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绍培
今年春节前夕,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会同北京大学儒学研究所、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一起,举办了为期三天的“经典、经学与儒家思想的现代诠释”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海内外多位享有盛誉的儒学家如洪汉鼎、成中英、冯达文、郭齐勇、高宣扬、陈少明、景海峰等与会做了专题报告。会议收到将近120篇学术论文。这次会议的一大亮点是从诠释学的角度看传统经典,尤其是儒家经典,其中颇有一些值得我们关注的最新动向。
何谓现当代中国诠释学
诠释学是一门理解和解释经典的学问。在中外都属于“古已有之”。诠释学固然要依托经典文本本身,但是,它跟诠释者所处的时代背景、诠释者的学术素养以及“灵悟”能力,都有极大的关系。因此,即使是对于同一本经典,因为时代的变迁,其诠释的内涵及重点,也有很大的不同。
早在宋代,心学家杨简(1141—1225)就曾经指出:“先儒以己意解释古训,岂能一一皆中?后世以《左传》,古书也,一切信之不敢有改?”他的意思是,我们既不能完全用自己的意思来解释经典,又不能对经典一点改动都没有。这基本上道出了诠释学的一个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对文本的理解,既要有原本性,又要有创造性。在原本的基础上创造,在创造的指引下联系原本。
来自四川师范大学的蔡方鹿认为历史上的中国诠释学有“四性”:一是历史性——即一切解释都是古今不同的;二是权威性——即一切解释都是为了强化经典的权威性;三是工具性——即解释涉及到文字解析与文物制度之考证;四是哲学性——即诠释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挖掘经典当中的思想内涵和根本意义。
至于儒家思想的诠释,蔡方鹿认为经过了以下的古今之演变:首先,文本重心由五经系统转向四书系统;其次,解释的方法从重训诂转向了重义理;第三,诠释的理论深度由单纯的经学诠释转为经学诠释与哲学诠释相结合;第四,诠释过程中出现了人文与宗教互动;第五,清代的诠释学则强调“通经致用”,既要有理论上的解释,又要落实到实用的层面上。
现当代的中国诠释学又跟古代有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主要的一点在于:现当代诠释学离不开中西比较哲学的语境,其中由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等哲学家所发展出来的西方诠释学,更是极大地影响了中国诠释学。对此,来自山东大学的陈治国有专题论述,陈治国提出了一种“以中为主、中西互诠”诠释学模式。
按照伽达默尔的说法,对于经典文本的理解,必然会受到“前理解”、“前判断”的制约。伽达默尔说,“个人的前见比起个人的判断来说,更是个人存在的历史实在。”任何一个诠释者,都必须发现这个隐而不显的“前理解结构”才能够发现本文中的意义和真理。对于中国诠释学来说,异己的、陌生的西方哲学,则是我们发现“前理解结构”的重要参照物,伽达默尔说,“对话中的相互理解,既包含使对话伙伴对自己的观点有所准备,同时试图让陌生的、相反的观点对自己产生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西对话具有非常大的价值。
在肯定中西对话的前提下,陈治国对两种倾向保持警惕。一种是“以西释中”,就是全然不顾中国哲学中某些概念、范畴和思想经验的自身脉络、内涵和使用方式,生搬硬套西方的理论框架。陈治国特别以“超越”为例,“超越”的一个西方哲学的特殊概念,但却被一些学者搬来,生造出“内在的超越”这样的概念,无端地在中国哲学的概念上,强加了超验性和先验性的意涵。另一种是“以中克西”,过分强调中国哲学的自足性和纯洁性,盲目地认为,中国哲学技高一筹。比如,在“天人合一”这个命题上,认为它比西方的“神人相分”、“神人关系”要有更高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涵。由是,陈治国强调一种“中西互诠”的模式,而这个中西比较哲学的背景,则是现当代中国诠释学的最重要特色。
何谓儒家思想的现当代诠释
