予考虑。系统性表现在语法方面是各种各样的句子相互之间通过各种有规则可循的转换关系或者说变化方式构成一个整体,而不是杂乱无章的一个无序的集合。因此,古往今来,不论是传统语法,还是习惯语法,还是生成语法,还是功能语法,不论是暗含的还是明说的,都有一个基本句式体系,而其他句式则是通过有限的不同手段形成的相关的变式。确立基本句式和变式就是要反映语言的系统性,或者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是为了“以简驭繁”。从基本句式到变式有一套转换规则,而这些转换规则还可以归结为少数几种类型,这样,千变万化的各种句子形式就构成一个有规则可循的、互相联系在一起、互相制约的系统。传统语法对“转换”(transformation)所下的经典定义是“转换一句句子是改变句子的语法形式而不改变句子的意义”。(Nesfield 1896:296)这里的“不改变句子的意义”应该理解为“不改变句子的命题意义”,因为实际上语法形式方面的任何变化都会引起语义内容不同性质和不同程度的变化,或者是语用方面的变化,或者是修辞方面的变化等等,仅仅是命题意义基本上没有重大变化而已。这一点似乎在语言学界意见还比较一致。“否定”“疑问”“感叹”“祈使”在语义内容上的变化比较大,主动句和被动句的转换主要是主题的转移,而主语和宾语的非常规语序大都是修辞的需要引起的。这些变化都多多少少会影响句子的具体意义,但是句子的命题意义还可以说“基本没有变化”。哈里斯是从形式方面通过“共现”关系来给“转换”下定义的,对于省略现象他是用“代语素pro-morph-emes”和“零语素zero-morphemes”来处理的,但是实质上跟传统的“转换”概念是一致的。
西方语法的“转换”包括各种形式的“移位”或“倒装”。“移位”和“倒装”只是不同语法学派使用的不同的术语,实际上可以认为是一回事,传统语法习惯上用“倒装”(inversion),生成语法改用“移位”(movement),现在多数人喜欢用“移位”,我们在下文也就从众改用“移位”,因为“倒装”似乎必须“倒”过来,适用范围似乎窄一些,“移位”的概念似乎更宽泛一些,可以适用于更广泛的场合。至于“省略”,也许可以认为是一种特殊的转换方式,是在特定的上下文和语境中的转换方式,省略的成分可以根据特定的上下文和语境来确定和恢复。Transformation的原意本来是“变形”,所以台湾的汤廷池把“转换语法”译成“变形语法”。从“变形”这个概念来看,“省略”当然也是一种“形式上的变化”。我们在这里把“移位”和“省略”等等都概括为“转换”(或“变形”)是为了把各种句子形式上的变化看成是从基本句式到变式的一种统一的手段,这样也许更有利于理解语言的系统性。如果有人认为“转换”只包括“移位”,不包括“省略”,那也没关系,也可以分为形成各种变式的不同手段来描写。
说移位和省略的前提是承认有基本句式和变式,所谓“移位”和“省略”都是跟基本句式对照而言的,否则“移位”和“省略”就无从谈起。确立基本句式和变式还跟语义解释有关。绝大多数语言学家都遵循语言有形式和意义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的理论原则,所以一定的句子结构形式必然有相应的语义结构内容,而在作出语义解释的时候也都是从基本句式出发的,“移位”的要移归原位,省略的要补出来。这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句法结构和语义解释之间确立某种有规则可循的映射关系,不论语义解释使用的是命题逻辑还是谓词逻辑。不仅如此,在一个以基本句式和变式为基础的语法体系中,不同词类的不同句法功能,各种句法结构的分析以及很多句法理论也都是在基本句式的框架内确定的。这就是为什么西方语言学家在讨论各种句法问题时往往只举最常见最简单的简单句的例子,也就是只举基本句式范围内的例子,这并不是他们专捡简单容易的例子来讨论问题,而是他们认为在基本句式范围内说清楚了,在变式范围内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例如泰尼埃尔的配价理论就是在基本句式的框架内讨论问题的,所以最多不超过三价,如果不区分基本句式和变式,那么限定最多只有三价就无法理解了。
“移位”和“省略”有的是强制性的,有的则不是强制性的,而不同语言在这方面也不一定完全相同,例如英语是非问句的移位和使用疑问语调以及祈使句主语的省略现象都是强制性的,而现代汉语是非问句加不加疑问语气助词,用不用疑问语调,祈使句主语是不是省略就都不是强制性的。非强制性的“移位”和“省略”大都是由语用因素或修辞因素决定的。