对儒家思想的诠释,是中国诠释学的最主要、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深圳大学的景海峰说,“一部儒家史便是其经典得以持续诠释的历史。”中国诠释的过程,经过了由“经”到“传”,再到“注疏”,再到“义理”这样一个逐渐的演变。
景海峰说,所谓“经”,先是“前轴心时代”的远古文明的结晶,后来经过了集束化和系统化的整理,例如孔子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掌握了人文教化的枢机,删订了“六经”,以此“美政”“美俗”,“尽善挟治”。我们后之来者,正是通过对“经”所建立的权威和构成的传统之理解性接受,我们也就进入自己的日常生活之常态中,这也是生命本体意义所具有的真实性所在。所谓“传”,大致是“轴心时代”的产物,是依经而来的。这方面,孔子又是一个传、记的开创者,传是对经的解读。所谓“注疏”,则是对经传的一个训诂性的注释,相对专业化和程式化。于是乎由“注疏”演变到“义理”也顺理成章,“义理”有点跟“注疏”逆反,常常置“注疏”的研究于不顾,尤其以宋儒理学为甚,他们多凭主观,自矜创获,其中,既有重大的成就,又有许多教训。
来自台湾大学的潘朝阳提交的《整全生机论的儒家环境观——“论语”诠释与清贫生活》一文,为我们展示了现当代诠释视野下的儒家思想具有多么丰富的内涵。
潘朝阳把我们带到一个现代化过程中最严峻的问题面前,那就是现代性以科技之刃,切割解剖大自然,导致了严重的生态危机。人类面临的环境困境,必须要从人类的责任的角度来予以考量,这是一个环境伦理的问题,实践环境伦理已经刻不容缓。各大宗教都有非常深厚的环境伦理思想资源,儒家思想而不例外。
在儒家的环境伦理思想中,最宝贵的是整全生机论。其具体表现在《论语》的两个章句中,一个是“子在川上曰”,另一个是“予欲无言”。前一个章句,是孔子看见滚滚长江水有感而发,喟然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对这句话里所包含的刚健不息有机生态思想,后来的朱熹、程颢、王船山等人,都心领神会。朱熹强调大化流行,没有一刹那停止过;程颢强调天地山水整体撑开,相互依存;王船山强调人之德也就是天之道,人不仅成人,而且成物。
另一个章句是“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无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朱熹和程颢对这段话的生机大化流行现象大加赞赏,而潘朝阳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孔子的重点意思在于,他告诉弟子,有很多真理不是在语言中得到的,必须去周遭的环境中去体悟。当然,孔子的另一个意思还在于,自然的天理天命并不在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意志,它的大化流行本身就是。
除此之外,潘朝阳着重阐发了孔子环保主义的生活态度,环保的生活态度是节省简朴而不是奢豪浪费的,甚至于主张“清贫”的日常生活。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在《论语》的另一章中,孔子亦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儒家既然是主张整全环境生态观,因此,他们就必然赞同过一种简朴节约的生活。这是一种“生活低,思想高”“轻物质,重精神”的态度。潘朝阳说,在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孔子的清贫生活主张无异于是一剂清凉散,值得我们努力弘扬。
儒家思想的现当代诠释动向
前面我们看见,儒家思想的现当代诠释,结合了中西方哲学比较,也扩大了诠释的思考范围,比如把环境生态考虑在内,都显示了现当代诠释学在儒家思想方面的新进展和新开拓。
除此之外,现当代诠释学的做大特点是综合性,一个研究专题,往往涉猎到各个不同的层面,既有词语训诂,也有义理疏证;既有历史辨证,也有时代前瞻;既不忘古老智慧,也面对时代课题。这一“研究的自觉”,往往在诠释上获得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自由。关于这一点,我们从多位学者提供的论文中,都不难发现。可以说,这次在深圳大学举行的国际学术会议,为我们呈现了中国诠释学与儒家思想的最新动向和走势,其成果之丰硕自不待言。