那么什么是基本句式呢?基本句式不妨可以定义为不是由任何其他句式派生的句式,而变式则可以相应定义为由基本句式派生的句式。一般说来,这样的定义是具有可操作性的。例如,假定主动的肯定的陈述句是基本句式,那么可以给出比较简单明了的规则来构造或者说生成相应的否定句、是非问句、特指问句、选择问句、被动句、祈使句、感叹句等等,当然,这种转换要受语义内容和语言习惯的制约,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这样的定义也不能说就绝对无瑕可击,至少什么是“派生”就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因而就可能导致不同的概括程度和不同的处理方式。最高度的概括,对“派生”作最广义的理解,那就可能只有一种基本句式,或者是反映主谓两分观点的"NP+VP"(主语+谓语),或者是反映动词中心论观点的"V+C"(动词+补语[补语包括主语和宾语等])。在不同层次上进行概括就有可能确立不同数量的基本句式,例如哈里斯就确定了七种“核心句”:(1)“NvV(不带宾语)”,(2)“NvVPN(指跟特定的V有受限的共现关系的PN)”,(3)"NvVN",(4)"N is N",(5)"N is A",(6)"N is PN",(7)“N is D[这里的"D"代表“副词”]”。(Harris 1957:335)很显然,这七种核心句还可以进一步概括,那就跟传统的基本句式“名词谓语句(N is N/A)”和“动词谓语句(VvV(PN)/(N)”一致了。这说明,基本句式或者说“核心句”的概括层次和数量都不是绝对的,尽管建立基本句式或者说“核心句”的目的和思路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以简驭繁”,都是从语言本身的系统性特点出发的。不过只承认一种基本句式,或者基本句式太多,尽管在理论上不是讲不通,可是太抽象了或者太烦琐了就会影响实用价值。因此,建立基本句式和变式的体系大都同时要考虑这样一种体系的实用价值。
西方语言学界从传统语法到当代的生成语法和功能语法都确立了两种基本句式,即名词谓语句[也就是“系词+体词”谓语句]和动词谓语句,不过都允许有下位的准基本句式。生成语法有概括为一种基本句式的倾向,但是一旦要作出语义解释,还是要分出名词谓语句和动词谓语句,因为语义解释不同。这在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任何概括和分类都必然是有层次的,至于把哪一个层次作为基本的层次可以根据不同的需要来确定。西方语法一般承认有两种主要的转换手段,即移位和省略。至于移位和省略会产生哪些变式,不同的语言不完全相同,不同的语法学派和不同的语法学家也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确定哪些是变式既要考虑客观因素,也要考虑是不是常见常用,也就是要考虑实用价值,而要考虑实用价值,要有所取舍,这就必然掺杂进了主观因素。例如有的西方语言,如英语和法语,有一种“强调”句式,有的语法著作称之为“分裂句”(cleft sentence),例如She met John in the bookstore yesterday(她昨天在书店里见到了约翰)这样一句句子,如果要强调she,就可以说成It was she who met John in the bookstore yesterday(是她昨天在书店里见到了约翰),如果要强调John,可以说成It was John that she met in the bookstore yesterday(她昨天在书店里见到的是约翰),如果要强调in the bookstore,可以说成It was in the bookstore that she metJohn yesterday(她昨天是在书店里见到约翰的),如果要强调yesterday,可以说成It was yesterday that she met John in the bookstore(她是昨天在书店里见到约翰的)。这显然是一类并非不常见不常用的变式,但是这样一种变式算不算是一种主要的变式就没有定论,有的语法著作提到了,有的语法著作就没有提到。不过绝大多数西方语法著作,不论是语法理论著作,还是实用的语法著作,都只是暗含了基本句式和变式的思想,并没有明确列出基本句式和各种变式的清单,因此不同的著作作出不同的处理也是很自然的。
在语法学史上,只有早期美国结构主义描写语言学原则上不考虑基本句式和变式,因为他们特别强调“描写”,有什么就描写什么,没有考虑把描写的成果综合成一个有机的体系,但是后期如哈里斯就提出核心句和转换式的意见,这就跟其他学派在这个问题上一致起来了。同时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到七十年代就已经把“转换”作为一个重要的内容。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说,“结构是一个由种种转换规律组成的体系。这个转换体系作为体系(相对于其各成分的性质而言)含有一些规律。正是由于有一整套转换规律的作用,转换体系才能保持自己的守恒或使自己本身得到充实。而且,这种转换并不是在这个体系的领域之外完成的,也不求助于外界的因素。总而言之,一个结构包括了三个特性:整体性、转换性和自身调整性。”(皮亚杰1987:2)
有一个时期,我们受早期美国描写语言学的影响,不承认有基本句式和变式,所以常常有人会问“你怎么知道这是倒装呢?那么什么是顺装呢?”或者“你说这里有省略,省略了什么呢?中国人就是这么说的,怎么能说省略了什么呢!”这正是因为理论体系不同。从纯形式描写的观点来看,是什么就是什么,是什么而说成不是什么显然是不合理的;可是从系统性的观点出发并且从要求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角度来看,确立基本句式和变式的体系可以以简驭繁,可以更方便地根据句法结构作出相应的语义解释。但是,任何概括都是以充分的描写为前提的,没有充分的描写就不可能有正确的概括。就汉语语法研究的现状来看,还有很多语法现象没有得到充分描写,因此纯描写的研究还是绝对需要的。描写和概括,归纳和演绎,表面上看起来是对立的,实际上永远是互补的。汉语语法从马建忠、黎锦熙到吕叔湘、王力也都有一个基本句式体系。黎锦熙很早就提出“变式”的问题,变式当然是对基本句式而言的,没有基本句式就不可能说什么变式。吕叔湘和王力都认为现代汉语应该区分三种基本句式,即判断句、描写句、叙事句。但是他们都是从意义着眼的,不那么容易掌握。吕叔湘似乎还认为存在句也是一种基本句式,他称之为“‘有’字句”。他们既然承认有基本句式,当然也承认有变式,有“倒装”或“移位”和“省略”。丁声树等在《现代汉语语法讲话》中列出的基本句式是:名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动词谓语句、主谓谓语句。这是从谓语的词类出发来区分的,比较容易掌握。他们没有把“存在句”列为基本句式,看来他们认为“台上坐着主席团”是“主席团坐在台上”的变式。这样看来中国的语法学家对汉语的基本句式已经有不少研究,现在的问题只是确认汉语究竟有哪些基本句式及有哪些形成变式的基本手段。不过,有一些问题看来还需要花工夫去研究,例如应该怎样来理解汉语的“名词谓语句”,是名词可以直接用作谓语(那样的话,体词和谓词的对立就不存在了),还是实质上是“系词谓语句”?主谓谓语句是不是基本句式?存在句和“有”字句是不是基本句式或准基本句式?这些都是需要优先解决的课题。还有现代汉语形成变式的手段主要有哪些?又有哪些主要的转换规则?如此等等。
讨论“是”字句和名词谓语句的文章是比较多的,但是从基本句式和变式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的文章不多,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结果是:有人说名词不能用作谓语,是和谓词对立的体词,有人说名词可以用作谓语;有人说名词不能受副词修饰,有人说名词可以受副词修饰;似乎都有“根据”,都可以举出一大堆例子来支持自己的论点。看来这个问题还需要深入研究,并且要更多地从宏观上,从整个语法体系上去考虑,要有系统性的观点;如果孤立地就事论事,过多地引用例外来进行反证,恐怕很难取得一致的结论。关于“主谓谓语句”也不断有人提出疑问,沈阳(1994)和袁毓林(1996)的论述都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们总的倾向是认为根本不存在这样一种基本句式。当然,他们的意见完全可以进一步讨论,至于“有”字句和存在句或存现句是不是基本句式或准基本句式都可以研究和讨论。
“移位”和“省略”在汉语中是大量存在的,但是看法很不一致,这当然跟采用和不采用基本句式和变式的语法体系有关,但是即使在认可采用基本句式和变式的语法体系的前提下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研究和讨论。我们认为现代汉语还有一种常见的形成变式的手段,那就是“紧缩”。过去多数人把“紧缩”仅限于“你不去我也不去”这一类语音上的“紧缩句”,而我们则认为像“兼语式”和不少包含“动补”结构的句子才是两句潜在的句子通过“紧缩”在表层形成的真正的“紧缩句”。“他们请她教英语”是“他们请她”和“她教英语”这两句句子的紧缩,“他走累了”是“他走”和“他累了”这两句句子的紧缩。特别是“动补”结构的紧缩还可以从汉语史上找到根据,因为这类结构最初是用连词“而”连接的两个谓语,后来才紧缩成“动补”结构的。承认兼语式和一部分动补结构实际上是“紧缩”现象,不仅在句法分析方面,而且在语义解释、语义指向研究和配价研究各方面都可以使看来很复杂的问题得以简化,并且在语义上也能得到更合理的解释。但是这些问题都非常复杂,需要花大工夫、大力气去描写、分析和研究,并且还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和修正。
基本句式的确定以及现代汉语中各种形成变式的手段和各种常用的变式的研究肯定会有助于使汉语语法研究更系统化,更便于规则化,也更符合实用的需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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